1 放榜(1990年夏末)盛夏的酷熱在蟬鳴的嘶吼中達到了頂點,
卻又在某一刻戛然而止。中考結束后的日子,像被拉長的皮筋,
帶著一種虛脫般的松弛和等待宣判的煎熬。大院的梧桐樹葉在烈日的持續炙烤下,
邊緣微微卷曲,蒙上了一層灰撲撲的塵埃。放榜的日子終于到了。
軍區子弟中學門口人頭攢動,空氣里彌漫著汗味、劣質香水的味道和一種近乎實質的緊張。
鮮紅的榜單像巨大的告示牌,貼在布告欄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分數灼燒著每一個人的眼睛。
沈清梧擠在人群中,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她踮著腳尖,
目光急切地在榜單最上方搜尋。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滴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
她也顧不上擦。終于!她的目光死死釘在了榜單最頂端的位置!第一名:沈清梧那三個字,
清晰、端正,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高懸榜首!
一股巨大的、幾乎讓她眩暈的狂喜瞬間攫住了她!渾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
又在下一秒沖回四肢百骸,帶來一陣強烈的戰栗。她成功了!以絕對的優勢!
Oxford Dream的第一塊基石,被她親手、穩穩地壘下了!“哇!沈清梧!
第一名!”周曉棠驚天動地的歡呼聲在耳邊炸響,她激動地一把抱住沈清梧,又蹦又跳,
“狀元!你是狀元?。√A?!”陳碩也擠了過來,圓臉上滿是激動和與有榮焉:“清梧!
太厲害了!給咱大院爭了大光了!”周圍的同學和家長紛紛投來震驚、羨慕、欽佩的目光,
議論聲如同潮水般涌來。“沈清梧是誰?”“就是那個總考第一的?
”“聽說家里條件不太好?”“真是寒門出貴子啊!”……沈清梧被周曉棠抱著,
臉頰因為激動和眾人的目光而燒得通紅。她努力平復著狂跳的心臟,
目光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搜尋那個熟悉的身影。她看到了沈明玥。沈明玥站在人群外圍,
臉色蒼白得嚇人。她并沒有去看榜單,或者說,她的目光只是空洞地掠過那鮮紅的榜首位置,
隨即死死地釘在沈清梧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嫉妒,不再是輕蔑,
而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怨毒和冰冷,像淬了毒的針,帶著一種要將人生生刺穿的恨意。
她精心維護的、屬于她的優越世界,
被沈清梧用最無可辯駁的方式——全市中考狀元——徹底碾碎了。
她涂著口紅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身體微微發抖。周曉陽站在她旁邊,試圖拉她,
卻被她用力甩開。沈明玥最后剜了沈清梧一眼,那眼神里的冰冷和恨意讓沈清梧心頭一凜。
隨即,沈明玥猛地轉身,撥開人群,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
像一只被徹底擊潰的、狼狽逃竄的孔雀。沈清梧看著沈明玥消失的方向,
方才的狂喜稍稍冷卻,心底掠過一絲寒意。她知道,有些東西,徹底撕裂了?!翱?!
崢哥的名字!”陳碩興奮地指向榜單前列。沈清梧立刻回神,順著陳碩的手指看去。
在榜單前十的顯眼位置,她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顧崢。他的分數同樣極高,
穩穩地進入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實驗班。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填滿了。她和他,
都邁過了這道至關重要的門檻。她下意識地在涌動的人群中搜尋。終于,
在布告欄不遠處的梧桐樹下,她看到了顧崢。他正被幾個同樣成績優異的男生圍著說話,
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依舊是那副沉靜的樣子,
只是眉宇間那份慣常的銳利似乎被一種塵埃落定后的沉穩所取代。他似乎感應到了她的目光,
側過頭,穿過喧鬧的人群,視線精準地落在她身上。隔著攢動的人頭和喧囂的聲浪,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沒有言語。顧崢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對她點了點頭。
那眼神里,沒有驚訝,沒有祝賀的激動,
只有一種“本該如此”的了然和一絲極淡的、心照不宣的贊許。沈清梧的心跳漏了一拍,
隨即,一種比剛才的狂喜更加深沉、更加踏實的暖流涌遍全身。她微微揚起嘴角,
也對他點了點頭。就在這時,一個穿著軍裝、行色匆匆的通訊員小跑著穿過人群,
徑直來到顧崢身邊,低聲說了幾句什么。顧崢臉上的沉穩瞬間消失,眉頭猛地擰緊,
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鷹隼。他朝沈清梧這邊最后看了一眼,那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
像是告別,又像是某種無聲的催促。隨即,他不再理會身邊同學的詢問,轉身跟著通訊員,
大步流星地分開人群,迅速消失在布告欄的拐角。沈清梧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一股強烈的不安感瞬間攫住了她。顧崢父親……顧司令?傍晚,
一種不同尋常的肅穆氣氛籠罩了整個軍區大院。平時飯后散步、閑聊的人們都不見了蹤影,
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沈家客廳里,沈國棟和趙美玲坐在沙發上,
臉色凝重。沈明玥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沒有任何聲響。奶奶坐在一旁,
手里無意識地捻著佛珠,愁眉緊鎖。沈清梧抱著膝蓋,蜷縮在小隔間的行軍床上,
耳朵卻豎得尖尖的,捕捉著外面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那支英雄鋼筆被她緊緊攥在手心,
冰涼的金屬幾乎要被她的體溫焐熱。外面隱約傳來汽車引擎由遠及近的聲音,
然后是大院門口哨兵清晰的敬禮聲。接著,
是隔壁顧家小樓方向傳來的、略顯嘈雜的腳步聲和壓低的說話聲。沈清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悄悄溜下床,躡手躡腳地拉開一條門縫,屏住呼吸向外望去。
走廊盡頭的氣窗正對著顧家小樓的方向?;椟S的路燈下,
她看到幾個穿著軍裝的參謀和警衛員正在忙碌地搬運行李箱。顧維鈞司令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他穿著筆挺的常服,身姿依舊挺拔,但臉上帶著一種長途跋涉后的疲憊和沉重。
他似乎在低聲交代著什么。然后,沈清梧看到了顧崢。他就站在父親身后半步的位置。
燈光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形。他沒有幫忙搬運行李,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他換下了校服,
穿著一件深色的短袖襯衫,露出的手臂肌肉線條流暢而結實。他的臉大半隱在燈光的陰影里,
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一個緊繃的下頜線條。沈清梧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真的要走了……在這個她終于和他并肩站上山頂的時刻。顧維鈞交代完畢,
轉身似乎準備上車。就在他拉開車門的一剎那,顧崢突然動了。他猛地抬起頭,
目光如同兩道實質的探照燈,穿透昏暗的光線,精準無比地射向沈清梧藏身的那條門縫!
沈清梧猝不及防,渾身一僵,幾乎要驚呼出聲。她下意識地想縮回去,卻像被釘在了原地。
顧崢看到了她。四目相對。隔著十幾米的距離,隔著昏暗的光線,隔著即將到來的離別。
時間仿佛凝固了。顧崢的眼神深邃如海,里面翻涌著太多沈清梧無法解讀的情緒——有不舍,
有堅定,有未竟的囑托,還有一種屬于軍人的、面對離別時特有的隱忍和決絕。
他的嘴唇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無聲地說了兩個字。沈清梧的心臟驟然停跳,
隨即瘋狂擂動。她看清了那口型?!暗任??!睕]有聲音,只有唇語。卻像一道驚雷,
在她耳邊炸響。顧崢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將她的身影刻進靈魂深處。然后,
他猛地轉身,動作利落地拉開車門,坐進了吉普車的后座。車門“砰”地關上。
引擎轟鳴聲再次響起,吉普車亮起前燈,刺目的光束撕破大院的黑暗,緩緩啟動,
碾過水泥路面,最終消失在梧桐大道的盡頭。沈清梧依舊僵硬地站在門縫后,
手指死死摳著冰冷的門框。路燈昏黃的光暈里,只剩下吉普車遠去的尾燈紅光,
像兩顆墜入黑暗的、漸行漸遠的星。攥在手心里的英雄鋼筆,筆帽頂端的五角星,
深深硌著她的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那無聲的“等我”二字,卻在胸腔里反復回蕩,
帶著滾燙的溫度,灼燒著她的心?!暗任摇彼刂貜椭?,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
飄散在空寂而冰冷的走廊里。放榜日的喧囂與榮光,
瞬間被巨大的離別和沉甸甸的承諾所取代。前路茫茫,但兩顆年輕的心,卻在這離別的一刻,
被一個無聲的誓言牢牢地系在了一起。梧桐深院的夏天,終于在這一夜,落下了帷幕。
而屬于他們的、各自奔赴星辰大海的征途,才剛剛啟航。
2 斷弦(1990年秋)顧家的吉普車碾碎一地梧桐落葉,帶走的不只是顧崢父子,
仿佛也抽走了軍區大院的某種精氣神。初秋的風吹過,帶著蕭瑟的涼意,
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發出嗚嗚的聲響,更添幾分寂寥。沈清梧的生活,
在巨大的失落感中,被強行按入了新的軌道。
她以狀元的身份進入了市重點高中的理科實驗班,課業的難度和強度陡然提升。
沒有了顧崢在小隔間里的點撥和那份無形的壓力,她必須獨自面對更陡峭的知識高峰。
英雄鋼筆在嶄新的筆記本上劃過,留下流暢而專注的墨跡,但深夜伏案時,
偶爾抬頭望向那張空空如也的板凳,心底總會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空蕩。顧崢仿佛人間蒸發。
沒有電話,沒有信件。沈清梧試著往顧崢留下的那個軍區內部信箱地址寄過一封信,
里面只有薄薄一頁紙,寫著她入學的情況和幾道她覺得頗有挑戰的物理題思路。
信如同石沉大海。她只能從偶爾來大院辦事的、顧維鈞司令的舊部口中,
捕捉到只言片語:顧司令去了南方某個重要的軍區任職,顧崢也轉學去了那邊最好的高中,
適應得很快……更多的細節,無人知曉。大洋彼岸的Oxford Dream,
像懸在天邊的月亮,清冷而遙遠。現實的學業壓力如同沉重的鎖鏈,將她牢牢地拴在書桌前。
她只能將那份無處安放的思念和少年離別時無聲的承諾,化作更深的動力,
埋首于書山題海之中。小隔間里的燈光,常常亮到凌晨。沈家內部的氣氛也變得更加微妙。
沈國棟因為顧家的調離,似乎也受到了某種無形的牽連,在單位里變得更加沉默寡言。
趙美玲對沈清梧的態度越發冷淡,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疏離。
沈明玥則像是徹底掙脫了某種束縛,變本加厲。她的衣著打扮愈發張揚大膽,常常夜不歸宿,
身上開始帶著若有若無的煙味和廉價的香水味。她對沈清梧的敵意,也從冰冷的怨毒,
轉化為一種更加赤裸的、帶著惡意的漠視和嘲諷?!皢?,狀元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