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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

刃上春寒 歲年云岫 9030 字 2025-06-06 11:0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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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睜開眼時,娘親正將祖傳的剔骨刀橫在祠堂門前,刀刃在燭火下泛著寒光。

“你們當舉人娘子是泥捏的不成?這些年族里吃我們二房的、拿我們二房的,

倒養出群白眼狼來!”娘親紅裙翻飛,刀尖直指族老鼻梁:“今日誰要替這些腌臜貨說情,

先從我尸身上跨過去!”檀香繚繞間,我瞥見父親青竹色襕衫微動。他籠著袖子退到陰影里,

面容上浮著恰到好處的痛惜:“何至于此...何至于此...”這場景與前世重疊。

那時父親剛中舉人,族親便蜂擁而至要替子侄討官職。他慣會做這霽月光風的模樣,

最后卻是娘親落下悍婦名聲,擋了所有罵名。當年娘親帶著十里紅妝下嫁,

他立在喜堂上吟“糟糠之妻不下堂”,哄得外祖將肉鋪三間、田產二十畝盡數添作嫁妝。

可紅燭還沒燃盡,他便以“君子遠庖廚”為由搬去書房。娘親平日里要操持家計和肉鋪生意,

還要時不時拿著銀子為夫君上下打點。外祖送來的陪嫁丫鬟,

全被他以“圣人云修身齊家”為由打發干凈,但那些活計該怎么辦呢?

自然又是落到了娘親身上。小時候的記憶中,娘親永遠是忙碌非常的,

恨不能一個人掰成十個用。但日漸操勞早生華發的娘親卻對自己的夫君一點齟齬也無,

她總跟我說,你爹是有大志向大抱負的,娘親大字不識一個,總不好拖累了他。

記得去歲剛過不久的深冬,寒氣砭骨。人一開口,白霧便凝作霜刃,割得人臉生疼。“官人,

米價又漲了......”娘親捧著賬本立在書房外,檐下滴水成冰的聲響清晰可聞。

“娘子看著辦罷。”門縫中透出暖黃的光,映亮父親伏案提筆的側影。他頭也不抬,

狼毫在宣紙上沙沙游走,“明日要去縣學與諸生論道。”他哪里知道,

娘親當掉最后一只金簪的那日,正是他在詩會上揮毫寫下“采菊東籬下”之時。

族人們贊他“魏晉風骨”,卻不知狹小肉鋪中,

娘親正與那想占便宜的無賴潑皮爭那八錢的碎銀。“舉人娘子好小的心眼。

”那破皮扯著嗓子嚷嚷,“您家老爺前兒才在醉仙樓賞了歌姬二十兩銀,

怎就不舍得這點銀錢給我們小民。”娘親的剔骨刀就是那時出了名的。她一刀劈開八仙桌,

碎木濺在身上:“再敢污我夫君清名,仔細你的舌頭!”后來這件事情進了父親的耳中,

卻又把娘親狠狠訓斥了一番,讓她往后不要在肉鋪拋頭露面、丟人現眼,

一切事情安排伙計去做。而今,我望著祠堂內神色各異的眾人。

前世娘親就是這般被架上火堆,既要替父親周全人情,又要護著他那身月白云錦袍不沾塵埃。

最后積勞成疾咳血而亡時,父親正在給表妹描眉。

“夫君...咳咳...把最后一間肉鋪賣了吧...”娘親枯槁的手攥著藥方。

父親將藥方隨意扔進暖爐:“這些庸醫就會危言聳聽。”他指著窗外抽芽的柳條,

“等為夫赴任通判,帶你去江南尋名醫。”可娘親沒等到煙雨江南。她走的那天,

父親從詩會趕回,依舊是那副不染纖塵的清逸飄俊模樣。我永遠記得他掀開白布時,

手指在娘親凹陷的面頰上頓了頓,轉頭吩咐老仆:“喪儀從簡,莫要驚動太多人。

”三個月后,他寡居的表妹穿著大紅織金的嫁衣進了門。

2父親親手寫就的喜聯裱在檐下:【廿載前塵皆夢幻,三生石上續舊盟】。

廊下暖籠熏得人眼熱,我攥著阿娘臨終前繡的松鶴紋帕子,看父親扶著新婦踏過灑金紅氈。

他那柄慣握狼毫筆的手,此刻正細細為表姑理著織金襦裙的瓔珞絳子——這般體貼情狀,

倒教我疑心從前跪在祠堂抄族譜的冷面嚴父、只會找娘親要錢的薄情夫君,

原是被孤魂奪了舍。父親對表姑豪擲千金修繕居所,購買華服釵環,

歲月并未給父親添上絲毫的摧殘,更襯得他和繼母兩人郎才女貌、登對非常。

可是我的娘親呢?最刺心的是那方松煙墨。

年歲雖長但風韻正盛的表姑倚在父親懷里嬌笑:“還是官人最知我,

這墨錠要配著并蒂蓮的硯才好...”她腕上翡翠鐲子叮咚作響,

那是娘親當掉最后一件首飾時,父親說“暫且保管”的傳家寶。

我曾質問過父親為何家里銀錢這么多卻連當時娘親的治病錢都拿不出。

他卻一副光明磊落的模樣,只說:"你娘性子烈,活著時便不懂以柔克剛之道。如今這般,

未嘗不是她的造化。"真是笑話,我一腔憤懣,卻毫無辦法,

只因整個宅子都在繼母的掌控之下。他們拿著大把的銀錢滋養自己,

卻讓我在最偏僻的房屋中艱難討生活。后面繼母生了個弟弟,

父親更是把我嫁給了一位年紀比父親還大上兩歲的上司。那老貨慣喜一些折磨人的法子,

嫁過去兩年我便被折磨至死。我死后,才知曉一切事情的真相。父親有一位青梅竹馬的表妹,

卻因各種現實原因不得不各自分離。所以在父親的眼里,

娘親成了對父親一見鐘情便要用金錢強嫁的惡婦,而他的表妹一嫁進一位秀才家的門,

秀才便匆匆暴斃。而后,父親和他的這位表妹時常因緣際會地各種偶遇,

兩人隔著世間禮法只能苦苦相望。父親憤恨娘親的屠戶家世,行為舉止粗魯至極,

一點也無文人的風雅出塵,更恨自己當年家貧求學,因為銀錢不得已將娘親娶進門。成婚后,

便變著法子的從我娘親那里要錢,自覺是讓我娘失去自己最大的優勢,

好重拾起自己所謂大丈夫的體面。我娘親被磋磨至死,死前多年未貼一件新衣,

未吃飽一頓飽飯,她將自己所有的精力與金錢,都供養給了一位人面獸心的偽君子。

而那偽君子拿著我娘的嫁妝,坐擁我娘辛苦操持的成果,美名其曰有情人終成眷屬,

實屬可笑之極。3思緒回到現在。三叔公將茶盞往案幾重重一磕:“崇文如今是官身,

提攜族中子侄本是應有之義。”眼見娘親又要發怒,我忽然掀簾而入:“三叔公說得極是。

”父親未料到我會出面,吃驚得手一抖,險些維持不住面上的虛容。滿堂目光聚來,

我學著娘親平日福身的模樣行禮:“只是侄女有一事不明。去歲族中定下新規,

凡舉薦入仕者,需先繳五十兩考功銀,不知各位叔伯可曾備齊?

”八仙椅上的族老們面色驟變。去年饑荒,他們為湊修祠堂的銀子立下這規矩,

如今倒成了回旋鏢。“胡鬧!”父親終于開口,月白云錦袖口掃過案上青瓷,

“朝堂之事豈容……”“父親教訓得是。”我截住他的話頭,

繼續道:“族叔們不過是想給兒孫謀個前程,爹爹素來最疼惜晚輩,

定會向學政大人舉薦賢才。”聽聞此言,娘親面色一變,不贊同地看著我,

我安撫地摸著娘親的手,在上面輕輕一拍,示意她放心。見著娘親的眉頭仍然擰成一個川字,

我緩身靠近娘親,悄聲說道:“我昨日路過父親的書房,

聽父親和表舅商議著要給表舅的紈绔兒子們一些肥差。”娘親聽聞此言氣紅了雙眼,

她自是知道自己的夫君和他的表妹間那些風花雪月的過往的。如今好不容易考取了功名,

卻立馬幫助表舅一家,到底出于何心?

看著娘親沉浸在生氣傷心的情緒中不再像前世那般為父親出頭,我不由放心了些,

滿目興趣盎然地瞧著眼前這位自詡光風霽月的清流父親。

他上月才在詩會上諷刺世家舉薦乃“以私廢公”,此刻被我架在火上,額角青筋突突直跳。

三叔公渾濁的眼珠轉得飛快:“大郎如今是舉人老爺,手指縫里漏些……”“三叔公慎言!

”我陡然提高聲量,“爹爹常說'為官當如松柏直',舉薦必是唯才是舉。

諸位叔伯若信不過爹爹清正,莫非要他徇私枉法?”娘親會意,

剔骨刀“當啷”擲在供案上:"聽見沒有?我家官人是要當青天大老爺的!

明日就把各家小子送來考校,能背全《論語》的,官人自會提攜!"燭火爆了個燈花。

我望著父親煞白的臉,心底冷笑。前世他推說“舉賢避親”,暗地里卻把肥差都給了表舅家。

如今既要賢名,就讓他嘗嘗被架在道德高處的滋味。“夠了!”父親霍然起身,

他慣會做清風明月般的姿態,此刻卻像被掀了畫皮的妖,

連慣常掛在嘴角的慈悲笑紋都崩裂了。我毫不畏懼繼續道:“女兒愚鈍,

平日里父親總是對我和娘親說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

族中親老與我們是打斷骨頭連著親的,處處要求娘親對他們事事厚待。

““女兒仍記得去年鬧饑荒時,家里幾乎開不了鍋,

但父親仍要求母親拿自己的嫁妝湊齊了一千兩送去各位叔公家中……”聽聞此,

府中叔公們俱是臉色各異,紛紛用懷疑的目光盯著父親。父親喉結滾動,似要將我生吞活剝,

對上一群臉色各異的人群,父親勉強笑道:“明日...都來前廳考校。

”去年父親以支援族中為由拿走的一千兩根本沒給出去,而是被父親藏在私庫里,

眼看族中長老要追究這筆銀子的去向,父親只好匆忙答應下來。他轉身時踉蹌了一下,

月白云錦袍掃過供桌,將娘親方才擲出的剔骨刀“哐當”撞落在地。前世,

母親雖不懂官場中的道理,但因著父親私底下蹙著眉頭跟她抱怨過幾句,

娘親便在族老們登門后擋在父親面前為他沖鋒陷陣。最后在娘親與族老們的爭鋒中,

娘親跪在祠堂自請下堂,族老們舉著《女誡》要給她上家法。

而父親卻施施然扶起娘親:“拙荊性烈,讓諸位見笑了。

”那夜娘親攥著我哭濕了枕衾:“你爹是要做圣人的,娘不做惡人,誰替他擋這些臟事?

”可是啊娘親,你的夫君不是個圣人,他是披著人皮的惡鬼,

要把你拉下地獄喝你的啃你的肉享福呢。4鬧劇收場后,我攙著娘親穿過游廊。

娘親不發一言,卻仍然按照被馴服后的習慣為憤然出門的父親料理好府中的一切。夜深露重,

她正就著油燈縫補父親襕衫上的破洞,燭火將她鬢角銀絲映得雪亮。

我望著繡繃旁那碗飄著菜葉的稀粥——前世直到母親咳血而亡,

都不知她當掉嫁妝換來的銀錢,早被父親存在他書房的暗格中。我下定決心,

拉起她:“娘親可知,父親書房暗格里鎖著什么?”娘親一臉奇怪的看向我,

平日里父親就嚴令禁止娘親和我進入他的書房,說什么娘親屠戶身份身上煞氣重,

會玷污了他書房的文墨香氣。更別論書房暗格中的東西,

娘親全心全意的照顧、信任自己的夫君,成親十年,竟真的一次也未曾踏進他的書房。

我強硬拉著娘親走進了父親的書房,雕花木門后,月光漏進多寶閣的縫隙。

紫檀木桌上白玉筆洗泛著柔光,案頭青瓷香爐吐著幽蘭香,書房的陳設處處透露著精致。

我這才悠悠然開口:“是您陪嫁田莊的地契,您留給我的嫁妝的當票,無數金元寶,

還有...一幅《紅梅圖》。”娘親聞言身子一晃扶住門框,看我旋開機關。

暗格里整整齊齊碼著赤金元寶,最上層擱著枚并蒂蓮金簪——正是父親說被賊人盜走的那支。

“去年冬至...”她喉間滾著血銹味,“他說要結交學政大人,

讓我把陪嫁的二十畝田莊賣了...”我翻開暗格最底層的賬冊,田莊的地契赫然夾在其中,

旁邊是父親上月新置的百畝竹林——恰與表姑最愛的《竹溪六逸圖》如出一轍。

她僵硬的拿起旁邊的賬冊,里面記著父親給表姑打的翡翠頭面、蜀錦裁的月華裙,

而娘親的冬衣賬目永遠寫著“舊襖翻新”。她的這些嫁妝本該傳給女兒,可前世我出嫁時,

妝奩里只余半匹褪色紅綢。我仍然說著讓娘親錐心的話語:“父親這些年,

用各種借口從您那拿走了那么多的銀錢首飾自己藏起來,所以不論您如何持家賺錢補貼嫁妝,

父親永遠都說不夠用,永遠跟您伸手,您有想過他自己藏著這么多錢要作什么用嗎?

”娘親渾身一震,將目光落在了那幅裝裱精致的《紅梅圖》上。畫中女子著月白襦裙,

鬢邊簪著與母親嫁妝冊上一模一樣的點翠簪——正是父親青梅竹馬的表妹,林家獨女林素娥。

“去歲娘親風寒高熱,爹說銀錢要留著打點官場。”我指尖劃過落款“崇文贈素娥”,

“轉頭卻為這畫題跋'曾許人間第一流',花了二十兩潤筆費請翰林院學士作評。

”母親胡亂擦拭著臉上的淚水,終于看清了畫卷旁的詩稿:"【忍看荊釵誤此生,

惟余清夢寄寒梅】——好個荊釵,原來我王屠戶家的女兒,在他眼里不過是蓬門陋戶的草芥!

"“您總說父親是霽月清風。”我意有所指道:“可他踩著您血肉鋪的路,

去赴別人的風花雪月。”娘親夢游似的回了臥房,坐在床榻上不發一言,我知她性子堅韌,

只是需要些時間來消解這些信息,便靜靜地陪她坐著。她突然劈手砍向床鋪的圍欄,

十年來的自欺欺人隨著木屑迸裂,露出血淋淋的真相——她不是舉人娘子,

是被人拴在磨盤上的驢,用完了還要熬阿膠給新人補身子。我握住她鮮血淋漓的手,

輕輕貼上自己的面頰:“娘親的刀能劈開八仙桌,怎就劈不開這吃人的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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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6-06 11:05: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