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她。七年了。兩千五百多個日夜,足夠讓一個人脫胎換骨,
也足夠讓一段感情化為灰燼。我以為自己早已忘記她的樣子,
直到她推開圖書館那扇沉重的橡木門,陽光從她身后涌進來,
勾勒出那個我曾在無數個午夜夢回時描摹的輪廓。"周設計師,
這位是我們圖書館的古籍修復師林夏,歷史區域改造需要她提供專業意見。
"校方代表的介紹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
藍色文件夾的邊緣在掌心留下尖銳的疼痛。林夏。兩個字像一塊燒紅的炭,燙得我喉嚨發緊。
她比記憶中更瘦了。曾經及腰的長發剪到齊肩,發尾微微向內卷曲,
襯得那張本就小巧的臉更加精致。她穿著簡單的白色襯衫和藏青色長裙,
右腕上還是戴著那只我熟悉的檀木手鐲——那是我用第一份實習工資買的生日禮物。
"好久不見。"她說。聲音沒變,還是那種帶著一點沙啞的溫柔,像秋日里曬過太陽的絨布。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卡在某個不上不下的位置。最終只是點了點頭,
擠出一個職業化的微笑:"林老師。"這個稱呼讓她的睫毛輕輕顫了一下。
我記得這個細微的表情——每次她感到受傷時,就會這樣輕輕眨眼睛,
像是要把什么情緒關在里面。"圖書館西翼建于1923年,
當時采用了..."校方代表繼續介紹著,聲音漸漸變成背景噪音。
我的目光無法控制地追隨著林夏的側臉,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青色,和唇角新增的一顆小痣。
七年時光在我們之間劃下的溝壑,此刻正以一種近乎殘忍的清晰度展現在我面前。
她始終沒有看我。纖細的手指輕輕撫過書架,動作熟練得像是在撫摸老朋友的脊背。
陽光透過彩繪玻璃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色彩,有那么一瞬間,
我恍惚看見二十三歲的她站在我們租住的小公寓里,踮著腳把剛洗好的襯衫掛在晾衣繩上。
"周設計師?您對這個方案有什么意見嗎?"我猛地回神,發現所有人都看著我。
林夏終于轉過臉來,目光平靜得像一潭深水。我注意到她的左手無名指——沒有戒指。
這個發現讓我的心臟不合時宜地跳快了一拍。"抱歉,我走神了。"我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關于歷史區域的承重結構,我建議..."會議持續了兩個小時。
我盡量表現得專業而疏離,但每一次林夏開口,我的注意力就會不受控制地偏移。
她說某個書架應該保留原樣時微微皺起的眉頭,
她反駁校方代表提議時輕輕咬住下唇的小動作——這些細節像一把鈍刀,
緩慢而持續地刮著我心上那層自以為已經結痂的傷疤。會議結束后,人群三三兩兩地離開。
我故意慢吞吞地整理文件,余光看見林夏站在窗邊,正在筆記本上記錄什么。
陽光穿過她的發絲,在地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你還在酗酒嗎?"她的聲音突然響起,
輕得幾乎像一聲嘆息。我抬起頭,發現她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我面前,眼睛直視著我。
那目光太過直接,讓我無處可逃。"偶爾。"我聽見自己回答,
然后立刻后悔了這個下意識的誠實。她點點頭,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文件上。
我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發抖——昨晚那瓶威士忌的后遺癥。七年過去,
她依然能一眼看穿我的偽裝。"圖書館的改造很重要。"她說,聲音很輕但很堅定,
"那些古籍...它們很脆弱,需要特別的環境。我希望你能認真對待。
"這句話像一記耳光。我握緊拳頭,
指甲陷入掌心的疼痛讓我稍微清醒了一些:"我一直很專業。""是嗎?"她輕輕搖頭,
那個失望的表情像極了七年前她收拾行李離開時的樣子,"剛才會議上你至少走神了五次,
提出的方案有三個明顯錯誤。"她停頓了一下,"我認識的周明遠不會犯這種錯誤。
"她轉身離開時,檀木手鐲碰到桌沿,發出清脆的聲響。我站在原地,
聞到她走過時空氣中殘留的淡淡香氣——不再是當年那個甜膩的草莓洗發水,
而是某種帶著木質調的香水,像雨后的森林。窗外,初夏的風吹動梧桐樹葉,沙沙作響。
我突然意識到,這七年來我建造了無數高樓大廈,卻從未真正走出那個她離開的雨天。
雨水敲打著圖書館的彩繪玻璃窗,發出細碎的聲響。我站在西翼二樓的走廊上,
看著林夏俯身在閱覽桌上檢查那些泛黃的書頁。她工作時總是微微蹙眉,
舌尖偶爾輕抵上唇——這個習慣七年未變。"你真的打算拆掉整個南墻?
"她的聲音突然響起,沒有抬頭,手指仍小心翼翼地翻動著一本古籍的脆弱書頁。
"為了增加采光和緊急出口,這是必要的改造。"我走近幾步,
聞到空氣中漂浮的陳舊紙張和木質書架混合的氣息,還有她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木質香水味。
林夏終于抬起頭,
眼睛在燈光下呈現出一種透明的淺褐色:"那面墻上有1926年的原創壁畫,
拆了就永遠消失了。""我們可以拍照留存,或者請人復制——""那不是一樣的。
"她打斷我,聲音突然變得鋒利,"就像你不可能復制一個人,復制一段歷史。
有些東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來了。"雨聲忽然變大,填滿了我們之間的沉默。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后的某個點,像是透過我看著很遠的地方。
我知道她在說什么——不只是那面墻。"這是校方的決定。
"我聽見自己用那種公事公辦的語氣說,"安全規范優先。"林夏輕輕合上書,
手指撫過封面上燙金的標題:"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都會變。""不,"她搖頭,
"你不是變了,你只是把自己藏起來了。"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襯衫袖口,
這個動作讓她的左手腕內側露出一小塊淡粉色的疤痕。我以前沒見過這個。"那是什么?
"我脫口而出。她迅速拉下袖子遮住手腕:"沒什么。火災留下的。"語氣輕描淡寫,
但睫毛的顫動出賣了她。"什么時候的事?""五年前。"她轉移話題,"關于南墻,
我會再和校方溝通。那些壁畫是這座圖書館的靈魂。"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書架之間,
右手無意識地摸向口袋里的酒壺——空的。昨晚我又喝多了,今早頭痛欲裂地醒來,
發現手機里有三個未接來電,都是事務所打來的。最近這個項目讓我焦頭爛額,
而林夏的出現更是雪上加霜。離開圖書館時,雨已經停了。
初夏的夕陽將濕潤的校園染成金色,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
我本該直接回事務所處理堆積的郵件,但鬼使神差地,我走向了校園北區的那條銀杏大道。
七年前,我就是在這里第一次遇見林夏。那時她還是歷史系的研究生,
抱著一摞搖搖欲墜的古籍撞上了我。書散落一地,
其中一本的扉頁上貼著一張小小的銀杏葉書簽。后來她告訴我,
那是她父親給她的生日禮物——他生前是這座大學的文學教授。我站在當年那個位置,
看著銀杏樹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七年前的我剛獲得建筑新人獎,
意氣風發地以為自己能改變世界;七年后的我,雖然有了自己的事務所和一堆獎項,
卻已經很久沒有為一個設計真正興奮過了。手機鈴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是事務所的助理:"周總,明天和校方的會議提前到早上八點了,
他們說要討論歷史區域的改造方案。""知道了。"我掛斷電話,
突然想起林夏說過要和校方溝通南墻的事。她總是這樣,
固執地守護著她認為重要的東西——無論是那些舊書,還是我們的感情。
直到最后我親手毀了它。回到公寓時天已經黑了。我打開燈,空酒瓶在茶幾上反射著冷光。
這間位于市中心的高層公寓能俯瞰整個城市,是我事業成功的象征,
卻總是讓我感到莫名的窒息。冰箱里還有半瓶威士忌,我倒了一杯,
站在落地窗前看著遠處的燈火。手機又響了,這次是一條短信:「明天早上七點,
圖書館地下室。我想給你看些東西。——林夏」我盯著那條信息看了很久。
地下室不在改造范圍內,那里潮濕陰暗,不適合存放任何珍貴資料。她去那里做什么?
第二天清晨,我比約定時間早到了二十分鐘。圖書館剛剛開門,
空蕩蕩的大廳里只有早班的保安在打哈欠。我向西翼走去,經過那面即將被拆除的南墻。
晨光透過彩繪玻璃在墻上投下斑斕的色彩,
照亮了那些我從未仔細看過的壁畫——1920年代的校園景象,
學生們穿著舊式校服在樹下讀書,遠處是初建的圖書館。林夏是對的,
這些壁畫確實有種特別的靈魂。我伸手觸碰墻面上一個正在拉小提琴的女孩畫像,
突然注意到角落里有一個模糊的簽名:L.X. 1926。
這個縮寫讓我心頭一跳——林夏的父親叫林修,如果他還活著,今年應該正好是百歲誕辰。
"你來了。"林夏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今天穿著簡單的牛仔褲和白T恤,
頭發隨意地扎成馬尾,看起來比昨天年輕許多,更像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女孩。
"這是什么地方?"我跟著她走向地下室狹窄的樓梯。"圖書館最古老的部分,
比主樓還要早十年。"她的聲音在幽暗的樓梯間里回蕩,"很少有人知道這里,
連校史檔案里都很少有記載。"越往下走,空氣越潮濕陰冷,混合著霉味和塵土的氣息。
林夏打開手機照明,光線照亮了斑駁的石墻和低矮的拱頂。這不像現代建筑的地下室,
更像是某個中世紀修道院的地窖。"小心臺階,"她回頭提醒我,"最后幾級有點松動。
"話音剛落,我的腳下一滑,本能地抓住她的手臂穩住身體。那一瞬間,我感覺到她在顫抖。
"你還好嗎?"我問。"沒事。"她迅速抽回手臂,但我已經注意到她的呼吸變得急促,
手指緊握成拳,"就在前面。"地下室盡頭的鐵門上掛著一把老式銅鎖。
林夏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手抖得幾乎對不準鎖孔。我終于意識到問題所在——她在害怕。
那個曾經敢半夜獨自去廢棄建筑探險的林夏,現在在一個普通的地下室里恐慌發作。
"讓我來。"我接過鑰匙,故意放慢動作給她時間平復呼吸,"你為什么非要來這種地方?
""因為答案在這里。"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鎖開了,鐵門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里面是一個不大的房間,中央放著一張長桌,上面整齊地排列著幾十本古籍和一些文件。
角落里有一個小小的保險箱。林夏徑直走向保險箱,輸入密碼的手已經穩定了許多。
箱門打開,她取出一個牛皮紙檔案袋遞給我:"看看這個。"里面是一沓發黃的圖紙和照片。
最上面那張照片上,年輕的林教授站在一群學生中間,背景就是這座圖書館。我翻到下一張,
突然愣住了——那是圖書館的原始設計圖,署名是"梁思成,1923"。
"這是...""最初的建筑設計。"林夏的聲音帶著某種壓抑的激動,
"梁思成留學回國后的第一個作品,但后來因為種種原因,實際建造時被修改了很多。
這些是最初的構想。"我一張張翻看那些圖紙,心跳加速。這些設計大膽而優美,
將中國傳統建筑元素與西方現代主義完美融合,正是我一直崇拜的風格。
"這些怎么會在這里?""我父親是梁先生的學生。"林夏輕輕撫摸照片上父親年輕的臉,
"這些是他臨終前交給我的。他說...圖書館的地下藏著最初的靈魂。
"我抬頭環顧這個地下室,突然明白了什么:"這個房間...""是原始設計的一部分。
"林夏點頭,"梁先生稱之為'建筑之心',是整座圖書館的精神核心。
你的改造方案會直接影響到它上方的承重結構。"我感到一陣眩暈,
不知是因為地下室的缺氧,還是這個發現帶來的沖擊。我差點親手毀掉一座建筑史上的珍寶,
而林夏冒著恐慌發作的風險,只為了向我展示真相。"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
""你會相信嗎?"她苦笑,"七年前你可能會,但現在...你連南墻的價值都看不出來。
"這句話刺痛了我。她是對的,我已經太久沒有用心去看任何東西了——無論是建筑還是人。
"校方知道這些嗎?""只有前校長知道,但他去年退休了。"林夏的聲音突然變得疲憊,
"我試過聯系現在的管理層,但他們只關心消防驗收和預算。"我正要回答,手機突然響了。
是助理提醒我八點的會議。我看了一眼時間——已經七點五十了。"你得走了。
"林夏轉過身去整理桌上的文件,"會議要開始了。"我站在原地,看著她單薄的背影。
七年前,我選擇了事業而放棄了她;現在,同樣的選擇又擺在我面前。"你不一起上去嗎?
""我再整理一下這些資料。"她沒有回頭,"你先去吧。"我猶豫了一下,轉身走向門口。
就在我即將踏出房間時,身后突然傳來一聲悶響。我回頭看見林夏癱坐在地上,臉色慘白,
雙手死死抓住桌沿,指節發白。"林夏!"我沖到她身邊,發現她全身都在劇烈顫抖,
呼吸急促得像剛跑完馬拉松。她的眼睛大睜著,卻像是看不見我。
"出...不去..."她斷斷續續地說,手指痙攣般地抓著我的衣袖,
"墻...倒了...爸爸..."我立刻明白了——這不是普通的幽閉恐懼。
這是創傷后應激反應,與那場奪走她父親的火災有關。我跪下來緊緊抱住她,
感覺到她的心跳快得像要沖出胸膛。"呼吸,跟著我呼吸。"我用最平穩的聲音說,
故意放慢自己的呼吸節奏,"數五下吸氣,五下呼氣。一、二、三..."漸漸地,
她的呼吸開始與我的同步,顫抖也減輕了些。但當我試圖扶她站起來時,
她又猛地搖頭:"不...不能動...""好,我們不動。
"我調整姿勢讓她靠得更舒服些,一只手仍緊握著她的,"告訴我需要做什么。
""藥...包里..."我在她隨身的小包里找到一個小藥瓶,
倒出一粒白色藥片給她服下。十分鐘后,她的癥狀終于開始緩解,
但整個人像是剛經歷了一場大戰,虛弱地靠在我肩上。"多久了?"我輕聲問。"五年。
"她閉上眼睛,"自從...那場火災。""你父親...""圖書館東翼的教授閱覽室。
"她的聲音空洞,
化起火...他被困在里面...為了搶救一批明代善本..."我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痛苦。
林教授是我最尊敬的老師之一,而林夏...我無法想象她經歷了什么。"為什么不告訴我?
""告訴你什么?"她終于睜開眼睛,那里面的傷痛讓我心驚,"告訴你我父親死了?
還是告訴你我變成了一個連地下室都害怕的廢人?那時候你在東京領你的大獎,記得嗎?
"我啞口無言。是的,那時我正在接受建筑界最重要的新人獎項,
甚至沒來得及參加林教授的葬禮。一個月后,林夏就離開了我。"對不起。
"這三個字蒼白得可笑,但我別無他詞。林夏搖搖頭,試圖站起來:"會議已經開始了,
你應該——""去他的會議。"我扶著她站起來,卻仍緊握著她的手不放,
"我們先離開這里。"當我們終于回到陽光充足的圖書館大廳時,林夏的臉色已經好了很多。
她試圖抽回手,但我握得更緊了。"你需要去醫院嗎?""不用,我習慣了。
"她勉強笑了笑,"這種發作...偶爾會有。"遠處傳來腳步聲,
校方代表和我的助理正焦急地四處張望。看到我們,助理立刻跑過來:"周總!
會議已經開始二十分鐘了,校方非常不滿——""告訴他們我臨時有緊急情況。"我打斷他,
"會議改到下午。"助理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我和林夏仍握在一起的手,
了然地點頭離開了。"你不必這樣。"林夏低聲說,"項目更重要。""不。
"我直視她的眼睛,"你更重要。一直都是。"陽光透過高高的窗戶灑在我們身上,
在地板上投下兩個相連的影子。七年來,我第一次感到某種沉重的東西從肩上卸下。也許,
有些墻不必拆除,只需要重新發現它們的價值;有些過去不必遺忘,
只需要重新理解它的意義。下午的會議比我想象的更糟。校方對我早上的缺席顯然不滿,
會議室里的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我提交了修改后的方案——保留南墻,
調整地下室上方的承重結構——卻遭到項目主任李教授的強烈反對。
"這完全打亂了我們的時間表!"李教授敲著桌子,眼鏡片后的眼睛瞇成兩條細線,
"消防驗收就在下個月,現在改方案根本來不及!"我瞥了一眼坐在角落的林夏。她低著頭,
手指無意識地轉動著腕上的檀木手鐲,那是她緊張時的小動作。
"安全性和歷史價值同樣重要。"我盡量保持聲音平穩,"梁思成的原始設計值得保留。
""梁思成?"李教授冷笑,"周設計師,我們討論的是實用性問題,不是建筑史課。
"林夏突然抬起頭:"李教授,您知道圖書館西翼的壁畫是誰的作品嗎?"會議室安靜下來。
李教授皺眉:"什么壁畫?""南墻上的1926年壁畫,署名L.X."林夏的聲音很輕,
卻異常清晰,"那是梁思成的學生林修的作品——我父親。"李教授的表情僵住了。
林夏站起身,
夾里取出幾張照片攤在桌上——那是早上在地下室看到的原始設計圖和梁思成與學生的合影。
"這座圖書館不僅是校園建筑,更是中國近現代建筑史的活化石。
如果為了趕工期而毀掉這些,我們失去的不僅是一面墻,而是一段不可復制的歷史。
"她的聲音微微發顫,但目光堅定。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她臉上投下條紋狀的陰影,
讓她看起來像一幅老照片里走出來的人物。我看著李教授的表情從憤怒變為尷尬,
最后成了勉強的妥協:"我們需要重新評估時間表...但這會增加至少15%的預算。
""預算我來解決。"我立刻接話,"我的事務所可以承擔部分超額費用。
"林夏驚訝地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七年前的我絕不會做這種"不劃算"的決定。
那時的我只關心效率、獎項和職業發展,甚至為此犧牲了我們的感情。會議結束后,
人群魚貫而出。林夏被幾位老教授圍住詢問她父親的事跡,我站在走廊上等她,
透過窗戶看著校園里的銀杏樹在風中搖曳。"你沒必要那么做。"林夏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我轉身,發現她抱著那疊資料站在夕陽里,整個人被鍍上一層金邊。"做什么?
""承擔超額費用。"她走近幾步,"這不符合你的做事風格。""人都會變。
"我重復了昨天的話,但這次嘴角帶著一絲笑意,"況且,我欠你父親的。
"林夏的表情柔和下來:"他其實很喜歡你。你離開后...他還經常問起你的近況。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插進我的胸口。林教授是我大學時代最敬重的老師,
而我甚至沒去參加他的葬禮。"我不知道...那場火災的事。"我艱難地開口,
"如果知道,我一定會——""會怎樣?"林夏打斷我,"會從東京飛回來?會放棄領獎?
"她搖搖頭,"我們別自欺欺人了,周明遠。七年前的你,會做出和當時一樣的選擇。
"我無言以對。她是對的。那時的我被成功蒙蔽了雙眼,看不見真正重要的東西。
"我送你回去吧。"我轉移話題,"你今天經歷了那么多,應該休息。"林夏猶豫了一下,
最終點了點頭。她的公寓離校園不遠,是一棟老式紅磚樓,爬滿常春藤。
樓道里飄著飯菜香和洗衣粉的味道,與我的高檔公寓截然不同。在三樓的一扇綠色木門前,
她停下腳步。"就是這里。"她掏出鑰匙,"謝謝送我回來。""不請我進去喝杯茶嗎?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太冒昧了。林夏的手在門把上停頓了一下,
然后輕輕推開門:"如果你不介意亂的話。"她的公寓小而溫馨,
滿墻的書架幾乎占去所有可用空間。一張大工作臺擺在客廳中央,
上面散落著各種古籍修復工具和半成品。角落里擺著一架鋼琴,
琴蓋上放著幾個相框——其中一張是年輕的林教授抱著小女孩時期的林夏。"你還會彈琴?
"我好奇地問。以前同居時她總說自己五音不全。"偶爾。"她走進廚房,
"爸爸教的...他說音樂能安撫靈魂。"我走到鋼琴前,輕輕撫過琴鍵。灰塵很少,
看來她經常彈。琴譜架上是一首德彪西的《月光》,頁邊有細小的筆記——"給夏夏,
愿音樂帶你去無法到達的地方"。"茶還是咖啡?"廚房里傳來她的聲音。"茶就好。
"我繼續環顧這個空間。雖然堆滿了書和資料,但每樣東西都有其位置,
顯示出主人強迫癥般的條理性。
唯一不協調的是沙發旁的小茶幾——上面散落著幾個藥瓶和半杯沒喝完的水。"你在吃藥?
"我拿起其中一個瓶子,是抗焦慮藥物。林夏端著茶盤走出來,看到我手中的藥瓶,
表情一僵:"醫生開的...只是預防性用藥。""因為幽閉恐懼?""部分原因。
"她放下茶盤,迅速收走那些藥瓶,"坐吧。"茶是菊花枸杞,清香中帶著微甜。
我們坐在狹小的客廳里,一時無話。陽光透過紗簾在地板上投下細密的光斑,
遠處傳來孩子們在院子里玩耍的聲音。"你住在這里多久了?"我問。"火災后。
"她捧著茶杯,"爸爸的房子...我沒辦法回去。"我想象她獨自整理父親遺物的場景,
胸口一陣發緊:"為什么不聯系我?""聯系你做什么?"她苦笑,"讓你可憐我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她嘆了口氣,
"只是...那時候我需要學會自己面對。"窗外的天色漸暗。我該走了,
卻莫名地不想離開這個充滿林夏氣息的空間。七年來,我第一次感到某種久違的平靜。
"你還在做噩夢嗎?"林夏突然問。我愣了一下:"什么?
""以前你總是做同一個夢...被困在高樓里,找不到出口。
"她的目光落在我左手的疤痕上——那是某次噩夢后打碎玻璃杯留下的,"現在還有嗎?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那道疤:"偶爾。""所以你開始喝酒。"這不是個問句。
我抬頭對上她的眼睛,那里面的了然讓我無處可藏。
"剛開始是為了助眠...后來就習慣了。"我承認道,"你呢?
除了幽閉恐懼...""失眠。"她簡短地回答,
"有時候會整晚修復古籍...那些安靜的工作能讓我平靜下來。"我們相視一笑,
那是一種奇怪的默契——兩個傷痕累累的人,各自找到了不健康的應對方式。"我該走了。
"最終我站起身,"明天還要去工地。"林夏送我到門口。就在我即將跨出門檻時,
她突然說:"等等。"然后轉身回到里屋。片刻后她回來,
手里拿著一本舊書:"我想你應該看看這個。"那是一本裝幀精美的《建筑十書》中譯本,
扉頁上有林教授的贈言:"給明遠,愿你在建筑中找到自己的靈魂。——林修,
2013"我的手指微微發抖:"這是...""爸爸準備在你碩士畢業時送給你的禮物。
"林夏輕聲說,"后來...事情發生了,就一直放在我這里。"我翻開書,
里面夾著幾張照片——我和林教授在建筑模型前的合影,我獲得學士學位時他拍下的瞬間,
還有一張我和林夏在校園里的背影,陽光透過銀杏葉在我們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真的很為你驕傲。"林夏說,"即使在你...在我們分開后。"我合上書,
喉嚨發緊:"謝謝你保留這些。""不全是我的功勞。"她指了指書架,
"那里有更多關于你的東西...爸爸收集的你的所有作品報道和獲獎消息。"我走向書架,
果然發現一整排剪貼簿和文件夾,全都標注著日期和事件。
最上面那本是去年我獲得亞洲建筑獎的報道,林教授用紅筆在邊緣做了密密麻麻的筆記。
"他一直關注著你。"林夏站在我身后,"他說你有天賦...但需要找到真正的熱情所在。
"我轉身面對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不僅是一個愛人,
還有一個像父親一樣的導師。七年來,我一直以為自己在前進,實際上只是在原地打轉,
用酒精和獎項麻痹自己。"林夏..."我開口,卻不知該說什么。"你不用現在說什么。
"她搖搖頭,"拿著那本書吧...它本來就屬于你。"離開林夏的公寓時,
天已經完全黑了。我抱著那本《建筑十書》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思緒萬千。
手機響了三次——事務所的緊急郵件,施工隊的問題,材料供應商的確認——我統統沒接。
我的公寓一如既往地冷清。我把林教授的書放在茶幾上,
然后從酒柜里取出那瓶珍藏的麥卡倫25年——原本打算在下一個大獎后開啟的。
酒液在杯中呈現出深邃的琥珀色,我舉杯對著燈光看了許久,然后緩緩倒進了洗手池。
那一晚,七年來第一次,我沒有借助酒精入睡。夢里沒有高樓,沒有迷宮,
只有陽光下的銀杏大道和圖書館里斑駁的彩繪光影。第二天清晨,
我比平時早一小時到達圖書館。工人們還沒來,
整個建筑安靜得能聽見灰塵在陽光中飛舞的聲音。我徑直走向西翼的南墻,
站在那幅壁畫前仔細端詳。晨光中,
我終于看清了壁畫角落里那個拉小提琴的女孩——她的眉眼和林夏有七分相似。
署名L.X. 1926旁邊還有一個幾乎被時間抹去的小字:"致我的小星星"。
"那是我的祖母。"林夏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轉身,看見她站在晨光里,
手里拿著兩杯咖啡。"L.X.是我父親的縮寫,但畫中人是祖母梁星辰——梁思成的堂妹。
"她遞給我一杯咖啡,"1926年她剛去法國學音樂,這幅畫是父親根據照片創作的。
"我接過咖啡,溫度剛好:"所以你父親給女兒取名'夏',與'星辰'呼應?"林夏點頭,
嘴角微微上揚:"夏夜星光,他說那是世上最美的景象。"我們并肩站在壁畫前,
沉默地喝著咖啡。陽光慢慢爬過墻面,照亮了更多細節——畫中校園的角落里,
一個年輕男子正仰頭看著天空,手中拿著建筑圖紙。"那是梁思成?"我猜測道。"嗯。
"林夏的聲音帶著笑意,"父親總說,梁先生教會他的不僅是建筑,
還有如何'看見'——看見美,看見靈魂,看見那些被常人忽略的東西。
"我轉向她:"就像你看見那些古籍的價值?""就像你本該看見的。"她輕聲回答,
"在你忘記如何看見之前。"工人們陸續到達,噪音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我們不得不分開——林夏去她的修復室,我去工地檢查進度。但整整一天,
我的思緒都停留在那面墻上的壁畫,和林夏說的"看見"。傍晚收工時,
助理告訴我材料供應商出了問題,某種特殊玻璃需要延遲兩周交貨。"告訴他們,
如果不能在原定時間交付,我們就換供應商。"我頭也不抬地說,"合同上寫得很清楚。
""但是周總..."助理猶豫道,"這家是林小姐推薦的,
她說他們的玻璃最適合古籍保存..."我停下手中的筆:"林夏推薦的?""是的,
她說她測試過所有市面上的產品,
這種對紙質傷害最小..."我合上文件夾:"聯系供應商,我親自去談。"三天后,
我站在城郊一家小型玻璃廠的車間里,看著老師傅手工制作我們需要的特種玻璃。
這家不起眼的工廠擁有三項專利技術,
能生產出紫外線過濾率達到99.8%的博物館級玻璃——正是林夏花了半年時間找到的。
"林小姐說這是為古籍特制的。"老師傅驕傲地展示著樣品,"我們調整了配方,
比普通博物館玻璃更防酸蝕。"回程路上,我給林夏發了短信:「玻璃廠太棒了。
你怎么找到的?」她的回復很快:「爸爸的筆記。他二十年前就研究過紙質文物保護。」
我盯著手機屏幕,突然意識到林夏這七年來在做什么——她不僅繼承了父親的學術事業,
更在延續他對建筑與文化的熱情。而我,卻差點用一份平庸的設計方案毀掉這一切。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是林夏發來的照片:一本翻開的古籍,
頁邊空白處畫著一個小小的建筑草圖,旁邊寫著"星辰閣,1925"。
「今天修復時發現的,」她的消息接著傳來,「可能是梁思成的手稿。想看看嗎?」
我回復得比想象中急切:「現在?」「我在修復室。今晚通宵工作。」當我趕到圖書館時,
整棟建筑幾乎空無一人。修復室的燈亮著,透過磨砂玻璃能看到林夏伏案的剪影。
我輕輕敲門,聽到里面傳來一聲"請進"。
修復室里彌漫著某種化學藥劑和舊紙張混合的獨特氣味。林夏坐在工作臺前,
戴著白色棉布手套,正在用細毛筆修補一頁破損的古籍。
臺燈的光線將她的側臉勾勒得格外清晰——微蹙的眉頭,專注的眼神,
還有工作時總會不自覺地微微張開的嘴唇。"就在那里。
"她用筆尖指了指臺子另一側的一個玻璃盒,"不能直接觸摸,紫外線燈下看更清楚。
"我俯身觀察那個草圖——一座小巧的樓閣,飛檐翹角,細節精美。雖然只是寥寥幾筆,
但能看出梁思成標志性的融合風格:中國傳統建筑的形制,西方現代主義的功能性。
"這太珍貴了..."我輕聲說,生怕驚擾了歷史的塵埃。
"爸爸一直相信梁先生有更多未公開的手稿。"林夏放下筆,摘下手套,
"這座'星辰閣'應該是為他堂妹設計的音樂廳,但從未建成。""為什么?
""1925年...時局動蕩,資金短缺。"她聳聳肩,"很多理想都止于圖紙。
"我直起身,突然注意到林夏的工作臺上方貼著一張便簽,
上面寫著"修復進度"和一系列書名。在最后一個書名《詩經集注》旁邊,
她畫了一顆小星星。"這是什么?"我指著那顆星星。
林夏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羞澀:"私人標記...表示特別喜歡的書。""為什么是星星?
""因為..."她猶豫了一下,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小木盒,"你看。
"盒子里是十幾枚精致的銀杏葉書簽,每一枚上都用極細的筆觸畫著不同的星座圖案。
"爸爸做的。"林夏拿起一枚,"他說每本書都有它的星座...找到匹配的,
就能讀出文字背后的靈魂。"我拿起一枚畫著北斗七星的書簽,翻到背面,
發現一行小字:"給夏夏,愿你在書海中永不迷航。""這些...太美了。"我由衷地說。
林夏的眼睛在臺燈下閃閃發亮:"我一直想學會這種技法,但總畫不好。
"她指向工作臺一角幾張失敗的嘗試,"線條不夠流暢...""讓我試試。
"我鬼使神差地說。林夏驚訝地挑眉:"你會畫畫?""建筑系的基本功。
"我拿起她的細毛筆,"想畫什么?""天琴座。"她想了想,
"《詩經》里的'琴瑟在御'...很配。"我蘸了一點金粉顏料,
在一片銀杏葉上小心勾勒。多年沒碰畫筆,手有些抖,但基本的構圖還在。林夏湊過來看,
她的發絲垂落,帶著淡淡的洗發水香氣。"你畫得很好。"她輕聲說。"比不上你父親。
"我完成最后一筆,抬頭發現她的臉近在咫尺。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時間仿佛靜止。
臺燈的光線在她眼中映出細碎的金色光點,像是夏夜星空。
我下意識地向前傾身..."叮"——她的手機鬧鐘突然響起。林夏猛地后退:"啊,
我的藥..."她匆忙從包里取出一個小藥盒,"到點了。
"這個現實的小插曲打破了那一刻的魔力。我放下筆,看著她就水吞下幾粒藥片。
"每天定時吃藥?""嗯。"她收起藥盒,"醫生說保持規律很重要。"我點點頭,
突然想起什么:"你吃飯了嗎?"林夏眨了眨眼:"呃...""我就知道。"我嘆氣,
"走吧,去吃點東西。古籍不會跑掉。"圖書館附近的深夜食堂還開著。
我們點了熱湯面和幾樣小菜,坐在角落的位置。林夏似乎餓壞了,連喝了兩碗湯才慢下來。
"你經常這樣廢寢忘食?"我問。"工作入神就會忘記。"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以前爸爸總說我和媽媽一個樣...她做研究時也是這樣。
"我很少聽林夏提起她母親:"她現在...?""在加拿大。"林夏的表情復雜,
"火災后她就搬走了...無法面對這里的記憶。""所以你一個人...""嗯。
"她低頭攪動湯勺,"但沒關系,我習慣了。"我想起自己堆滿空酒瓶的公寓,
突然意識到孤獨有很多種形式——有人用工作填滿,有人用酒精麻痹。"周明遠,
"林夏突然抬頭,"你為什么接下這個項目?
"這個問題讓我措手不及:"校方邀請...而且就在母校...""真的只是因為這樣?
"她的目光太直接,讓我無處可藏。我放下筷子:"也許...潛意識里我想回到起點看看。
""找到你迷路的地方?""差不多。"我苦笑,"你呢?為什么堅持留在圖書館?
"林夏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輕聲說:"因為那里有爸爸的味道。
那些書...那些墻...他的一生都在那里。有時候我閉上眼睛,
還能聽見他的腳步聲在走廊里回響。"夜風吹動食堂的布簾,遠處傳來幾聲犬吠。
我們相對而坐,兩個迷途的靈魂,在各自的方式中尋找著救贖。回圖書館的路上,
林夏的腳步明顯輕快了許多。月光下的校園靜謐而美麗,我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
時而重疊,時而分開。"下周有個古籍修復展覽。"林夏突然說,
"我負責梁思成手稿部分的解說...你要來嗎?""當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什么時候?""周五晚上。"她頓了頓,"可能...結束后可以一起吃個飯?
"這是七年來她第一次主動邀約。我感到心臟在胸腔里猛烈跳動:"好。
"在修復室門口道別時,
林夏突然伸手整理了一下我的衣領——這個曾經無比熟悉的動作讓我渾身一僵。
"你這里..."她輕聲說,"沾了點顏料。"她的手指輕輕擦過我的頸側,
那一小片皮膚像被火焰灼燒般發燙。我們之間的距離近得能數清彼此的睫毛,
空氣中彌漫著某種無形的張力。"晚安,周明遠。"最終她退后一步,聲音有些顫抖。
"晚安,林夏。"我站在原地,看著她關上修復室的門,才轉身離開。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摸到口袋里那片畫著天琴座的銀杏葉書簽——趁她不注意時我偷偷留了下來。月光下,
金色的星座圖案閃閃發亮,像是黑暗中的指引。也許,
有些路必須繞一大圈才能回到起點;有些人,必須失去后才能明白其珍貴。
古籍修復展覽當天,我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半小時。市博物館門前已經排起長隊,
我站在約定的噴泉旁,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那片銀杏葉書簽。"周明遠。"我轉身,
呼吸為之一滯。林夏穿著一條墨綠色的連衣裙,頭發挽起,露出纖細的頸線。她化了淡妝,
嘴唇是溫柔的珊瑚色,耳垂上掛著兩粒小小的珍珠。
這身打扮讓她看起來既陌生又熟悉——像是記憶中那個女孩的成熟版本。"你來得真早。
"她走到我身邊,身上飄來淡淡的茉莉香氣。"不想錯過你的解說。
"我遞給她提前買好的咖啡,"低因拿鐵,加一點肉桂粉。"林夏接過咖啡,
眉毛微微上揚:"你還記得。""記得什么?""我的咖啡口味。"她抿了一口,
唇邊沾上一點奶泡,"七年前的口味。"我伸手想替她擦掉,又在半空停住,
遞了張紙巾:"有些習慣很難改變。"博物館內光線柔和,
展柜里的古籍在專業燈光下呈現出細膩的紋理。林夏負責的區域在二樓,
幾件梁思成的手稿和建筑草圖被精心陳列在恒溫恒濕的展柜中。"這是你修復的?
"我俯身觀察一張繪制于1946年的建筑草圖,上面有梁思成特有的細膩線條和精確比例。
"嗯。"林夏的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自豪,"花了三個月。紙張已經脆化得像枯葉,
每一下筆刷都要屏住呼吸。
"我看著她講解時的側臉——那種專注和熱情讓她整個人熠熠生輝。
她向觀眾解釋著修復過程中的細節,如何用特制淀粉漿填補纖維斷裂,
如何用日本金箔紙修補邊緣缺損。觀眾們被她生動的描述吸引,不時發出驚嘆。"林老師,
"一位戴眼鏡的女生舉手提問,"這些手稿的修復原則是什么?是完全恢復原貌,
還是保留時間痕跡?"林夏微笑:"好問題。我們遵循'最小干預'原則,
只做必要的穩定化處理,盡量保留原有的歷史痕跡。"她看向我,眼中閃過一絲調皮,
"就像好的建筑改造,應該尊重原有結構,而不是強加新風格,對吧,周設計師?
"觀眾們笑起來,我配合地舉手投降:"完全同意。
歷史建筑的價值往往在于它的'不完美'。"解說結束后,人群漸漸散去。
林夏被幾位學者圍住討論技術細節,我站在一旁等她,
目光掃過展柜旁的信息牌——"修復師:林夏"幾個字讓我胸口涌起一股莫名的驕傲。
"抱歉讓你久等了。"林夏終于脫身,臉頰因為興奮而微微泛紅,
"那些教授總是有很多問題。""你很擅長這個。"我由衷地說,"講解得清晰又有感染力。
"她低頭整理資料,睫毛在臉上投下細小的陰影:"爸爸教的。
他說真正的學者應該能把專業知識講得連小孩子都懂。"晚餐我訂了一家安靜的意大利餐廳,
藏在胡同深處,燭光在古老的磚墻上跳動。林夏驚喜地發現這里的提拉米蘇是全城最正宗的。
"你怎么找到這里的?"她用小勺挖下一角甜品,眼睛因為美味而瞇起。"客戶推薦的。
"我切著盤中的牛排,"其實...我來過幾次。""一個人?""嗯。"我停頓了一下,
"有時候會想象帶你來的場景。"這句話讓餐桌陷入短暫的沉默。林夏的勺子停在半空,
燭光在她眼中搖曳。"周明遠..."她輕聲說,"這七年,你過得好嗎?
"這個簡單的問題讓我喉嚨發緊。我該怎么說?說我拿遍了建筑界的獎項,
卻越來越厭惡領獎臺上的自己?說我的公寓堆滿了名酒和設計雜志,
卻沒有一本真正讀過的書?說我每晚靠酒精入睡,卻在夢里反復回到她離開的那天?
"表面上看,很好。"我最終選擇了一種委婉的真實,"事業成功,收入豐厚,
媒體稱我為'最有潛力的青年建筑師'。"林夏敏銳地捕捉到我的弦外之音:"那實際上呢?
""實際上..."我轉動著酒杯,"我建了無數高樓大廈,
卻找不到一個想稱之為家的地方。"她的目光柔軟下來:"我也一樣。修復了那么多古籍,
卻修復不好自己的..."話沒說完,她的手機突然響起。林夏看了一眼屏幕,
表情變得嚴肅:"抱歉,我得接這個。是醫院。"通話很簡短,
但我能看出她的情緒明顯低落了。掛斷后,她深吸一口氣:"媽媽又住院了。這次是肺炎。
""嚴重嗎?""不算太嚴重,但..."她捏了捏眉心,"她一個人在加拿大,
總是不好好照顧自己。""你會去看她嗎?"林夏搖頭:"她不想見我。
自從火災后...她無法面對我。說看到我就會想起爸爸。"我伸手覆上她的手背,
感受到她皮膚下的輕微顫抖:"我很抱歉。""沒關系。"她勉強笑了笑,"習慣了。
說來諷刺,我能修復幾百年的紙張,卻修復不了自己的家庭關系。"晚餐后,
我們沿著河邊散步。夏夜的風帶著溫熱的水汽,遠處酒吧的音樂隱約可聞。
林夏的高跟鞋在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走得很慢,似乎在思考什么。
"要坐地鐵回去嗎?"我問,"這個時間應該還有車。"林夏猶豫了一下,點頭同意。
地鐵站比想象中擁擠,即使是晚上十點。我們被人流擠進車廂,被迫站得很近。
林夏背靠著扶手桿,我站在她面前,用手臂撐出一個狹小的空間,盡量避免其他人碰到她。
"還好嗎?"我低頭問。她的臉色有些發白。"嗯。"她點頭,但呼吸已經開始加速,
"只是...有點悶。"我立刻意識到問題所在——幽閉恐懼。在擁擠的地鐵車廂里,
這對她簡直是折磨。"看著我。"我捧住她的臉,強迫她與我對視,
"記得你爸爸教你的方法嗎?四七八呼吸法。
"林夏的眼睛瞪大了:"你怎么知道...""你以前告訴過我。"我輕聲說,"來,
跟我做。吸氣,數四下..."她顫抖著跟隨我的節奏,吸氣,屏息,呼氣。漸漸地,
她的呼吸平穩下來,但手指仍緊抓著我的衣袖。"好點了嗎?"她點頭,
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珠:"謝謝...沒想到你還記得這個。""我記得關于你的很多事。
"地鐵的轟鳴聲中,我幾乎不確定她是否能聽清,"比如你害怕電梯卻喜歡爬山,
討厭胡蘿卜但愛胡蘿卜蛋糕,
哼旋律..."林夏的眼睛在昏暗的車廂里閃閃發亮:"七年了...那些都不一定還適用。
""試試看。"我微笑,"你現在還收集銀杏葉嗎?"她愣了一下,
然后也笑了:"...還在收集。""還相信每本書都有星座嗎?""...相信。
""還..."我猶豫了一下,"還恨我嗎?"這個問題讓空氣凝固了。林夏的目光垂下去,
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睛:"我不恨你。從來沒有。"我們在大學站下車,步行回校園。
夜風拂過,帶走地鐵里的悶熱。林夏的高跟鞋踩在落葉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我下周要去趟上海。"我說,"有個項目需要現場考察。""去多久?""三天左右。
"我猶豫了一下,"你...想一起去嗎?那里有個很棒的古籍修復中心,
聽說收藏了不少宋代刻本。"林夏的腳步慢了下來:"你在邀請我同行?
""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盡量讓語氣聽起來隨意,"當然,完全出于專業考慮。
"她輕笑出聲:"純粹專業?""好吧,也許...不那么純粹。"我們在圖書館前停下。
月光下的古老建筑莊嚴而美麗,彩繪玻璃在夜色中變成深邃的幾何圖案。
林夏仰頭看著這座承載了她太多記憶的建筑,側臉在月光下如同浮雕。"我考慮一下。
"最終她說,"明天給你答復。""明天見。"我點頭,卻不想離開。"周明遠。
"她轉身要走,又突然回頭,"為什么是現在?為什么是七年后?"這個問題像一把小刀,
精準地刺中我最柔軟的所在。我該告訴她,這七年來我從未真正忘記她?
該承認每次獲獎后的空虛,每次醉酒后的悔恨?該描述那些在陌生城市醒來,
下意識伸手尋找她的清晨?"也許..."我選擇了一個最接近真相的回答,
"我需要這么久,才能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林夏的眼睛在月光下像兩潭深水,
我看不清其中的情緒。她輕輕點頭,轉身走向圖書館的員工宿舍,背影在路燈下拉得很長。
我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才慢慢走回自己在校外租的臨時公寓。開門時,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林夏發來的消息:「上海有什么好的修復中心?」
我微笑著回復:「國立古籍修復研究院。他們的水印分析技術是全國頂尖的。」
「純粹專業考慮?」她很快回復。「完全不純粹。」我誠實回答。「那我去。」
她的回復簡單直接,「訂票吧。」這個突如其來的決定讓我心跳加速。我打開電腦查詢航班,
同時給上海的合作酒店發郵件確認房間。手指在鍵盤上停頓了一下,
然后我訂了兩間相鄰的大床房——不是因為我有多高尚,而是我知道林夏需要自己的空間,
尤其是在陌生的環境里。第二天清晨,我比平時早到圖書館。工地上,工人們已經開始忙碌,
拆除一些非承重墻體。我檢查了進度表,確認未來三天的工作安排妥當,
然后向西翼的修復室走去。林夏已經在那里了,穿著工作服,正在整理一摞古籍。
看到我進來,她抬頭微笑:"早。""早。"我靠在門框上,"機票訂好了,下周二早班機。
""這么快就安排好了?"她挑眉,"不愧是效率至上的周設計師。
""關于這個..."我走進修復室,隨手拿起一本裝幀精美的畫冊,"我想給你看個東西。
"畫冊是某個建筑獎項的合集,收錄了近年來亞洲地區的優秀作品。我翻到其中一頁,
指著一張照片:"這是我三年前設計的社區圖書館。"林夏湊過來看。
照片上是一座坐落在老城區的現代建筑,巧妙地融入了傳統民居的元素,
陽光透過精心設計的采光井灑在閱讀區,溫暖而寧靜。"這...不像你的風格。
"她誠實地說,"更柔和,更...有人情味。""因為這是為你設計的。"我輕聲說,
"雖然那時我們已經不聯系了。"林夏的手指停在照片上:"什么意思?
""這個項目本來可以賺很多錢,但我堅持保留了大片閱讀區和傳統元素,
甚至自掏腰包增加了古籍保存專區。"我翻到下一頁,指著設計草圖的一角,"看這里。
"草圖的邊緣,不起眼的地方,畫著一枚小小的銀杏葉。
林夏的呼吸明顯加快了:"你...""我從未停止過想你。"這句話終于說出口,
像一塊壓在胸口多年的石頭被移開,"每個設計里,都有給你的秘密訊息。有時是一片葉子,
有時是一顆星星...只有你會注意到的細節。"林夏的眼睛濕潤了。
她伸手觸碰那個小小的銀杏葉圖案,手指微微發抖:"為什么現在告訴我這些?
""因為我不想再假裝了。"我合上畫冊,"這次上海之行...不只是為了專業交流。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輕聲說:"我需要時間,周明遠。七年的傷痕不是幾天就能愈合的。
""我明白。"我點頭,"我會等。無論多久。"修復室外傳來腳步聲,
校方代表李教授探頭進來:"啊,你們都在。正好,周設計師,關于地下室加固方案,
校委會有些疑問..."工作話題打斷了我們的私人對話。接下來的一整天,
我都被各種會議和現場檢查占據,直到傍晚才再次見到林夏。
她正在圖書館后門的長椅上吃三明治,看到我走過來,往旁邊挪了挪讓出位置。"忙完了?
"她問,遞給我一瓶水。"暫時。"我擰開瓶蓋,一口氣喝了半瓶,
"李教授對加固方案有四十多條意見,其中三十八條互相矛盾。
"林夏輕笑:"典型的李教授風格。"她頓了頓,"我查了上海那個修復中心的資料,
確實很厲害。他們去年修復了一批敦煌遺書..."我們就這樣聊著即將開始的行程,
避開那些更私人、更敏感的話題。夕陽西下,圖書館的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模糊。
林夏收拾好餐盒,站起身:"我該回去收拾行李了。周二機場見?""我送你回去吧。
"我提議,"反正順路。""不用了。"她搖頭,
"我想一個人走走...有些事情需要想清楚。"看著她離去的背影,
我突然想起七年前我們最后一次爭吵的場景。那時我剛獲得東京的建筑大獎,
興奮地告訴她這個項目需要我在日本常駐至少兩年。"我們可以一起去啊。"我當時說,
"你在那邊也能找到工作。""我的研究在這里,周明遠。"林夏站在我們的小公寓里,
手里拿著剛收到的博士錄取通知書,
"爸爸剛幫我聯系了梁思成檔案館的實習機會...這是我夢寐以求的。
""那你的意思是讓我放棄這個機會?"我的聲音提高了,
"你知道這個獎項對我意味著什么!""那我的機會對你意味著什么?"她反問,
眼中閃爍著受傷的光芒,"還是說...我們之間從來就只有你的夢想重要?
"那場爭吵以我摔門而出告終。一個月后,我從東京領獎回來,
發現公寓里她的東西已經搬空,
只有鑰匙和一張便條留在餐桌上:"祝你在高樓大廈中找到快樂。
我選擇留在有歷史的土地上。"便條背面,是她畫的一棵小小的銀杏樹。
回憶讓我的胸口發緊。七年過去,
我們各自走了一條怎樣的路啊——她用古籍修復延續父親的精神,我在建筑獎項中迷失自己。
而現在,命運給了我們第二次機會。周日的圖書館安靜得出奇。我獨自在辦公室修改圖紙,
手機突然響起——是國際長途。"周先生,這里是蘇黎世國際建筑獎組委會。
"對方帶著濃重口音的英語說道,"恭喜您的'山水社區'項目入圍本年度的最終評選。
我們誠摯邀請您參加下月15日的頒獎典禮..."我機械地應答著,腦子卻在飛速運轉。
蘇黎世,下個月15日。這意味著如果獲獎,我將面臨一系列國際媒體采訪、巡回演講,
甚至可能接到海外項目邀約——至少半年的海外工作。七年前,
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東京的機會;七年后,面對類似的十字路口,我卻遲疑了。掛斷電話,
我走到窗前,看著圖書館西翼那面即將被加固的南墻。陽光透過彩繪玻璃,
在古老的石墻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恍惚間,我仿佛看見林夏站在光影中,
手指輕撫壁畫上那個拉小提琴的女孩,就像撫摸一段珍貴的記憶。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林夏發來的消息:「在整理行李,突然想到——上海那幾天,
你會帶我去看外灘的老建筑嗎?」我望著這條簡單的信息,胸口涌起一股暖流。七年前,
我選擇了高樓大廈;而現在,我只想陪她看那些有故事的舊墻。上海的雨來得突然。
我們剛走出古籍修復研究院,天空就毫無預兆地暗了下來。頃刻間,
豆大的雨點砸在柏油路面上,濺起一朵朵小水花。人群四散奔逃,尋找避雨處。"這邊!
"我拉起林夏的手,沖向馬路對面的一棟老建筑。那是棟巴洛克風格的小樓,
門廊下有足夠的空間避雨。林夏的高跟鞋在濕滑的路面上差點打滑,
我及時攬住她的腰穩住她。她輕呼一聲,手掌貼在我的胸口,雨水順著她的發梢滴落,
打濕了我的襯衫前襟。"沒事吧?"我低頭問,能聞到她發絲間淡淡的茉莉香氣。"沒事。
"她微微喘息,抬頭看我,睫毛上掛著細小的水珠,"謝謝。"我們站在門廊下,
看著雨幕將街道變成模糊的色塊。林夏松開我的手,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濕的衣領。
她的連衣裙肩部已經濕透,貼在皮膚上,透出底下白皙的膚色。"冷嗎?"我問。她搖搖頭,
但肩膀的輕微顫抖出賣了她。我脫下西裝外套披在她肩上,布料立刻被她身上的雨水浸透,
但總比沒有好。"研究院怎么樣?"我轉移話題,
試圖忽略她在我外套里顯得格外嬌小的身影。"太棒了。"林夏的眼睛亮起來,
剛才的狼狽一掃而空,"他們的纖維分析儀是德國最新型號,能無損檢測紙張的酸化程度。
還有那個水印數據庫..."她滔滔不絕地講著專業細節,手指在空中比劃,
完全忘記了寒冷。我靜靜地聽著,看著她因為興奮而泛紅的臉頰。這三天在上海,
我們參觀了三個修復中心和兩個圖書館,林夏的專業熱情在每個場所都展露無遺。
她與同行交流技術,記錄設備參數,甚至不顧形象地趴在地上檢查某個古籍裝幀的細節。
這種專注和熱忱,與七年前我愛的那個女孩一模一樣。"...你覺得呢?
"林夏突然停下來,問道。"什么?""你根本沒在聽。"她撇嘴,"我剛才說,
研究院的徐主任邀請我參與一個聯合修復項目,可能需要每月來上海幾天。""那很好啊。
"我真心實意地說,"你很適合這樣的工作。""但圖書館那邊...""可以協調的。
"我說,"校方很看重你的專業能力,應該會支持。"林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目光轉向雨幕:"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我看了看表:"我們的晚餐預約在一小時后。
要不要先去附近逛逛?我記得這棟建筑后面有個老書店。""你還記得我喜歡老書店?
"她挑眉。"記得。"我微笑,"就像記得你看到好書會忍不住用指尖撫摸書脊,
記得你會先翻到最后一頁看結局,記得你...""好了好了。"她打斷我,耳尖泛紅,
"帶路吧。"我們從建筑側面的連廊繞到后院,果然發現一家名為"舊時光"的小書店。
推門進去,鈴鐺清脆作響,撲面而來的是陳舊紙張和木質書架混合的溫暖氣息。
店里幾乎沒有顧客,只有一個戴老花鏡的店主在柜臺后看書。林夏像回到水中的魚,
立刻游向書架深處。我跟在她身后,看著她熟練地瀏覽分類,偶爾抽出一本書翻看。
在專業領域之外,這是她最自在的狀態。"周明遠,你看。"她突然招呼我,
手里捧著一本裝幀精美的舊書。那是一本1950年代出版的《中國建筑藝術》,
書脊已經有些松動,但內頁保存完好。林夏小心地翻開其中一頁,
指著上面的照片:"這是梁思成設計的北京大學圖書館,和你現在改造的風格很像。
"我湊近看,確實能看到一些相似的設計語言——將中國傳統建筑元素融入現代功能空間。
照片旁還有手寫的批注,字跡清秀工整。"這些筆記..."林夏皺眉,"很像爸爸的筆跡。
""你父親來過這家店?""很可能。"她繼續翻動書頁,"他經常來上海參加學術會議,
每次都會..."她的聲音戛然而止,手指停在某一頁上。那是一張夾在書中的老照片,
已經泛黃。照片上是年輕的林教授和另一位學者模樣的男子,站在某棟建筑前握手。
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字:"與梁師共議星辰閣重建,1957年春"。"星辰閣?
"我念出這個名字,"就是梁思成手稿上那個未建成的音樂廳?"林夏點頭,
手指輕撫照片:"爸爸從沒提過他曾試圖重建星辰閣..."她翻到書的扉頁,
發現一個模糊的藏書章:"華東建筑研究院圖書室"。"這書可能是處理舊書時流出來的。
"我說,"要買下來嗎?""當然。"林夏緊緊抱著那本書,像是抱著什么珍寶。
我們在書店角落又發現了幾本與梁思成相關的書籍,
其中一本的扉頁上甚至有梁思成的親筆簽名。林夏如獲至寶,一口氣買下了所有相關書籍,
店主笑得合不攏嘴。雨勢漸小,我們抱著戰利品走向餐廳。
這是一家隱藏在弄堂深處的本幫菜館,我提前兩周才訂到位子。狹小的空間里只有六張桌子,
昏黃的燈光和墻上的老上海照片營造出懷舊的氛圍。"你怎么找到這種地方的?
"林夏好奇地環顧四周。"做項目時認識的本地人推薦的。"我給她倒了一杯溫熱的黃酒,
"據說這里的紅燒肉是全上海最地道的。"林夏小啜一口黃酒,滿足地瞇起眼:"好喝。
"她翻開那本《中國建筑藝術》,再次研究那張神秘照片:"你說,
爸爸為什么要重建星辰閣?而且從沒告訴過我這件事...""也許沒成功,所以不想提?
""不像他的風格。"林夏搖頭,"爸爸總是說,失敗和成功一樣值得記錄。
"她突然想到什么,從包里拿出手機:"我問問徐主任,他認識華東建筑研究院的老研究員。
"看著她專注發消息的側臉,我突然意識到這次上海之行已經超出了單純的學術交流。
我們像兩個偵探,循著林教授留下的蛛絲馬跡,試圖拼湊出一個未知的故事。
菜肴陸續上桌——油爆蝦、紅燒肉、腌篤鮮、酒香草頭。林夏吃得津津有味,
不時發出滿足的嘆息。看著她享受美食的樣子,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溫暖。"你變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