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沉,青冥寺的鐘聲在山間悠悠回蕩。來時的青綢馬車載著兩人,歸途卻添了一抹瘦小的身影。蕭燼寒安靜地坐在車廂角落,半張臉隱在陰影里,唯有攥著沈硯卿衣角的手指泄露了一絲隱秘的歡愉。
謝韞儀正細心地為孩童攏緊斗篷,沒瞧見他低垂的眼睫下閃過的暗芒。車簾隨風輕晃,將寺門前那盞長明燈的光暈切割成碎片,恰如蕭燼寒此刻掩在乖巧表象下,那些破碎而扭曲的算計。
沈硯卿側(cè)首看向蜷在光影交界處的孩童,聲音似雪落青竹:"倒是忘了問,小公子如何稱呼?"袖間一縷沉香隨著轉(zhuǎn)身的動作緩緩流淌,在透過紗簾的夕照里浮起細碎金塵。
蕭燼寒聞言立即挺直單薄的背脊,卻在抬頭時刻意讓一縷額發(fā)垂落,恰到好處地半掩住眼尾那道淺疤:"我叫..."喉結(jié)輕輕滾動,像是吞咽過太多風雪,“無名字”三字落地時,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起袖中藏著的半塊碎瓷——那是今晨他偷偷從禪房順走的,邊緣還沾著干涸的血跡。
沈硯卿指尖一頓,隨即輕輕拂過蕭燼寒的發(fā)頂,如春風掠過新柳般溫柔。他沉吟片刻,眸中泛起溫潤的笑意:"便喚你'云昭'可好?"指尖在孩童掌心細細描畫這兩個字,"愿你此生——"話音未落,忽覺掌心一濕。
蕭燼寒低著頭,眼淚大顆大顆砸在沈硯卿手背上,卻在對方看不見的角度,用舌尖悄悄舔去了嘴角的血腥味——方才咬破的唇。他顫抖著抓緊那截雪袖,聲音哽咽得恰到好處:"云昭...喜歡..."
蕭燼寒忽然渾身一僵,指尖無意識地掐入掌心,連碎瓷片割破皮膚都渾然不覺。他怔怔地望著沈硯卿為他描畫名字的指尖,那溫暖的觸感像灼熱的炭火,燙得他心臟生疼。
前世的記憶如毒蛇般纏繞上來——那些諂媚的笑臉背后藏著淬毒的刀,甜膩的關(guān)懷里裹著致命的算計。就連最親近的心腹,也在他藥碗里落下過斷腸散。
前世七歲那年,他最信賴的皇叔蕭既曜捧著那瓶鴆毒,用溫柔似水的嗓音哄騙他:"寒兒,這是能讓你父皇母后延年益壽的仙藥。"小小孩童怎知人心險惡,親手將毒藥摻進雙親的膳食。當真相血淋淋地撕開時,他嘔出的那口鮮血染紅了整片前襟,幼小的身軀里從此埋下永不愈合的傷口。
正是這份蝕骨之痛,讓他在自戕的刀鋒前生生止住——大仇未報,他連死的資格都沒有。此后數(shù)年,他靠著仇恨淬煉出一身鋼筋鐵骨,終于在尸山血海中登上九五之位。卻終究棋差一著,被蕭燼夜與虞斬霓聯(lián)手絞殺。
如今重活一世,他再不會讓任何人觸碰那顆千瘡百孔的心。信任?那不過是弱者自欺欺人的把戲。這世間能信的,從來只有自己。
沈硯卿在識海里得意地和369自夸道:「小九你看!本公子起名的水準——」突然化出金光閃閃的匾額懸在神識里,上書龍飛鳳舞的"當代文豪"四個大字。他戳了戳正在檢測黑化值的系統(tǒng)面板,琉璃般的眸子亮得驚人:「這招叫以柔克剛!等帶他看遍春花秋月...」說著突然用神識捏出漫天花雨,卻見幾片花瓣黏在了黑化值監(jiān)測欄上——那數(shù)值正詭異地閃爍著血紅光芒。
系統(tǒng)369默默調(diào)出后臺數(shù)據(jù)流,只見蕭燼寒好感度與黑化值竟呈雙螺旋狀糾纏上升。它幽幽幻化出個戒尺「啪」地打散那堆花瓣:「宿主,您有沒有想過——」突然彈出立體投影,畫面里孩童袖中的碎瓷片正滴滴答答滲著血,「給惡鬼送花環(huán)的結(jié)果,可能是被絞殺時死得比較體面?」
沈硯卿托著下巴,發(fā)帶隨著他歪頭的動作輕輕晃動,在識海里振振有詞地對系統(tǒng)369宣布:「既然如此——」他突然變出一本燙金封皮的《寵崽指南》,嘩啦啦翻到扉頁,「從今日起,本公子要踐行三光政策!」手指點著憑空浮現(xiàn)的條款:
「晨光熹微時——」畫面切到蒸騰著熱氣的甜粥碗,他正偷偷往蕭燼寒碗底埋糖蓮子;
「月華初上時——」轉(zhuǎn)場到替裝睡孩童掖被角的剪影,卻見黑暗中那雙驟然睜開的幽深瞳孔;
「淚光閃爍時——」定格在他手忙腳亂給"摔倒"的蕭燼寒吹手心,全然沒注意對方袖口滑出的銀針。
系統(tǒng)369的數(shù)據(jù)流突然組成鮮血淋漓的彈幕:「您這是養(yǎng)崽還是養(yǎng)蠱?!】緊接著彈出實時監(jiān)測圖——代表依賴值的藤蔓正瘋狂纏繞黑化值的毒蛇,開出一簇簇妖異的紅花。
系統(tǒng)369默默調(diào)出數(shù)據(jù)面板,看著那兩條如交頸鴛鴦般纏綿上升的曲線,核心處理器差點過載——依賴值92%,黑化值99%,這特么是什么人間兇器!它盯著沈硯卿正歡天喜地給蕭燼寒編花環(huán)的背影,數(shù)據(jù)流凝成一根虛擬煙管猛吸兩口:「咳...宿主開心就好。」
謝韞儀執(zhí)起繡著纏枝紋的絹帕,輕輕按在蕭燼寒沾了粥漬的指尖,嗓音柔得像三月的柳絮:"好孩子,告訴姨母,今年幾歲了?"她指尖拂過孩童嶙峋的腕骨,卻在觸及那些新舊交錯的傷痕時微微一頓,將原本想問的"家世"咽了回去,化作一聲嘆息:"瘦得連菩提子手串都掛不住呢..."
蕭燼寒倏然抬起濕漉漉的睫毛——這個角度他對著銅鏡練習過千百次,恰好能讓燭光映出眼尾那顆要墜不墜的淚珠:"十,十歲了..."聲音突然打了個顫,像是被回憶刺痛般蜷起手指。實則袖中左手正冷靜地掐算著:十歲稚童該有的哽咽頻率,發(fā)抖的幅度,甚至喘息時肩膀聳動的節(jié)奏,全都精確到分毫。
沈硯卿眸色微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佩,那溫潤的玉面竟被他攥出了幾分涼意。謝韞儀則是將絹帕掩在唇邊,眼底泛起慈母般的疼惜——她哪里知道,自己此刻的憐憫,正如一捧甘露澆灌在深淵里蟄伏的毒芽上。
蕭燼寒垂著頭,嘴角在無人處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他太清楚如何利用這份同情了,就像前世利用那些朝臣的貪婪一般駕輕就熟。孩童單薄的肩膀輕輕顫抖,仿佛不堪重負,實則心中正冷靜盤算著:要再添幾道傷痕,才能讓這位溫柔的貴婦人允許他夜宿在沈硯卿的隔壁廂房?亦或是和沈硯卿同床共枕。
暮色漸染,沈府的青石階前,沈琮壁一襲墨色錦袍臨風而立,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玨。當那輛雕著云紋的馬車轆轆駛近時,他眼底的霜色才隨著車簾掀起的那一刻悄然消融——沈硯卿踏著鎏金腳凳翩然而下,衣袂翻飛間,連暮風都識趣地為他斂了三分寒意。
沈琮壁剛啟唇喚了聲"阿硯",話音未落便驀地頓住——只見沈硯卿懷中小心翼翼攏著個孩童,那月白的廣袖如同云紗般輕柔地裹住對方單薄的身軀。他垂首時額前碎發(fā)掃過孩童青紫的腕骨,連呼吸都放得極輕,仿佛捧著一盞將熄的琉璃燈,生怕稍重的氣息便會驚碎滿身裂痕。
沈琮壁眸光微凝——他從未見過阿硯這般情態(tài)。即便對待最親近之人,清輝雖在卻總隔著一層疏離。而今卻將懷中孩童護得這般周全,連低垂的睫羽都染著三分前所未見的溫軟,倒像是把平生所有的暖意,都傾注在這一捧傷痕累累的瘦弱身軀上了。
沈琮壁眸光一暗,指尖在袖中無意識地捻緊了玉佩流蘇,喉間像是含了顆未熟的青梅,酸澀得連嗓音都染上三分滯澀:"阿硯......"他頓了頓,目光掠過那孩子攥著沈硯卿衣角的細瘦手指,"這位是?"話尾的遲疑在暮色中蕩開淺淺漣漪。
沈硯卿朝沈琮壁微微頷首,眸中流轉(zhuǎn)著溫潤的歉意:"阿兄且稍待。"他廣袖輕拂,轉(zhuǎn)身時衣袂如流云般掠過青石階,已穩(wěn)穩(wěn)托住正欲下車的謝韞儀的手腕。暮風掠過他低垂的眉眼,將未盡之語都化作指尖三分妥帖的力道。
踏入沈府花廳后,沈硯卿親自執(zhí)起越窯青瓷茶壺,在裊裊茶煙中將青冥寺之事娓娓道來。謝韞儀不時以絹帕輕點唇角,補充幾句溫言軟語。燭火映著三人身影,在云母屏風上搖曳出深淺不一的輪廓,恰似那段離奇際遇中明暗交錯的因果。
沈琮壁指尖輕叩青瓷盞沿,發(fā)出清越的聲響:"阿硯心存善念自是好的。"他眸色微深,似透過氤氳茶霧望向遠處,"只是這世間機緣,太過巧合便成了因果。"話音未落,余光瞥見廳外廊下——那孩童正攥著沈硯卿遺落的玉佩穗子,怯生生的眼波下分明藏著鉤吻花的毒。
沈硯卿執(zhí)壺為沈琮壁續(xù)了半盞清茶,瓷盞相觸時發(fā)出泠泠清響:"阿兄在軍中見慣了詭譎風云,難免多思量些。"他唇角微揚,眼底卻映著窗外一樹將謝的海棠,"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孩子,我自會當心。"指尖在案幾上輕點兩下,恰似安撫,又似不以為意的篤定。
沈硯卿執(zhí)起一盞琉璃燈,暖黃的光暈在他眉間流轉(zhuǎn):"夜色已深,孩兒先行告退。"他朝謝韞儀與沈琮壁行了個端正的禮,轉(zhuǎn)身時廣袖輕拂,恰好攏住身后瘦小的身影,"云昭暫居我處,明日再向父親稟明。"
蕭燼寒乖順地跟在沈硯卿身后,卻在跨出門檻時驀然回首。燭火將他眼底的怯懦映得真假難辨,唯有投向沈琮壁的那一瞬眸光,如淬了毒的銀針般刺破夜色,轉(zhuǎn)瞬又湮滅在孩童純真的眼波之下。
沈琮壁凝視著那道消失在回廊盡頭的瘦小身影,指節(jié)無意識地抵在唇畔。檐下風燈忽明忽暗,將他眼底的暗涌照得晦澀難明——那孩童回首時稍縱即逝的眼神,像極了他在北境戰(zhàn)場見過的,雪地里伺機而動的幼狼。
沈硯卿將蕭燼寒輕輕放在錦衾間,自己則斜倚在床頭,指尖拂過孩童額前碎發(fā):"今夜暫歇在此處,明日便為你收拾廂房。"他的聲音漸低,如玉擊般的清潤嗓音染上幾分倦意,拍撫在后背的手也慢慢停了下來。
蕭燼寒蜷縮在沈硯卿身側(cè),雙臂如藤蔓般小心翼翼地環(huán)住他的腰身:"公子待我...極好。"聲音輕若蚊吶,卻在黑暗中睜著一雙清亮的眼睛。待沈硯卿的呼吸變得綿長均勻,他緩緩支起身子,指尖懸在對方如玉的面頰上方,微微顫抖。
月光透過紗帳,將沈硯卿的睡顏鍍上一層銀輝。蕭燼寒的指尖在即將觸碰到的瞬間猛然收回,攥緊了身下的錦被——不能碰。這輪明月若是沾了他的手,怕是再難皎潔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