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五年的雪,比往年都冷,仿佛天地間最后一絲溫暖都被抽離,
只剩下無盡的肅殺與寒意。在曹魏的權力核心太極殿內,獸首香爐里,安息香燒得只剩殘渣,
灰黑的香灰積在爐底,像一塊化不開的墨,默默訴說著這個王朝此刻的沉重與陰霾。
曹丕跪在曹操榻前,聽著父親喉間發(fā)出破風箱般的喘息,那聲音一下一下地撞擊著他的心。
他目光卻不受控地飄向殿角——那里擺著曹植去年生辰時,曹操特許他騎射得來的虎骨箭囊。
玄色囊袋上繡著的金絲蟠龍在燭火下泛著冷光,與御座前的鎏金裝飾別無二致,
無聲地彰顯著曹植在曹操心中的特殊地位,如今在曹丕眼中卻似一根根刺,扎得他生疼。
三天前,曹操彌留之際拉著曹植的手呢喃:“子建可繼大業(yè)。
”此刻殿梁上懸掛的白幡被穿堂風拂動,像無數只指向曹丕的蒼白手指,
質問他這個長子的身份與未來。去年中秋夜的銅雀臺宴飲如在眼前。曹操擲杯擊節(jié),
命諸子賦詩。曹植束著玉帶立在九曲橋畔,月光落進他吟誦“明月照高樓,
流光正徘徊”的眼眸里,滿朝文武的贊嘆聲浪幾乎掀翻琉璃瓦。曹丕躲在雕花木柱后,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酒盞里的琥珀色酒液晃出漣漪,映著他冠冕下扭曲的面容。
更讓他夜不能寐的是北征烏桓時,曹操在柳城將象征兵權的羊脂玉牌解下,
親手系在曹植腰間 —— 那玉牌能調動虎賁衛(wèi),是他覬覦十年而不得的信物。
他曾在深夜?jié)撊胛鋷欤瑩崦^無數塊相似的玉牌,卻從未有一塊沾染過父親掌心的溫度。
曹操咽氣的瞬間,殿角銅鐘自鳴三聲。曹丕看著父親瞳孔里自己的倒影逐漸模糊,
指甲掐進掌心的痛意才壓下翻涌的腥甜。他強忍著心中的悲慟與不安,
看著父親那曾經威嚴的面容逐漸失去生機。當棺木被十六名金甲武士抬出殿門時,
他邁著沉重的步子,踩著素白幡子走向龍椅,靴底碾過“建安二十五年”的磚銘,
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指尖剛觸到龍椅冰涼的鎏金扶手,
余光瞥見靈前垂淚的曹植 —— 他縞素麻衣的身影與父親病中呼喚“子建”時的幻影重合,
讓他驟然想起七歲那年,自己在御花園偷摘葡萄被抓,曹植卻替他頂罪挨了二十杖,
至今膝彎還留著疤痕。這念頭如毒蛇般噬咬心臟,他猛地攥緊袖中青銅匕首,
刃尖透過錦緞抵住皮肉,滲出的血珠在玄色廣袖上洇出暗花,可他渾然不覺,
眼中的復雜情緒如翻滾的波濤,難以平息。次日卯時,太極殿的銅漏剛滴過第五格。
曹植踩著結霜的青磚跨進殿門,靴底碾碎冰碴的聲響在空蕩殿宇里格外清晰。
二十四盞銅燈將曹丕斜倚胡床的身影映在蟠龍柱上,玄色廣袖拖在地上如墨漬蔓延,
手中七星寶劍正緩緩轉動,劍鋒反射的冷光掃過殿中“正大光明”的匾額,
在曹植臉上劃出細碎的亮紋。“子建來得巧。”曹丕喉結滾動,聲音像磨砂過的鐵器,
“孤聽聞你七步成詩的妙才,今日便出個題 —— 從殿門走到孤跟前,共七步。
你得在七步內,干件讓孤展顏的事。”他說話時,按在劍柄上的手指關節(jié)泛白,
護手處的饕餮紋在燭光下似要活過來,“辦不到…… 孤便讓你看看,
這龍椅下的地磚有多厚。”曹植望著殿外突然放晴的天空,
朱雀大街上的糖葫蘆擔子正被陽光鍍成金紅色,賣貨郎的撥浪鼓聲隔著三重宮墻傳來,
碎成一串模糊的熱鬧。當第一聲“一步”從他齒間擠出時,袍角已掃過殿門兩側的銅鶴燈,
火星濺在青石板上驚起兩只麻雀,它們撲棱棱飛過御道時,
曹植看見街對角“銅雀臺夜店”的霓虹招牌突然亮起 —— 紅粉藍紫的光團在晨霧里跳蕩,
將墻根下未化的積雪染成斑駁色塊,恰似父親生前常畫的《洛神賦》殘卷。
推開夜店雕花木門的剎那,強勁的鼓點混雜著廉價香水味撲面而來。曹植被震得后退半步,
撞翻了門口的鎏金屏風,
露出后面彩繪的“銅雀春深鎖二喬”壁畫 —— 畫中女子的眉眼被改成了男相,
正勾著腰肢往酒壇里倒酒。穿花襯衫的經理叼著牙簽從吧臺后走出,
金鏈在鎖骨間晃出半輪弧光,直到曹植攥住他領口,才在掙扎中露出耳后那道三寸長的疤痕。
“三年前銅雀臺宴,你打錯了《短歌行》的鼓點。”曹植的指尖碾過疤痕,
感覺到經理喉結劇烈滾動,“后來我求父親饒了你,你說要尋機報答。”經理突然笑起來,
露出缺了半顆的門牙:“公子好記性。當年要不是您,我此刻該在官渡的亂葬崗喂狼。
”他打了個響指,后廚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響,八個身影從樓梯陰影里轉出時,
曹植看見阿青的亮片背心在射燈下泛著墨綠幽光,
腰側那道猙獰的刀疤正隨著呼吸起伏 —— 這原是江東周郎麾下的樂舞參軍,
因拒娶東吳郡主被打斷腿骨,是經理用虎骨膏接骨才保住性命,
如今卻只能在夜店跳著斷了章法的胡旋。阿蠻的金鏈粗如小兒手臂,
每走一步都發(fā)出哐當巨響。這曾在長坂坡單騎救主的校尉,因醉酒丟失先鋒印信,
躲在夜店后廚啃了半年窩頭,此刻耳后別著的艷紅絹花被汗水浸得發(fā)蔫。
辮兒爺阿離的腥紅指甲刮過吧臺,留下四道白痕 —— 這個在黃巾之亂中失去雙親的孤兒,
被經理收養(yǎng)時還在襁褓,如今卻能唱全本《孔雀東南飛》,
只是總在唱到“自掛東南枝”時突然笑場。墨風的水袖掃過曹植肩頭,
繡著并蒂蓮的袖口露出半截烙鐵燙傷的疤痕。這曾為靈帝畫像的宮廷畫師,
因拒畫十常侍春宮圖被流放,如今用胭脂在眼瞼上畫著殘月,腰肢比后宮舞姬更柔軟。
鐵牛拍著肚皮笑時,胸肌上“精忠報國”的刺青隨著顫動 —— 這個能舉千鈞的大力士,
在博望坡被敵將挑斷手筋,如今只能在夜店唱著走調的昆曲,
后槽牙上還粘著昨夜啃的鹵雞爪。玉郎把玩著腰間殘破的玉佩,
月白長衫下露出繡著金蟒的里子 —— 這陳留王的嫡孫,家道中落后靠典當家產度日,
此刻卻穿著亮片短褲,腳踝上拴著從青樓姑娘那借來的銀腳鈴。無常摘下面具時,
左臉的刀疤在燈光下像條扭曲的蜈蚣,這個曾在北海街頭吞火賣藝的雜耍人,
因不肯為黃巾軍表演被砍傷,如今用半邊鬼面遮住傷痕,卻愛在深夜對著銅鏡描摹刀疤形狀。
小桃躲在阿青身后,大紅色襖裙短得露出膝蓋,鬢邊桃花簪晃出細碎光影。
這個被人牙子輾轉販賣的少年,在經理買來時還穿著女嬰服飾,
如今能模仿后宮所有妃嬪的步態(tài),卻總在獨處時撕扯裙角蕾絲。
當這八人跟著曹植沖出夜店時,阿青的亮片背心被宮門守衛(wèi)的長矛勾破,
露出腰窩那只青色小蛇紋身。曹植邊跑邊數:“三步!四步!
”靴底濺起的泥點甩在朱紅宮墻上,與三年前他在此處題詩時濺的墨點重疊。
撞進太極殿的剎那,曹丕手中的茶盞正傾出琥珀色液體,在明黃袞服上洇出一朵糜爛的花。
阿青甩著長發(fā)跳起吳地巫舞時,
亮片飛進曹丕茶盞;阿蠻將夜店特調的“醉生夢死”灌進帝王口中,
酒液順著胡須滴在奏折上;阿離爬上蟠龍柱掛彩燈,
腥紅指甲刮得柱身金漆剝落;墨風的水袖纏住曹丕玉帶,繡著鴛鴦的綢帶掃過硯臺,
濺起的墨點在“奉天承運”的圣旨上開出黑花。殿外廊柱后的小太監(jiān)們咬著袖口憋笑,
宮女翠兒把臉埋在帷幔里,
指縫間卻映著無常吞火時的紅光 —— 他摘下面具的半邊臉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
刀疤像條活蛇般扭動。曹植退到殿門時,暮色正從窗欞滲進,將殿內彩光揉成碎金。
他看見阿蠻把金鏈繞在曹丕脖子上,小桃往他冠冕里插滿桃花,墨風正用胭脂在他眉心點痣。
侍衛(wèi)們擠在門檻外,長矛杵在地上發(fā)出咯咯輕響,卻沒一人敢上前 —— 三個月前,
曹丕曾因廚子燉錯了熊掌,將其杖斃于殿前,此刻卻任男模們在他龍袍上別亮片。“哥,
臣弟告退。”曹植的聲音被阿青的笛聲淹沒,他轉身時,聽見身后傳來曹丕壓抑的笑聲。
跑出宮門的剎那,他回望太極殿 —— 那八團彩色人影在窗紙上晃蕩,
將帝王的身影分割成無數碎片,恰似他七步之內踏出的生死棋局。此后百日,
太極殿成了洛陽城最大的戲場。阿青在龍書案旁教宮女跳胡旋,裙裾掃過奏章時,
總能驚起伏在案上的瞌睡太監(jiān);阿蠻將夜店的甜辣鴨脖帶進御膳房,
御廚們偷偷在熊掌里加了辣椒,氣得卞夫人摔了玉碗;阿離用彩紙糊了盞“洛神賦”燈,
掛在承露盤上,曹丕批閱軍報時,燈影里的神女總在他奏章上投下晃動的裙擺。
墨風用朱砂在蟠龍柱上畫《韓熙載夜宴圖》,
卻把人物都換成男模們的面孔;鐵牛教禁軍操練“醉拳”,
士兵們出拳時總忍不住笑場;玉郎把《廣陵散》改成靡靡之音,
彈得曹丕在早朝時哈欠連天;無常在后花園表演走鋼絲,繩下鋪滿尖銳的兵器,
嚇得路過的嬪妃們花容失色;小桃扮成洛神給曹丕奉茶,卻在茶水里撒了夜店的迷情香,
害得帝王連著三天夢見自己在銅雀臺跳舞。朝堂上,太尉賈詡的彈劾奏折堆成小山,
竹簡上的朱砂字被氣得發(fā)抖的手涂成墨團。“陛下!昔商紂寵妲己而亡國,今若再留此八妖,
恐重蹈覆轍!”白發(fā)老臣叩首時,額頭撞在金磚上發(fā)出悶響。
曹丕卻把玩著阿青送的琉璃耳墜,突然問:“愛卿可知,胡旋舞要轉多少圈才不會頭暈?
”滿朝文武面面相覷,只有尚書令陳群看見帝王袖中露出的亮片衣角。
卞夫人在鳳儀宮召見曹植時,案上擺著小桃的破洞羅裙,金線繡的鳳凰被剪成了麻雀。
“你兄長昨夜批奏折時,竟讓阿蠻給他捏肩!”太后的玉簪掉在地上,碎成三段,“你可知,
邊關八百里加急軍報,在他案頭放了三天!”曹植望著窗外飄落的桃花,
想起今早看見曹丕戴著阿離編的柳帽,在御花園追著蝴蝶跑的模樣,
心底泛起一陣復雜的情緒,那是對兄長的無奈與擔憂,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悲涼。“母妃,
”他撿起地上的簪尖,玉質碎片割破指尖,“兄長只是太累了。”血珠滴在裙角,
像朵突然綻放的紅梅。卞夫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進他舊傷:“你當你兄長是傻子?
他是要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樣,看這滿朝文武誰會站在你那邊!”殿外傳來阿青的笛聲,
調子竟是曹植當年作的《七哀詩》,那熟悉的旋律在空氣中飄蕩,
如同幽靈般勾起了曹植內心深處的回憶與傷痛。暮春時節(jié),洛陽城下起桃花雪。
曹植在尚書臺撞見玉郎,他正用金鏈串著桃花,往曹丕的玉璽匣里塞。“三公子,
”玉郎的月白長衫上落滿花瓣,“皇上昨兒說,這玉璽比銅雀臺的酒壺還冰手。
”遠處傳來鐵牛的昆曲唱腔,唱的竟是“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
這悲壯的曲調在這雪景中更顯凄涼,仿佛預示著什么不祥之事。某個雨夜,
曹植冒雨闖進太極殿。曹丕正對著滿桌軍報發(fā)呆,阿青的亮片背心搭在他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