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初融灞橋柳，新敕未暖舊征衣。賀蘭進明策馬出長安春明門時，
背后那座剛剛掙脫邪瘴的巨城，正被料峭春寒與更深的惶惑籠罩。宮闕深處，
李豫蒼白的手指摩挲著慧明骨珠殘留的溫涼，
案頭堆疊著清算魚朝恩余黨、安撫驚魂百姓的詔書，墨跡未干，卻字字沉重。賀蘭進明懷中，
那枚邊緣布滿蛛網裂痕的玄奘金箔，緊貼著心口，傳遞著微弱卻恒定的暖意，
像一顆嵌入胸膛的星火，無聲地指引著東南方向。那里，千里之外，大運河的碧波盡頭，
另一種更粘稠、更陰柔的悸動，如同水底深處蔓延的苔蘚，正悄然滋生，纏繞著他的神魂。
“賀蘭卿……江南貢賦，國之血脈。然近來奏報，蘇杭之地，蠶桑凋敝，機杼無聲，
更兼‘怪癘’頻發，民多離魂失魄，狀若……長安邪祟初起之兆。”臨行前夜，
李豫屏退左右，聲音壓得極低，憔悴的眼窩深陷，映著燭火跳躍的光，“朕……心難安。
此物，或有所助。”他遞過一枚小巧的玉盒，盒內襯著明黃錦緞，
盛著一枚龍眼大小、通體渾圓、色澤溫潤如羊脂的瑩白丹丸，異香撲鼻。
“此乃太宗朝藥王孫真人秘煉‘百辟丹’，僅余三枚，可辟百毒，定神魂。卿……珍重。
”馬蹄踏過汴水新漲的春泥，兩岸沃野本該是麥苗青青，卻只見大片的田地荒蕪，蒿草瘋長。
偶有村落，房舍傾頹，村口老槐樹上懸著褪色的招魂幡，在濕冷的東風里無力飄蕩。
空氣中彌漫著河泥的腥氣與一種若有若無的、甜膩的腐敗花香，吸入肺腑，
隱隱帶著麻痹之感。越往東南，水網越密，天空也愈發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河道，
濛濛細雨無休無止，將天地織成一片濕漉漉、灰蒙蒙的巨網。行至揚州城外廿里，
官道旁一處名為“桑林渡”的野店，成了避雨歇腳處。店堂狹小陰暗，
只零星坐著幾個行商腳夫，皆沉默寡言，面帶菜色，眼神飄忽。掌柜是個干瘦老頭，
端上渾濁的村醪和幾碟腌菜時，手指微微發抖。“客官……打尖還是住店？”老頭聲音沙啞，
眼神躲閃。賀蘭進明要了碗素面，目光掃過店堂角落。那里，
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嫗蜷在草堆里，懷里緊緊抱著一卷發黑發硬的破席子，
口中喃喃不休：“……寶兒不哭……娘給你唱蠶花謠……蠶寶寶，白又胖，
吐絲結繭亮光光……”她枯槁的手指神經質地摳著席子邊緣，指甲縫里滿是黑泥。
那卷破席子邊緣，赫然露出幾縷未曾剝凈的、黯淡無光的蠶絲！“阿婆，
您這是……”賀蘭進明走近，蹲下身。老嫗渾濁的眼珠猛地轉向他，
爆發出駭人的光：“別碰！別碰我的繭！那是寶兒的命！
那些穿綢緞的……吸血的……蟲子……”她突然尖利地哭嚎起來，身體劇烈抽搐，
猛地掀開破席子！席下，并無孩童。
只有一團密密麻麻、小指粗細、通體呈現出一種妖異胭脂紅色的“蠶”！
這些怪蠶正瘋狂地啃噬著席下潮濕的稻草，身體腫脹得近乎透明，
體內隱約可見流動的、粘稠的暗紅色液體！它們啃噬過的草莖，迅速枯萎發黑，
散發出甜膩的腐臭！“血蠶！”鄰桌一個行商打扮的中年人失聲驚呼，臉上血色盡褪，
“又……又來了！快！用火！燒死它們！”店堂瞬間大亂！掌柜和伙計手忙腳亂地去找火把。
幾個膽小的客人尖叫著往外跑。賀蘭進明眼神一凝，并未后退。他屈指一彈，
一縷凝練的、融合了玄奘金箔溫潤佛力的氣勁悄無聲息地拂過那團瘋狂蠕動的血蠶。嗤嗤嗤！
如同燒紅的烙鐵按上冰雪！被佛力觸及的血蠶瞬間僵直，
胭脂紅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灰敗、干癟，體內粘稠的暗紅色液體迅速蒸發，
只留下幾縷腥臭的黑煙！剩余的怪蠶似乎感應到天敵，發出細微卻刺耳的“嘶嘶”聲，
放棄啃噬，如同潮水般迅速鉆入地板的縫隙和墻角的陰影中，消失不見。
老嫗的哭嚎戛然而止，呆呆地看著瞬間干癟死去的怪蠶，又看看賀蘭進明，
渾濁的眼里涌出大顆大顆的淚水，
……我的寶兒……也是這么沒的……吐著血絲……癟了……”賀蘭進明扶住搖搖欲墜的老嫗，
一股精純溫和的佛力緩緩渡入她枯竭的經脈，暫時撫平其神魂的激蕩。
他沉聲問那心有余悸的行商：“這‘血蠶’，從何而來？”行商擦著冷汗，
聲音發顫：“客官是北邊來的吧？這鬼東西，去年冬天就開始冒頭了！
專挑桑田和養蠶的人家！好好的蠶種，一夜之間就變成這種吸血的怪物！咬人！
鉆進皮肉里產卵！被咬的人，開始只是身上起紅疹子，癢得鉆心，接著就神志不清，
像丟了魂，整日念叨蠶絲綢緞……最后……最后就……”他打了個寒噤，說不下去了。
“官府呢？”“官府？”旁邊一個腳夫啐了一口，滿臉憤懣，“那些官老爺們，
就知道盯著今年上貢的‘天孫錦’！絲綢不夠，就逼著桑戶加倍養蠶，哪管人死活！
更邪門的是，那些被血蠶禍害過的村子，桑田全毀了，
可城里那些大綢緞莊、特別是‘云裳閣’的買賣，反倒更紅火了！出的新綢子，
顏色鮮亮得邪乎，跟吸了人血似的！”云裳閣？賀蘭進明記下了這個名字。
他懷中的玄奘金箔，在聽到“天孫錦”三字時，裂痕處傳來一陣清晰的灼熱感，
直指揚州城方向。揚州，大運河畔的明珠，此刻卻籠罩在一片病態的繁華之下。細雨如織，
打在瘦西湖的殘荷上，沙沙作響。畫舫依舊穿梭，絲竹管弦聲從舫中飄出，
卻透著一股虛浮的甜膩，如同隔夜的脂粉。街上行人不少，多錦衣華服，
但面色在煙雨朦朧中顯得過分白皙，眼神空洞，嘴角掛著模式化的、僵硬的微笑。
空氣中那股甜膩的腐敗花香無處不在，混雜著昂貴的熏香，
形成一種令人昏昏欲醉又隱隱不安的氣息。最刺眼的，
是運河碼頭上堆積如山的、貼著“云裳閣”封條的朱漆大木箱。苦力們佝僂著腰，
喊著低啞的號子，將沉重的箱子搬上停泊的官船。箱體縫隙里，
偶爾滲出幾縷極其艷麗的絲綢邊角，那顏色，紅得似血，綠得瘆人，在灰蒙蒙的天色下，
妖異奪目。賀蘭進明在一間臨河的茶樓二層臨窗坐下。跑堂的小二送上碧螺春，
眼神卻不住地往他腰間那柄看似普通的橫刀上瞟，笑容諂媚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客官，聽口音是北地來的貴人？可也是為‘天孫錦’的買賣？”小二試探著問。
賀蘭進明不置可否，目光投向窗外運河上那艘最龐大、裝飾最奢華的三層樓船畫舫。
舫身漆著“云裳”二字，珠簾低垂，隱隱可見舫內人影綽綽，觥籌交錯。
絲竹聲正是從那里傳來，比岸上的更清晰，也更詭異——那曲調纏綿悱惻，
卻總在轉折處透出一絲非人的尖銳，如同指甲刮過琉璃。“那是云裳閣東家，
‘織造皇商’沈萬山的座船。”小二壓低聲音，帶著敬畏，“沈老爺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宮里貴妃娘娘的衣裳料子，十有八九出自他手！聽說啊，這次新出的‘天孫錦’，
就是貢給娘娘賀壽的祥瑞！”“祥瑞？”賀蘭進明端起茶杯，
指尖一縷微不可察的寒氣滲入碧綠的茶湯，瞬間驅散了那股縈繞鼻端的甜膩花香，
茶香恢復了清冽本色。他看似隨意地問：“既是祥瑞，為何桑戶凋敝，血蠶橫行？
”小二臉色一變，慌忙左右看看，湊得更近，聲音壓得如同蚊蚋：“客官慎言！
這……這小的可不敢亂說。只聽說沈老爺得了上古‘蠶神娘娘’的秘法，桑田毀了也不打緊，
自有……自有別的法子織出好綢子……”他眼神閃爍，不敢再說。就在這時，
畫舫上絲竹聲陡然拔高，變得尖銳刺耳！舫頂的珠簾猛地向兩邊卷起！舫內景象，
瞬間暴露在賀蘭進明銳利的視線中！沒有尋常的歌舞升平。偌大的艙廳中央，
立著三架巨大的、形如紡車卻又布滿詭異青銅機括的“織機”！
織機通體呈現一種暗沉的青銅色，結構復雜精密得令人頭皮發麻，
無數細如發絲的銀亮金屬絲線在機栝間穿梭纏繞。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驅動這些冰冷織機的，并非人力！數十名身著輕薄紗衣、身姿曼妙的女子，
如同被無形的提線操控的木偶，圍繞著織機機械地“舞蹈”著！她們赤著雙足，
踏在冰冷光滑的青銅地板上，動作整齊劃一卻毫無生氣，手臂揮舞，
指尖滲出絲絲縷縷肉眼難辨的、閃爍著微弱磷光的血紅色細絲！這些血絲被織機貪婪地吸走，
融入機栝中那些銀亮的金屬絲線里！隨著她們的“舞蹈”和血絲的注入，織機另一端，
一匹匹流光溢彩、美得不似人間之物的絲綢正源源不斷地吐出！那絲綢薄如蟬翼，
色彩變幻不定，時而如朝霞般絢爛，時而如深海般幽邃，
散發著濃烈的、令人神魂顛倒的甜膩異香！正是那彌漫全城的腐敗花香！而在織機正上方，
艙頂懸垂下一只臉盆大小、通體晶瑩剔透如紅寶石的巨大“蠶繭”！繭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