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醫院新樓落成晚宴上,院長周琮的沉香手串壓著講稿:“這是全體同仁的榮光。
” 講稿下藏著沈聿的解聘通知——他剛舉報了器官移植黑市。
電梯里周琮將通知塞給他:“你的供肝會救省委領導的母親,名利雙收。
” 當夜我收到母親尿毒癥晚期的診斷書。 窗邊枯坐到天明,樓下出現個戴絨線帽的男人,
手里牛皮袋封著紅蠟章。 蠟印圖案竟與移植黑市的標記一致。
紙條寫著:“用你偷拍的供體檔案,換每周三次的透析費。” 七十八號檔案揭開時,
泛黃照片里的少年與我九分相似。 檔案標注:自愿捐獻。簽字人周琮。
死亡日期是二十年前我的車禍失憶日。醫院新落成的外科大樓在夜色里亮得晃眼,
巨幅玻璃幕墻反射著對面宴會廳里流淌出來的金色光暈,像一塊剛從火窯里扒出來的琉璃,
滾燙又冰冷。里面的喧囂隔著百米距離都能感受到——觥籌交錯,衣香鬢影,
贊美詩一般浮夸的祝賀詞混在悠揚的小提琴聲里,被中央空調均勻地吹送到每一個角落。
大樓頂部那串巨大的紅色電子慶祝語,
每一個字都在沉沉夜幕里散發著不容置疑的光芒:“祝賀仁濟醫院外科中心落成盛典”。
沈聿站在離這輝煌很遠的地方,立在老樓后門消防通道的陰影里。
這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只供運輸醫療廢物,此刻安靜得只剩下他一個人的呼吸聲,
與幾百米外那場盛宴的聲浪形成尖銳的撕裂感。
他身上還套著下午手術結束就沒換下的深綠色刷手服,濃重的消毒水氣味包裹著他,
像一層洗不掉的殼。
指腹間似乎還殘留著下午最后一場手術結束時沾染上的東西——那不是病人的血,
是器械護士不小心碰翻的碘伏,一種觸目驚心的、擦拭不去的棕黃。他攤開手,
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掌心空空如也,下午那張用手機屏滅前緊急拍下的照片,
此刻卻像烙印一樣滾燙地刻在眼底:成排的不銹鋼低溫柜,
銀灰色的密封罐上沒有任何供體來源編碼,
只有標簽上一串串令人心驚的數字——器官明碼標價。這畫面,
和他今晨硬闖的、設在廢棄藥庫負三層的秘密轉運點如出一轍。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枯站了多久,直到消防通道上方的聲控燈因過久的沉寂而熄滅。
黑暗瞬間吞沒了他。就是在這個時候,口袋里的手機屏驟然亮起,
幽光在黑暗中顯得極其刺眼。
一條通知由醫院內部系統直接推送進來:【沈聿醫生:請于明日上午九時,
至行政樓人力資源部辦理離職手續。】冰冷的文字在慘淡的光線下,
一行行羅列著:因嚴重違反醫德規范及內部管理規定,
即日起解除聘任合同……通知書的電子截圖。
發送端清晰地標注著院長辦公室內部代碼——ZQ。刺眼的熒光熄滅,通道重回徹底的黑暗,
只有他越來越重的喘息聲。腳邊堆著的幾個蒙著灰塵的、廢棄的氧氣鋼瓶,
無聲地佇立在黑暗里,像沉默的墓碑。那場光鮮的慶功宴散得很晚。沈聿離開消防通道時,
刻意繞了一大圈,避開慶典人群,從最偏僻的貨梯下去。冰冷的鐵盒緩緩下降,
數字一格一格地跳躍,像是倒數的秒針。電梯剛啟動不久,在沉悶的嗡鳴聲中,
突然“叮”的一聲脆響,在五樓停下。梯門滑開,
明亮的光線和殘余的酒氣、香水味涌了進來。院長周琮獨自一人走了進來。
他穿著剪裁完美的藏青色西服,頭發一絲不亂,
臉上帶著宴席主人那種恰到好處的、被酒氣和奉承熏出來的笑意,眼角的細紋舒展著,
唯有手腕上那串盤得油亮的沉香木手串,在電梯頂燈的照射下,泛著一種內斂而沉重的光澤。
電梯門合攏,隔絕了外面的喧鬧。
小空間里瞬間只剩下昂貴的香水味與殘留的煙酒氣息在流淌。
周琮似乎這時才“注意”到角落里的沈聿。他臉上的笑容未變,甚至更“溫和”了些,
如同看到一位需要關懷的后輩。那串深褐色的沉香木手串在他右手腕骨上緩慢地捻動了幾下,
發出細微而令人不安的沙沙聲,像是某種冷血動物在鱗片摩擦。“小沈啊,
”周琮的聲音在封閉的電梯里顯得低沉醇厚,充滿一種偽裝的惋惜,“晚上怎么沒去慶典?
”他的目光落在沈聿身上那套格格不入的舊刷手服上,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隨即又舒展開,“年輕人不要太拼嘛。”那語氣,仿佛在勸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他踱近一步,
電梯平穩地下降,沒有其他人進來。那手串捻動的頻率似乎快了一點點。“省里的張書記,
”周琮的聲音放得更低,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暗示,也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
“他老母親……肝癌晚期,等不起了。”他頓了頓,
仿佛讓“張書記”這三個字的分量在空氣中膨脹開來,然后才繼續,
目光直視著沈聿:“你的各項配型,奇跡般的合適。非常合適。
” 他特意重復了“合適”兩字,加重了其中的命定性。“肝臟外科一把刀,
給自己動手術……難是難了些,”他說著,左手從西裝內側口袋里掏出一個硬邦邦的信封,
信封是醫院最普通的行政白色,但封口處蓋著鮮紅的、代表院長級別權限的印章。
那封口印章的紅刺得沈聿眼角一跳。周琮將那封信隨意地遞向沈聿,
仿佛遞出一張無關緊要的會議通知。手腕上那串沉香珠子滑落到手背,沉甸甸的。
“下周手術,我來主刀。”他的語氣平緩得像在安排一次會診,目光卻銳利如手術刀,
刮在沈聿臉上,“你年輕,恢復力強。少個肝算什么?這年頭,”他扯動嘴角,
浮起一個意味深長的弧度,“名利雙收的路子,不多了。”電梯門“叮”地一聲打開,
行政部昏暗的燈光透了進來。周琮拍了拍沈聿的肩,力度不輕不重,
帶著不容推拒的掌控意味。他沒再看他一眼,徑直走了出去,
皮鞋敲打在空曠的大理石地面上,回聲清脆而空洞,敲打著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電梯門緩緩合上,像兩片冰冷的鐵幕,重新將沈聿一人關在狹窄的四方鐵盒里。
幽暗的光線下,他死死攥著那個剛被塞進手中的硬殼信封,指關節用力到發白,
信封邊緣鋒利的棱角深深硌進他掌心的皮肉里。冰冷的空氣,混合著周琮殘留的昂貴香水味,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沉香木經年累月盤出的厚重氣息,緊緊扼住他的咽喉。
解聘通知薄如刀鋒,沉甸甸地躺在他的掌心。醫院的鐵門在身后沉重地合攏,
那點冰冷的白光也被阻斷在外。城市的后半夜寒氣侵骨,
路燈昏黃的光暈在結了霜的冷霧中艱難地暈開一圈,更像漂浮的光點。沈聿走得很快,
舊羽絨服單薄,幾乎被寒氣刺穿。路燈把他的影子在結了霜的人行道上扭曲地拉長又縮短,
腳下每一步都踩著碎冰的輕微碎裂聲。寒氣舔舐著他外露的頸側皮膚,刺骨的冷,
卻奇怪地壓不住從脊椎骨里隱隱透出的酸麻與鈍痛——也許是剛才在消防通道里站得太久了。
這感覺在夜風中不斷加劇,像有人拿著粗糙的銼刀在他尾椎骨上緩慢地刮磨。
手機在他口袋里突兀地震動起來,打破了凌晨街道的死寂。心臟莫名地一縮,他掏出手機,
屏幕上跳動著家里的區號。凌晨兩點半。按下接聽鍵,
聽筒那邊立刻傳來鄰居王嬸高亢焦灼、帶著濃重口音的喊叫:“小聿啊!你趕緊來中心醫院!
你媽……你媽她昏過去兩次了!人送到急診了!醫生查了半天,說尿毒癥!晚期啊!
晚……”后面的話沈聿聽不清了,聲音像是被吸進了巨大的真空里,
王嬸哭喊的回響和他自己驟然紊亂的呼吸在耳邊攪成一團尖銳的嗡鳴。
冰寒刺骨的夜風猛地倒灌進口鼻,嗆得他彎下腰劇烈咳嗽起來。尾椎骨那點鈍麻猛地炸開,
瞬間燎原般竄遍整個后背。一種劇烈的、毫無預警的眩暈,像是從腦髓深處翻騰上來,
眼前街角那個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的燈牌和旁邊的電線桿,瞬間變成了扭曲蠕動的幻影。
他踉蹌一步,倉促地伸手撐住身邊冰冷的鐵皮垃圾桶。桶壁的寒意激得他指尖一痛,
指骨清晰的感覺刺破了幻影。視野重歸清晰,只有便利店慘白的光冷漠地照著清寂的街道。
他撐著垃圾桶直起身,急促地呼吸著,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空氣刮擦著喉嚨,
像要割出血來。王嬸的聲音還在聽筒里遙遠地回響,背景是醫院搶救區特有的凌亂噪音。
一股混雜了消毒水、嘔吐物揮之不去的酸腐氣以及某種臟器衰竭特有的微甜腥氣的復雜味道。
日光燈管嗡嗡作響,投下慘白的光。沈聿幾乎是跑著過來的,胸腔劇烈起伏,
后背被冷汗浸透了一片,寒風一吹,冰涼地緊貼著皮膚。病房里塞著三張臨時增加的床鋪,
母親蜷縮在最靠里的那張床上。僅僅幾天不見,那張曾經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臉完全脫了形,
灰黃浮腫,像是被粗糙地揉捏過。她閉著眼,眉頭緊鎖,每一次呼吸都顯得短促而困難。
床邊掛著的液體袋滴得很慢,透明藥水一滴一滴,
沿著細長的塑料管注入她枯槁的手背里那根異常突兀的青色血管。床邊放著兩頁紙。
沈聿走過去,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拿起那頁紙。
診斷結論清晰得殘忍:慢性腎衰竭(尿毒癥期)。
后面跟著觸目驚心的處置建議:**立即啟動規律性血液透析治療,
每周3次;建議腎移植評估……**治療建議的下面,
是清晰打印的費用預估:每次血液透析XX元,每月基礎藥物XX元,
若啟動移植隊列前期匹配費用XX元……那幾行沉默的數字,
每一個都在慘白的燈光下跳動著冰冷的光澤,最后匯集成一個龐大的、令人窒息的總額。
王嬸紅腫著眼,壓低嗓子在一旁絮叨:“醫生說必須按時透,
不然……撐不了兩月……這錢……”她搓著手,目光局促地在沈聿和他母親之間來回,
聲音里帶著鄉下婦女的實在和不忍,“小聿啊,
嬸知道你本事……可這……這錢窟窿太大了……”沈聿沒說話。他只是彎下腰,
在母親意識模糊的呢喃中,小心翼翼地替她把滑落肩頭的薄毯拉高了一點。
粗糙的纖維摩擦過他同樣冰涼的手背。病房老舊空調吃力地運轉著,
那點可憐的暖風混在濃重的消毒水氣味里,吹到臉上,又干又冷,像摻了砂礫。
他沒在醫院過夜。醫院沒有多余的陪護床,值班護士甚至委婉地提醒,
走廊加床可能隨時要騰給更緊急的病人。母親的狀況短暫穩定下來,
在鎮定藥物的作用下陷入并不安穩的沉眠。沈聿最終在王嬸擔憂的眼神中離開,
踏入了更深的夜色。他回到了租住的舊公寓樓。樓道燈壞了,
鑰匙在黑暗中摸索著插了幾次才對準鎖孔。打開門,一股冷寂的霉味撲面而來。他沒開燈,
徑直走到客廳那扇布滿灰塵和斑駁雨痕的老式鐵框窗邊。外面是城市后半夜稀薄的黑暗,
遠處零星的高樓燈影被凍僵在濃稠的寒氣里,顯得格外渺小和孤清。他拉開銹住的窗栓,
冰冷的風毫不客氣地灌了進來。刺骨的空氣侵入肺腑,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
窗臺上結著一層薄霜。他不管不顧,就這樣背靠著冰涼的墻壁,順著斑駁脫落的墻皮,
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寒氣立刻從地面滲透棉褲,爬上脊椎,
和體內深處的疲憊、混亂交織在一起。口袋里那個硬殼信封的棱角似乎更加硌人了,
像一塊滾燙的烙鐵貼著大腿。黑暗中,
他仿佛又看見了周琮那張在電梯間光影斑駁里微笑的臉,聞到那縷令人窒息的沉香氣,
聽到那平緩卻不容置疑的話:“少個肝算什么……名利雙收的路子……”每一個字,
都像涂了蜜糖的毒刺。而那幾頁透析費用單據,清晰地疊加其上,
每一筆數字都沉重地壓在他的氣管上。錢。沈聿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脖頸的肌肉繃緊。
他猛地抬起頭,額角重重撞在窗框冰冷的鐵棱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咚”。
痛楚尖銳地擴散開,撞散了眼前那些猙獰的畫面,
只留下窗外凝固的、無邊無際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巨大的疲憊感和心底那片更深的黑暗,
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沒頂而來。視野邊緣被窗框切割出的那片黑暗,
深邃得如同無底的墨池。沈聿靠著冰冷的墻,額頭抵著冰涼的鐵棱,
那點尖銳的痛感是這片死寂中唯一的錨點,將他即將潰散的意識勉強釘在原處。
就在那片幾乎吞噬心神的黑暗深處,樓下街道旁,有什么東西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不是車輛的引擎,也不是深夜環衛的掃帚聲。那是一種純粹的異物感,
像一塊被投入凝滯死水的石子,雖然微小,
卻清晰地攪動了沈聿被沉重疲憊繃緊到極限的神經末梢。他眼皮顫動了一下,額角離開窗框,
冰冷粗糙的觸感殘留著。眼睛無聲地轉向感知的方向。
就在他租住的老式公寓樓正對面街道的另一側,一排店鋪門前狹窄的陰影縫隙里,
站著一個人。
行道樹巨大濃密的陰影和一家早已打烊的“老王五金店”銹蝕的卷簾門邊框形成的夾角暗處。
距離不近,光線極其昏暗。沈聿只能勾勒出對方一個模糊的輪廓——中等身材,
裹在一件深色、略顯臃腫的大衣里。最突兀的,
是那人頭上扣著一頂樣式極其老舊的手工編織深色絨線帽,帽沿壓得很低很低,
遮住了大半張臉,只留下一截緊繃的下頜線條。那人的姿態安靜得近乎僵硬,
如同商店門口被人遺棄的一截老舊木樁。但沈聿的瞳孔,在長時間凝視黑暗后變得異常敏銳,
死死地捕捉到了他左手上的動作——那人微抬著手臂,手里拿著一個東西。
在更遠處一盞傾斜路燈光線散射過來、勉強撩開那片濃重黑暗的邊緣處,
那個物品露出了一角。是一個檔案袋。牛皮紙質地,四四方方,樣式很舊。
真正刺入沈聿眼底的,是它封口處的圖案——并非尋常的文件捆扎繩或者透明膠帶。
那里覆蓋著一大塊凝厚的、暗紅色的東西。是火漆印!顏色在暗夜里顯得極其詭異,
接近凝固的暗紅血液。而那漆印上深深凹陷下去的圖案……沈聿猛地閉上眼睛,
瞬間的黑暗不足以屏蔽剛才視網膜短暫捕獲的影像烙印。太熟悉了!下午闖入地下轉運點時,
那些密封冷藏罐上匆匆掠過、卻令他瞬間遍體生寒的特殊標記,
環境、高速偷拍下失焦變形——那個糾纏扭曲的荊棘棘環、中心一點如瞳孔般收縮的火焰紋!
現在,樓下那個影子手里的牛皮紙袋上,那凝固血蠟形成的圖章,和標記的形狀、線條走向,
毫無二致!幾乎在那血紅的印鑒刺入視線的同一秒,沈聿褲袋里的手機屏幕倏然亮起,
毫無征兆地發出幽藍的光芒,在黑暗的房間里照出一小團驚心動魄的光斑。
手機在他冰冷的掌心震動了一下,短促而清晰。是一條短信。一個完全陌生的本地號碼。
內容極其簡潔,沒有任何客套,帶著直指人心的冷硬指令:【用那個檔案袋,
換你母親每周三次的透析費。】每一個字都像從屏幕里伸出來的冰錐,狠狠鑿進沈聿的心臟。
他捏著手機的指關節發出細微的咔響聲。隔著一條深夜寂寥的街道,
那個藏身暗影里的人影終于有了動作。他將原本只是微抬的手徹底抬了起來,
讓那個被血紅火漆封印的牛皮紙袋完全暴露在邊緣稀薄的燈光下。他保持抬手的姿勢,
一動不動,如同展示一枚開啟地獄的鑰匙。那雙深埋于絨線帽檐陰影下的眼睛,
仿佛穿透了樓上的黑暗玻璃,冰冷地直視著窗后同樣隱匿在黑暗中的人。
冷風吹透單薄的窗框縫隙,發出鬼魅般的嗚嗚尖嘯。沈聿倚著冰冷的墻,
額頭再次緩緩抵上那冰涼的窗棱。額角被撞出的那點脹痛早已麻木,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徹底的冰冷,如同有寒氣順著鐵棱直接滲入了顱骨深處。
樓下街對面那片陰影里的人影,和那個被血腥印記封存的牛皮袋,
像一張懸掛在深淵旁的邀請函。他無聲地呼出一口氣。
白氣瞬間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凝結成一小片轉瞬即逝的白霧。再次睜開眼時,黑暗依然濃稠,
但窗玻璃上那點微弱而詭異的反光徹底消失了。
街道對面那團蜷縮在五金店卷簾門和行道樹陰影之間的濃重黑暗里,空無一物。
那個戴絨線帽的人,如同出現時一樣突兀,徹底消失了。
如果不是手機屏幕上那一條冰冷如手術器械的短信還留著,
沈聿甚至會懷疑方才那驚心動魄的幾秒不過是重壓下的幻視與幻聽。他站起身。
腿部長時間的蜷縮和寒冷帶來的麻木感如同蟻群啃噬,腳步有些發飄。他沒有開燈,
摸索著走進狹小逼仄的客廳。借著窗外城市后半夜那些永遠不會徹底熄滅的微弱光污染,
目光落在客廳角落那個落滿灰塵的書架上。那不是放書的地方,
頂層亂七八糟堆著幾本舊的專業期刊和一些過期的醫院行政文件,
面幾層則充當了雜物架——積灰的舊臺燈底座、纏著不知名電線的轉換器、幾個破損的紙箱。
其中一只紙箱尤其破舊,暗沉的紙皮邊角卷曲著。
這是他剛從醫學院畢業分配到這家醫院實習時,搬進這間老房子裝東西的箱子。后來,
他極少觸碰它。
時代的老照片、幾支早已不出水的舊鋼筆、幾本被翻得卷了角的醫學基礎教材……還有一個,
他以為早已被遺忘在歲月里的東西。記憶的碎片如同沉渣泛起。三年前,
他剛從住院醫生熬上主治,
優秀人才被抽調到院長辦公室臨時輔助一項“檔案數字化清查專項工作”——這名義很好聽,
實質上是被調去處理堆積成山的歷史遺留紙質檔案,進行掃描上傳和初步分類。
辦公室位于行政主樓的地下檔案庫旁,陰冷潮濕,彌漫著紙張霉變的氣味。
那時的周琮剛剛扶正,躊躇滿志,檔案清查也帶著肅清過往、建立新秩序的意味。
正是在堆積如山的、散發著過期油墨和霉菌混合氣息的檔案盒里,
沈聿無意中翻到了一個破舊散落的牛皮紙袋子。袋子邊緣已經磨損撕裂,
露出里面薄薄幾頁紙。他只是本能地瞥了一眼標題,
地寫著標題:非自愿特殊供體名錄(1996-2000)——僅供內部審計復核(密封)。
一瞥的內容如同滾燙的烙印:姓名(代號)、血型、器官、匹配度、獲取地點標注極其模糊。
最下方還有“負責人確認”欄,一個潦草得幾乎無法辨認的簽名下,標注著“已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