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翻新過的咖啡館角落,我發現了古董級別的蘋果電腦。藍屏時莫名彈出的聊天框里,
對方聲稱來自2001年。“小諾?還在線嗎?”我試探著敲下回車鍵。“終于等到你了。
”對方回應道,“二十年了,我一直守著這臺機子。”我們隔著時光聊天,
分享著各自天空的晨昏與陰晴。直到某天他突然消失,屏幕上只留下一朵凋零的像素花。
清理主機箱時,一枚生銹的U盤悄然滑落——里面是他與絕癥抗爭的影像日記,
結尾定格于病床上蒼白的微笑:“晨曦,我等到你了。”咖啡濃郁的焦香里,
混著一股老房子特有的、淡淡的塵埃味兒。這家叫“時隙”的店剛翻新過,
裸露的磚墻上刷了白,吊燈是新款的幾何線條,音樂是溫柔的沙發電子樂。唯獨我這角落,
像是被時光漏掉的一小塊拼圖。
它就那么突兀地擠在明亮的北歐風小圓桌旁邊——一張厚重、棱角分明的木桌,
漆皮斑駁剝落,露出底下深色的木頭,摸上去帶著細微的毛刺感。桌面上,
蹲著一臺灰白色的老式一體機顯示器,那經典的圓弧外殼像個大大的問號。
主機箱笨重地趴在地上,奶油色的塑料機身布滿劃痕,
油膩膩的鍵盤縫隙里積著可疑的陳年灰垢,幾個常用的字母鍵磨得光禿禿的。
一個電源轉換器的適配頭孤零零地垂在插座邊緣,電線在凌亂纏繞著。
機箱側面的標簽幾乎模糊不清,
只能勉強辨認出那個曾經引以為傲的、被咬了一口的蘋果圖標。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油膩冰涼的顯示器外殼,我竟有種奇妙的熟悉感。
一個念頭莫名跳出來:試試看?
它屬于一個我未曾經歷過的、慢悠悠用撥號上網聽調制解調器“滴嘟”怪叫的年代。
按下那個同樣油膩的圓形開機鍵,主機傳來一聲沉悶嘶啞的啟動嗡鳴,
像垂暮老人蘇醒時費力的嘆息。灰白的顯示屏幽幽亮起,閃動的光點緩慢凝結,
最終拼湊出那個經典老系統特有的藍天白云啟動畫面。我心里泛起一陣微小的漣漪,
仿佛觸到了某個遙遠的年代。桌面緩慢加載完成,那壁紙是像素感濃郁的蔚藍深海。
圖標風格古舊而簡潔:一顆藍色的地球(“Internet Explorer”),
一個垃圾桶(“廢紙簍”),一個齒輪(“系統設置”)。光標緩緩挪動,
帶著那個年代的遲緩。我嘗試雙擊那個藍色地球圖標。又是漫長的等待。風扇呼呼喘著粗氣,
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瀏覽器窗口艱難地撕開一片空白,
那熟悉的“e”圖標慢悠悠轉了幾圈——隨即,毫無預兆地,整個屏幕猛地一顫,
變成了深不見底的藍,無情地潑滿了整個視野。
白森森、異常刺眼的英文字符像被凍僵的蟲豸,
密密麻麻、紋絲不動地覆蓋在死寂的藍幕之上。
rror…Stop Code… 一堆亂碼般的數字和地址……典型的深度“死亡藍屏”。
糟糕。我下意識地準備起身去找店員求助。就在這時,那片象征著崩潰與終結的深藍基底上,
竟然又極其別扭地浮現出第二個獨立的區域。那是一個極其簡陋的灰底窗口,
仿佛是從某個古老的聊天室破壁而出。窗口最頂端,
字清晰得刺眼:“時光縫隙聊天室 v0.1 alpha (2001/04/12)”。
光標在下面空曠的輸入區里,平靜地一閃,一閃,帶著一種固執又微弱的生命力。
在這充滿科技感新與舊混亂交疊的空間里,這個突然彈出的、掛著十多年老黃歷的界面,
像一個不合時宜的幽靈,撞得我腦子嗡地一聲,血液似乎停滯了一下。喉頭莫名有些發緊。
空氣里濃郁的咖啡豆香氣,
混合著老木頭和電子元件散熱孔里飄出的、微帶著金屬灼烤的焦糊味,變得濃稠黏膩起來。
指尖懸在油膩的鍵盤上方,微涼。一種近乎荒唐的預感攫住了我。沉默幾秒,
我按下了刪除鍵——那藍屏和聊天窗口依舊頑固地嵌在屏幕上。
看來不是誤觸鍵盤導致的錯誤輸入。目光再次落回那個簡陋的聊天窗。“你好?
”我終于敲下兩個字,拇指懸在回車鍵上,心臟在胸腔里輕輕頂著,一下,又一下。
幾乎是按下回車的同時,屏幕那灰白的窗口里,一行黑色的文字安靜地冒了出來,沒有昵稱,
沒有表情符號,干凈利落。你好。速度這么快?我屏住呼吸,指尖冰涼。“你能看到?
”我敲下問句。是的。清晰穩定。藍屏的底層代碼似乎暫時穩定住了這個縫隙通道。很奇特,
對吧?奇特的鎮定感從文字里透出來。我手指在鍵盤上方停留片刻,
刪掉過于客套的“請問”,刪掉“您”,
最后只剩下一個最直接也最荒謬的試探:“你是……”光標閃爍了兩下,
新的文字跳出來:我?一個坐在你面前這臺機器前,剛滿18歲不久的人。我的時間,
是2001年4月12日,下午,雨剛停不久。窗外的泡桐花被打落一地,氣味很濃。你呢?
那邊…是什么樣子的?泡桐花……2001年……4月12日……我猛地抬頭環顧四周。
吧臺邊店員在擦亮得反光的咖啡機,墻上是嶄新投影儀正在播放抽象藝術短片,
幾個穿著時髦的年輕人正對著超大屏的平板電腦低聲討論,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流暢滑動。
一股強烈的眩暈感涌上來。我用力捏緊發涼的指尖,指甲陷進掌心帶來一點鈍痛,
拉回了些微的真實感。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敲:2024年……3月。你那邊過去二十年了。
我現在……在咖啡館,你留下的這臺電腦面前。時間仿佛凝滯了一瞬。聊天窗內,
光標持續安靜地閃爍,一下,一下,漫長得好似過去了一個世紀。沒有立刻跳出來的文字,
只有光標那種恒定的、帶著點冷漠意味的閃爍。老主機的風扇低沉地嘶鳴,
發出某種瀕臨散架的警告。光標終于再次向前跳動,帶出了新的句子。
符在灰底上出現得有些慢:2024……(光標停了一下) 原來外面……天都變了幾輪了。
(停頓)我就知道……一定會有人……坐在這里的。你是……什么樣子的?
泡桐花的濃烈氣味仿佛穿透了二十年的塵埃與線路,猝然彌漫開來,充滿了整個角落。
老舊主機還在不知疲倦地低沉嘶鳴,像一陣陣遙遠的回音。我盯著那個冰冷的問句,
目光卻不由自主飄向窗外——2024年早春午后的晴空,明媚得有些虛假,
薄薄的陽光透過落地窗,在我敲擊鍵盤的手指上投下一小塊移動的光斑。
“外面……太陽很好。”我緩慢地敲擊。那些像素組成的字跳出屏幕,
也跳進了那個遙遠的、帶著潮濕泡桐花香氣的下午。這里的空氣?咖啡豆烤焦了,
旁邊幾個年輕人在討論‘元宇宙’,大概是個新流行詞吧。(光標停了一下)你呢?
雨停了……心情有沒有好些?我是黎曦,黎明的光。光標在聊天窗里迅速跳躍。
(一個簡單的笑臉符號 :-) )黎曦……名字真好。我是陳諾。雨停了,但天還陰著,
灰蒙蒙的。看著那扇門……心也是沉的。謝謝你告訴我外面的陽光。這里很安靜,
只有風扇聲。我猜你那邊……聲音很大?“很多。”我指尖懸停在Q鍵上方片刻,“車聲,
機器打奶泡的嘶嘶聲,人的說話聲,耳機漏出的音樂聲……像個吵鬧的蓋子。你呢?
”我的目光掃過這格格不入的老古董角落,“你的空間……也這么擠?
”(光標微微閃爍)我的房間?不大。一張床,一個木頭書桌(就是這臺機器蹲的桌子),
書堆在地上,墻上掛了張世界地圖。地圖很大,蓋住了半邊墻的霉點。
角落里的梔子花……我媽養的,開了些小白花,香氣清清苦苦的,陪我熬了無數個夜晚。
風扇噪音是常態。喜歡安靜。梔子花……清苦的香。我下意識地吸了吸鼻子,
咖啡館的空氣里只有焦糖奶泡的甜膩。風扇的聲音低沉依舊。
喜歡安靜……卻用這樣的方式跨越二十年噪音?我喜歡安靜,卻生活在喧囂中。矛盾?
但至少,我們好像都喜歡光。黎明曦光,名字是預言?
(附加一個眨眼表情符號 ;-)光標急促地閃了兩下,像是被這個小小的玩笑擊中,
帶著點窘迫的忙亂。
(一個慌張的表情符號 :-[ )別、別這么說……(短暫停頓)光……大概是吧。
以前做白日夢,總想去北方看雪。后來……夢就成了看外面安靜的黎明。那些念頭,
比機器跑得快太多。北方看雪的憧憬?像一只向往天空卻折翼的小鳥。
我的心被輕輕刺了一下,指尖微頓。他描述的“安靜”像一片沉重的影子,悄悄壓了下來。
安靜可以創造出來。雪看不成,不如說說你現在窗外的風景?你的天空,我好奇。
我這里……天空干凈得像塊洗過的藍玻璃。光太足,曬得人有點發暈。光標閃爍幾秒。
你那邊……天一定很干凈吧?真好。我這里……(光標挪了一下,仿佛在猶豫)窗外?
灰蒙蒙的。泡桐樹葉子被雨水打得皺巴巴的,濕漉漉掛在枝上。樓下那片草坪,
雨水積了一洼一洼的,幾天都沒干,像爛掉的鏡子碎片倒映著低矮的天。光線……很暗,
有點發悶。可能傍晚又要下雨。光標停在那里。幾行文字之后,
那個空白的輸入框再次陷入恒久的沉默,只有光標無休止、固執地閃爍。
主機風扇嗡鳴一聲嘶啞地抬高音調,又無奈地低落下去。我看著那幾行描述的畫面,
灰暗、潮濕、悶熱。這絕對不是一個18歲年輕人應有的視角。更深的陰影彌漫開來,
帶著某種沉甸甸的預示。就在我思緒開始滑向某個冰冷的深淵時,新的文字突然跳了出來,
快得幾乎帶著倉促。啊!差點忘了!(一個笨拙轉移話題的語氣)這臺主機老家伙,
是不是很燙?散熱口估計堵得沒用了。你試試,輕輕敲敲它左側下方——就機箱那個位置,
有個地方微微鼓起一點塑料殼子的地方,很輕很輕地彈它一下!千萬別用力!
(后面緊跟著一個緊張兮兮的“拜托”表情符號)他的慌亂太明顯,
像試圖徒手抓住一縷飄散的煙。我沉默幾秒,指尖終究還是繞過鍵盤,
小心翼翼地探向主機箱溫熱沉重的側面塑料殼。輕輕觸碰,在靠近右下方的位置,
指尖果然壓到一塊幾乎難以察覺的微小拱起。非常非常輕地,像對待一個脆弱的肥皂泡,
我用指甲蓋的邊緣,極快地、敲點了一下那處。“咚”。一聲極其微弱又清晰的回響,
帶著點老物件獨有的空洞共鳴。它透過指尖的骨頭傳來。
屏幕正中那塊凝固死寂的深藍色板塊猛地扭曲了一下,像被石子擊破的水面,
波紋急速蕩開、擴散,瞬間碎裂消散!那個粗糲的聊天窗重新占據了整個屏幕,干干凈凈,
仿佛剛才恐怖的藍屏只是我的錯覺。:-D 哈哈!果然!它老這樣!這法子我試出來的,
百試百靈!(一個開心的笑臉符號)下次再藍,就這樣對付它!
(后面緊跟著幾個表示成功的“耶”)文字里的雀躍像一點微弱的火星,
短暫地在沉悶的灰色對話框里閃了一下。我們漸漸習慣了這個奇特的時差。我的白天,
隔著近二十年的塵埃與靜默,成為他深夜里唯一的光線。
咖啡館里的人聲喧囂漸漸化成了背景里遙遠的海浪,我只盯著眼前這一方灰白的聊天窗。
他的世界似乎只剩下這個房間,這扇對著昏暗天空的小窗。
他告訴我窗臺上養了一盆梔子花——盡管他形容那花香“淡淡的”。“可能是我鼻子不靈了?
”他不確定地補充道,隔著字跡,我仿佛看到他困惑地皺了皺眉。他提到媽媽很久沒進來了,
“門總是關著。”幾個字,簡簡單單,卻像沉船錨一樣墜著沉沉的重力。
他執著地詢問著我的“外面”。工作?我說和AI打交道,
研究怎么讓冰冷的算法帶點人氣兒。文字那頭安靜了幾秒,
光標慢悠悠蹦出字來:“那要小心……代碼想不出花香。”帶著點孩子氣的認真。我笑了,
指尖懸著敲不出完整的回應。有時我吐槽早上咖啡太酸惹人不快,
他會笨拙地建議:“可以偷偷加一小撮鹽?”后面跟一個試探的小表情。
生活里瑣碎的、帶著鮮明色彩的信息,我的抱怨,我的牢騷,連同外面明晃晃的陽光和喧囂,
成了他夜晚唯一能“觸摸”到的活色生香的世界。而他的夜晚,漫長、寂靜、凝重。
聊天窗像是被稀釋過,顏色淺淡許多。偶爾他會提起今天“外面的天氣”,
但那描述總顯得模糊而疲憊。更多時候,是學習。他說在啃一本厚厚的編程書,
想學得再扎實些。“萬一將來……”他敲下幾個字,又刪掉。
屏幕上只剩下短短一句:“……多看點書總是好的。
”后面緊緊綴著一朵小小的像素花表情符——他用這個符號的頻率越來越高。
梔子花的白色小花也常出現在他的文字里。他說花開的不多,
但香氣總是努力填滿那個小房間。“有點苦味,”他又補充,“可聞著很安心。
”這種描述總像帶著一層薄薄的、令人不安的繭,把他的真實包在里面。
聊天窗里的文字一如既往地簡潔。但偶爾,會毫無征兆地停頓很久。沒有任何征兆,
那句“有點累了,我先下線”之后,整整一周,那個灰白的聊天窗,
都沒有再亮起任何新的文字。起初我以為只是又一次短暫的“疲憊”。第一天,平靜過去。
第三天,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開始積聚。手指無意識地懸在那油膩的老舊鍵盤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