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喪鐘為誰而鳴我聽見哭聲了。那聲音像一把生銹的剪刀,一下一下的鉸著我的耳膜。
女人的哭聲,男人的哭聲,還有細碎的、像老鼠啃木頭般的啜泣——是阿妹。
我想抬手摸摸她的頭,卻發現自己的手指動彈不得。黑暗。粘稠的黑暗裹著我,
像被浸在松脂里的蟲子。我的眼皮沉重如鉛,卻能感覺到臉頰上有什么冰涼的東西在滑動。
是眼淚嗎?可我明明記得自己已經......"秀兒啊——"娘的聲音突然炸開,
近得仿佛就貼在我耳邊,"你怎么就丟下娘走了啊!"一根釘子突然楔進我的意識。秀兒?
林秀兒?這是我的名字。我猛地想起來了:三天前的黃昏,我背著竹簍去鷹嘴崖采七葉蓮,
然后......然后是什么?記憶在這里裂開一道豁口。我只記得失重感,
記得崖壁上突出的樹枝抽打身體的疼痛,記得最后映入眼簾的,是西天那輪血紅的落日。
"吉時到了。"一個沙啞的聲音割開哭嚎。是村里的馬神婆,她說話總像含著口濃痰,
"再哭就把死鬼哭回來了。"木質容器突然晃動起來,我的后腦勺磕在硬板上。
直到這時我才驚恐地意識到——我躺在一口棺材里!"輕些抬!"爹的聲音帶著醉意,
"趙家給了二十塊大洋呢,別磕壞了我家秀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我能感覺到疼痛,
能聽見聲音,甚至能聞見棺材板散發出的松木香??蔀槭裁此腥硕颊J為我死了?我想尖叫,
喉嚨卻像被泥漿封住,只能從肺里擠出微弱的氣音。"咦?"阿妹的聲音突然靠近,
"姐的手指......"我的心臟幾乎停跳。她能發現我還活著嗎?"死丫頭亂摸什么!
"娘一把拽開她,"死人手腳會僵的,你姐都硬了三天了。"可我沒僵!我想大喊。
那天從崖上摔下來后,我一定是昏死過去了。村民們發現我時,我可能呼吸微弱到難以察覺,
身體也因為失血而冰冷......"蓋棺!"馬神婆突然高喝。頭頂傳來木板摩擦的聲響,
一線微光漏進來。在最后的視野里,我看見阿妹哭腫的臉,看見娘別過頭去抹眼淚,
看見爹正數著趙家給的大洋。光線越來越窄,最后"砰"地合攏,徹底將我封進黑暗。
"叮——?!?鐵錘敲擊棺釘的聲音像催命符。我瘋狂地眨眼,
突然發現自己的眼皮能動了!可還沒等喜悅漫上來,一股腐臭味突然鉆進鼻腔。
這味道我很熟悉,去年隔壁王婆子停靈三天后,屋里就是這種甜腥的尸臭。但怎么可能?
我才"死"了三天,而且現在是臘月......"咯吱。"棺材右側傳來細微響動。
有東西在撓木板!我渾身血液瞬間凍結。更可怕的是,
我感覺到有冰冷的氣息拂過耳垂——這口棺材里,不止我一個人。
2 紅妝裹尸他們給我套上繡著金鳳的大紅嫁衣時,我的指甲縫里還殘留著崖壁的青苔。
我能感覺到粗糙的布料摩擦過手臂,那些金線繡的鳳凰翅膀刮得我皮膚發癢。
四個婦人架著我的胳膊,像擺弄稻草人似的給我穿戴。我的脖子軟綿綿地往后仰,
后腦勺撞在某個人鼓脹的肚皮上。"哎喲,死沉死沉的!"肚皮的主人喘著粗氣,
"到底是橫死的,比老死的重多了。"我的耳朵變得異常敏銳,
能聽見三丈外燭花爆開的聲響,卻看不見是誰在撥弄我的眼瞼。有冰涼的手指撐開我的眼皮,
隨即傳來驚叫:"了不得!瞳孔都沒散!馬婆婆您快瞧瞧!"棺材板發出"吱呀"的呻吟聲,
那張布滿老人斑的臉突然懸在我正上方。馬神婆的眼白泛著死魚肚皮的青色,
她扒開我的眼皮時,指甲蓋里黑乎乎的泥垢幾乎蹭到我的眼球。"慌什么?
"她噴出的氣息帶著腐蒜味,"墜崖摔死的都這樣,魂兒卡在瞳仁里出不去。
"說著竟用大拇指狠狠按向我的眼球,"得把魂兒按散了才好上路。"劇痛讓我想尖叫,
可喉嚨里只溢出微弱的氣音。更可怕的是,
我聽見自己的眼球在壓力下發出"咕嘰"的聲響——活人的眼球絕不會這樣!
"頭發也得梳通。"馬神婆拽著我的發髻往上提,我的頭頸被迫抬起,露出后頸的尸斑。
婦人們發出嘖嘖驚嘆,她們看不見我藏在嫁衣下的皮膚正泛起雞皮疙瘩。
梳齒刮過頭皮的觸感清晰得可怕。我數著,整整一百零八下,這是新娘梳頭的吉利數。
可當桂花油抹上我的鬢角時,我聞到的卻是掩蓋尸臭的香料味。
"姐..."阿妹的聲音突然貼得很近。有溫熱的液體滴在我鎖骨上,
滾燙得幾乎要灼穿皮膚。"姐...對不起..."她的手指在發抖,
正往我僵硬的手心里塞什么東西,
"他們說你得穿這件衣裳才能...才能鎮住...""死丫頭滾開!"娘突然沖過來,
我聽見巴掌摑在皮肉上的脆響,"讓你摸死人!沾了晦氣看誰還敢娶你!"阿妹跌坐在地,
那個沒說完的詞像冰塊滑進我的衣領。鎮住什么?我拼命想攥住她塞來的物件,
可手指只是微微動了動——那似乎是個堅硬的金屬片,邊緣很鋒利。"上新妝!
"馬神婆的吆喝震得我耳膜發顫。有人用粗糙的毛刷在我臉上涂抹,
粉撲拍打臉頰的節奏像在給年豬刮毛。當針尖刺穿我耳垂時,
我終于確信自己的小拇指抽搐了一下——但捧著我的手的婦人只是用力掰直了那根手指。
"指節都僵了。"她嘟囔著,往我手心吐了口唾沫用力揉搓,"得軟和些,
不然交杯酒都捧不住。"交杯酒?我毛骨悚然。難道要和死人喝合巹酒?
隨著意識越來越清醒,恐懼反而像毒藤般在血管里瘋長。最可怕的不是被當作死人,
而是連我自己都開始懷疑——究竟此刻的清醒是回光返照,還是過去三天的死亡才是幻覺?
"蓋頭呢?快把蓋頭蒙上!"眼前突然一片血紅。這方繡著鴛鴦的蓋頭透光,
我看見許多黑影在晃動。有人往我嘴里塞了什么東西,圓滾滾的,帶著土腥味。"含穩了!
"馬神婆拍打我的臉頰,"龍眼保尸身不腐,要是從嘴里掉出來,當心新郎官不高興!
"我被抬了起來。透過蓋頭下沿的縫隙,看見自己穿著紅繡鞋的腳懸在空中,
鞋尖綴著的珍珠一晃一晃。這場景荒誕得令人發笑——如果那兩只腳不是我的就更好了。
堂屋的門檻被重重踢了三下,這是出殯的規矩。
跟什么人討價還價:"再加五塊大洋...我閨女可是黃花大閨女...""二十塊頂天了!
"陌生男人的聲音像砂紙摩擦,"趙老爺說了,橫死的折價..."顛簸中,
阿妹塞進我手心的金屬片突然割破了皮膚。疼痛讓我徹底清醒——那是半片折斷的銅鑰匙,
斷口處還沾著新鮮的血跡。就在這一刻,我忽然想起墜崖前看到的最后景象:不是落日,
而是崖壁上那個被鐵鏈鎖住的洞穴,
洞口的銅鎖已經銹跡斑斑...棺材落地的震動打斷了回憶。我后知后覺地發現,
自己正以坐姿被安置在棺材里,這姿勢比躺著更讓人毛骨悚然。蓋頭突然被掀開,
馬神婆往我手里塞了個冰涼的東西。"握緊了。"她把我的手指掰成環狀,"這是你的婚書。
"紙錢燃燒的味道涌進來。在蓋頭重新落下前的剎那,
我看見自己青白的手指間確實捏著張紅紙,但上面寫的不是婚約,而是用朱砂畫的符咒!
嗩吶聲毫無預兆地炸響。在令人牙酸的《百鳥朝鳳》曲調中,
我聽見馬神婆貼著棺材縫說:"新娘子別急,等亥時一到,
就送你入洞房..."棺材蓋緩緩合攏時,有什么東西從我的嫁衣領口爬了進去。
多足生物窸窸窣窣地劃過鎖骨,最后停在我左胸——那個本該有心跳的地方。
3 夜嫁嗩吶聲刺穿了我的耳膜。那不是尋常喪樂的調子,
而是《百鳥朝鳳》的變調——本該歡快的曲子里摻進了太多滑音,像百鳥在死前最后的哀鳴。
棺材被抬起的瞬間,我嘴里含的龍眼差點滑入氣管,甜腥的汁水順著喉管往下流,
竟讓我嘗出了血的味道。"起轎——"馬神婆的破鑼嗓子在夜色中炸開。
棺材沒有規律地晃動著,十六個壯漢抬著我,他們腳上綁著紅繩,像一串被縛住的紙人。
我的后背緊貼著棺底,
能感覺到松木板上有一道道細小的凹槽——那是用指甲反復抓撓留下的痕跡。
"新娘子過橋嘍!"隊伍突然停下。棺材傾斜的角度讓我滾向一側,臉頰貼上冰涼的棺壁。
透過木板,我聽見流水聲,還有紙錢落入水中的"沙沙"響。黑水溝只有一座橋,
是民國初年修的洋灰橋,橋墩下埋著當年修橋時摔死的七個工匠。"低頭!
"馬神婆突然暴喝。我的額頭重重撞在棺材內壁上。與此同時,橋洞下傳來"咚"的悶響,
像是有什么東西撞上了棺材底部。一股潮濕的腐臭味滲入棺內,
那味道讓我想起小時候在橋洞下見過的死貓——腫脹的肚皮上爬滿白蛆。
嗩吶聲突然變得急促。棺材重新移動時,
我聽見送葬隊伍里有不屬于人類的腳步聲——像是什么東西四肢著地,指甲刮擦著青石板。
那聲音始終徘徊在我的棺材正下方,與抬棺漢子的步伐完美重合。"新娘子看路!
"馬神婆的喊聲近在咫尺。棺材蓋突然被敲了三下,震得我耳蝸發麻。緊接著,
一沓紙錢從棺材縫塞了進來,粗糙的紙邊刮過我的鼻梁。借著那點微光,
我看見婚書上用血畫著扭曲的符文,
最上方卻分明寫著我的生辰八字——和另一個被朱砂劃掉的名字。
"林秀兒配趙......"后面的字被污血蓋住了。棺材猛地一沉,
像是有什么重物壓了上來。我的胸口突然劇痛,嘴里含的龍眼"噗"地吐了出來,
黏糊糊的果肉正糊在蓋頭上。與此同時,
壓棺的重物發出"吱呀"的聲響——那分明是另一具棺材摞在上面的動靜!
"夫妻同棺——"馬神婆的調子拖得老長。我的指甲摳進松木板,在黑暗中瞪大眼睛。
冥婚不該是兩具棺材并排下葬嗎?為什么要把兩具棺材摞在一起?更可怕的是,
當我的棺材經過某處坑洼時,
分明聽見地下傳來空洞的回響——仿佛早有一具棺材埋在那里多年。"過岔路,新娘揀道!
"隊伍又停了。棺材開始原地打轉,轉得我頭暈目眩。這是黑水溝的老習俗——活人娶親時,
新娘要選回娘家的路;死人娶親則相反,棺材往哪邊偏,就說明亡魂想葬在哪個方向。
我的棺材突然向左傾斜四十五度。抬棺的漢子們發出驚呼,因為左邊是通往鷹嘴崖的陡坡,
那里連墳地都沒有。"作孽喲!"我聽見爹在跺腳,"這死丫頭還惦記著摔死的地方!
"馬神婆卻笑了:"好得很,鷹嘴崖陽氣重,鎮得住陰魂。"她突然壓低聲音,"再說,
趙家小少爺不就是在那兒......"后面的話被一陣陰風吹散了。棺材繼續前行,
坡度越來越陡。我的身體不斷下滑,嫁衣的領口勒住脖子,那半片銅鑰匙也從手心滑落,
卡在了棺材縫里。"落轎——"棺材重重落地,震得我五臟六腑都在顫。
外面突然安靜得可怕,連嗩吶聲都停了。不知過了多久,棺材縫里滲進一絲絲涼氣,
帶著崖壁上特有的苦艾草味道。我這才驚覺——他們真的把我抬到了鷹嘴崖!"吉時到,
釘棺!"鐵錘敲擊棺釘的聲音像催命符。第一根釘子楔入時,我的左腿突然抽筋,
膝蓋狠狠頂在棺蓋上。這動靜本該驚動外面的人,可釘棺的節奏絲毫未亂,
仿佛所有人都默契地裝作沒聽見。"一釘添壽!"馬神婆每喊一句,就有一根釘子刺入木頭。
"二釘添福!""三釘添??!"第四根釘子落下前,有冰涼的手指突然從棺材縫探進來,
輕輕劃過我的手腕。我差點尖叫出聲——那絕對不是活人的手指!它細長得異常,
指尖還帶著鋒利的、類似爪子的弧度。"四釘......"馬神婆的聲調突然變了,
"......鎖冤魂!"最后一根釘子帶著風聲砸下。就在棺蓋完全封閉前的剎那,
我聽見阿妹撕心裂肺的哭喊:"姐!別睡!棺材里那個不是趙——""砰!
"世界徹底陷入黑暗。我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在絕對的寂靜中,
突然聽見棺材另一端傳來指甲抓撓木板的聲響。那聲音緩慢而堅定,
從棺材尾部一路爬向我的頭部,最后停在了距離我耳朵不到三寸的地方。"咚、咚。
"兩下敲擊聲。接著是第三下。像是某種邀請,又像是警告。
我的血液瞬間凝固——這口棺材里,確實還有別的東西!在極度的恐懼中,
我的意識突然飄了出去。詭異的畫面涌入腦海:我看見送葬隊伍正在下山,
他們手里的白燈籠連成一條扭曲的光帶;我看見馬神婆走在最后,
她肩上趴著個穿紅肚兜的嬰孩;我看見阿妹被爹反綁著雙手,
嘴里塞著破布......而在某個瞬間,我甚至看見自己穿著嫁衣站在隊伍里,
正對著棺材里的"我"露出詭異的微笑。4 棺中耳語腐臭味突然濃烈起來。
我拼命屏住呼吸,可那股味道還是從鼻腔鉆入肺里——甜膩中帶著腥氣,
像煮過頭的肉湯里飄著鐵銹。棺材里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太陽穴突突跳著,
嘴里殘余的龍眼汁液開始發酵,在舌尖泛起酒糟般的酸苦。"咚。"身旁又傳來敲擊聲。
這次更近了,近到我能聽見指甲斷裂的脆響。我的身體已經能小幅度移動,
于是慢慢向聲源處轉頭——這個動作讓蓋頭滑落,眼前卻仍是濃稠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