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五年,
我的前夫熬成了每天煲湯的一股子隔夜米飯混雜著灰塵的氣息霸道地鉆進了我的鼻孔,
癢得很,硬是把人從黏糊糊的黑暗里往外拔。意識像沉在海底多年的生銹鐵錨,
被一點一點緩慢地、費力地往上拽。沉重的眼皮,像是被某種粘稠的膠水死死封了好幾層,
每掀開一絲縫隙都需要耗費全身的力氣。耳朵里一片嗡鳴,尖銳細長,綿延不絕,
像是電視失去信號后那令人抓狂的電流噪音。搞什么飛機?慶祝晚宴后宿醉這么狠?
我模模糊糊地想著,感覺四肢沉重得不聽使喚,關節銹住了一般。身下的感覺也不對勁,
記憶里那硬板宿舍床早就被我換了記憶棉的五星級床墊,
此刻硌人的彈簧卻無比清晰地提醒著我睡在了劣質床板上。
“呃……”一聲模糊得像從破風箱里擠出來的呻吟溜出喉嚨。這破鑼嗓子?
昨晚是跟哪個山頭的獅王嚎了一宿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眼皮終于抖抖索索地撐開了一條縫。光線,慘白又虛弱,
從大概是窗簾沒拉嚴實的一道縫隙里擠進來,在地上拖出一條長長的、死氣沉沉的光帶,
飄浮著細密的灰塵顆粒。空氣凝滯得如同渾濁的死水塘,悶得讓人喘不過氣。窗簾?不對!
這花色……這死氣沉沉、透著股子霉味兒的墨綠小碎花?
我宿舍那彰顯年輕活力的熱帶大芭蕉葉窗簾呢?!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間從尾椎骨炸開,
沿著脊柱閃電般躥上后腦勺,腦子霎時間清醒得如同被冰水從頭澆到腳。
我猛地撐著床板坐起,彈簧發出一聲凄厲而喑啞的吱嘎慘叫,像是在為我的動作伴奏。
視線瞬間掃過整個房間——死寂。灰敗。墻壁是剝落了漆皮的白墻,
露出了底下陳舊的灰黃色,像老人久病后的臉色。幾道細長的裂縫,
如同地圖上蜿蜒交錯的支流,從天花板一路扭曲地延伸下來,看著都快要剝落下來了。
正對著床的,是一張窄小的單人桌,漆面斑駁,露出了底下木頭臟兮兮的顏色。
桌上空蕩蕩的,只孤零零立著半杯渾濁的隔夜水,
里面沉著的幾根可疑棉絮在靜止的空氣里也顯得毫無生氣。
桌角堆著幾本邊角都卷了毛的舊雜志,色彩黯淡,封面女郎的笑容顯得僵硬又廉價。
床頭柜更是個可憐角色,一層薄薄的浮灰無情地覆蓋了表面。
上面擱著一部老掉牙的翻蓋手機,那是我大學用了四年的古董貨,沒想到居然還在!
床尾堆著……一堆衣服?或者說,勉強能被稱作是布片的東西?顏色灰撲撲的,
皺得如同剛從垃圾堆里刨出來,完全看不出半點原本的剪裁和活力。這,這鬼地方是哪?!
陰間中轉站嗎?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
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灰塵和潮濕霉菌糾纏在一起的腐朽味道,
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在吸入顆粒感強烈的劣質石膏粉。心擂鼓一樣在胸骨后面咚咚猛撞,
幾乎要沖破喉嚨。指尖發麻發冷。一股巨大的、冰冷的不安,混合著濃重的荒謬感,
海嘯般兜頭拍下。宿醉?不,絕不可能宿醉到這么個外星殖民地!我幾乎是踉蹌著撲下床,
雙腿僵硬得像剛剛拆下石膏不久,每一步都踩在軟綿綿的棉花上似的。
顧不上那股直沖天靈蓋的酸臭味,
撲向房間里唯一還能勉強反射光線的物體——梳妝臺上方那塊長方形、落滿灰塵污漬的鏡子。
人影晃動。鏡面被塵埃和油污侵蝕,仿佛蒙著一層厚厚的油蠟,
看什么都是霧蒙蒙、臟兮兮的。我下意識伸手想去抹開那片朦朧,
指尖卻在觸到冰涼黏膩的表面時,被那觸感驚得頓住了。
鏡子里那個輪廓……一點點浮現出來。一個憔悴得如同被風暴狠狠摧殘過的女人。
頭發是枯干的、毫無光澤的稻草,幾縷油膩的發絲死死地貼在額角和臉頰,
像是被絕望的汗水牢牢焊死。皮膚是一種久居室內、不見陽光的晦暗蠟黃,布滿細小的紋路,
看著松弛而缺乏彈性,像被揉搓過無數遍后又被丟在角落里遺棄的破舊紙張。
最觸目驚心的是那雙眼睛。眼下兩團濃重的、堪比國寶熊貓的黑暈,深深烙印在那里,
散發著刻骨的疲憊與……死氣。眼角伸展出去的細紋,如同蜘蛛精心織就的丑陋網絡,
一道一道清晰而深刻。它們囂張地盤踞著,似乎在無聲而尖銳地嘲笑著什么。
我的手指像被無形的火舌燙到一樣,猛地收回。不可能!幻覺!這必須是幻覺!
一個比被雷劈中三次還離譜的噩夢!昨天,就在昨天!我才穿著一身嶄新的學士袍,
頭戴象征榮譽的四方帽,在全校師生的熱烈掌聲和閃光燈的瘋狂追逐下,
意氣風發地走上主禮臺,接過了那座沉甸甸的“優秀畢業生”水晶獎杯!
那光芒幾乎刺得人睜不開眼。慶祝晚宴上香檳的泡沫似乎還在舌尖跳躍,
室友張小菲激動得面紅耳赤地拍打著我的肩膀,嚷著“茍富貴,勿相忘”!
還有……林淮那雙總是漾著溫柔星光的眼睛,在角落默默地注視著我。
即使我為了那個“宏圖大志”,為了那個虛無縹緲卻曾無比光鮮的未來,
在后臺那個無人注意的拐角,顫抖著聲音,
對著他遞來的、小心翼翼包裹著“約定”的小盒子,說出了那句“前程與我,
不能兩全”……痛感如此真實。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尖銳的爪子狠狠攥住,再用力撕扯,
劇痛之余涌起無盡的悔意與……空茫。那是昨天,切切實實的昨天!鏡子里的女人,
這個被生活踩踏了千百遍、靈魂都仿佛被抽干的軀殼,究竟是誰?!
她身上套著一件質地粗糙、洗得發白的舊T恤,領口已經被拉扯得變了形,軟塌塌地垂著。
五年?怎么會有人把五年的時光活成了一座荒蕪的墳場?!她……是我?“啪嗒!
”鑰匙擰動門鎖的聲音在令人窒息的死寂里突兀響起,清脆得仿佛是什么銳器被猛地折斷。
接著,是吱呀——一聲拖得很長的、令人牙酸的推門聲。我如同驚弓之鳥,瞬間從鏡前彈開,
猛地轉過身,后背砰地一聲重重撞在冰涼的墻壁上,凸起的墻灰碎屑簌簌掉落下來,
沾上了我的后頸。冷汗瞬間浸濕了那件粗糙T恤的后背。門口的光線被一個身影遮擋住,
隨即又被走廊更亮的光所充斥。來人逆著光,身形輪廓高大、清瘦。
他手里穩穩地端著一個很大的敞口大瓷碗,碗口上方蒸騰著一股股溫熱的白色水汽,
在昏暗的光線下氤氳開一片朦朧的暖霧,
一股奇異的、溫暖的食物香氣——某種老火湯混合著藥材的復雜氣味——瞬間彌漫開來,
強勢地沖淡了屋內原本腐朽滯悶的氣息。來人向前走了幾步,光線逐漸勾勒出他清晰的面容。
那是一個年輕男人。平心而論,他有一張十分干凈清爽的面容,眉眼輪廓清晰,鼻梁很挺。
但他的皮膚卻透著一種長期睡眠不足的蒼白,眼神里像蒙了一層洗不掉的灰蒙蒙的疲憊霧氣。
他的穿著極其簡單:一件洗得微微泛白的灰色棉質襯衫,
下擺規矩地塞進同樣洗得松垮了的黑色長褲里。整個人,
都透著一股被生活反復磨洗、小心翼翼收拾過的樸素與安靜。
他的目光平靜地穿過氤氳的熱氣,準確無誤地落在我臉上。那雙眼睛很深,沉沉的,
像寂靜無波的潭水。沒有驚訝,沒有疑問,仿佛他每天推開這扇腐朽的門,
看到的就該是這樣驚恐呆滯、狀似瘋癲的鏡像。我們隔著幾步空氣,無聲地對峙著。
屋里只有那碗熱湯發出的微弱嘶嘶聲,還有我胸腔里那顆驚魂未定的心臟,
擂鼓般在狹窄的肋骨間左沖右突,撞得生疼。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嘴唇抿起,
似乎在斟酌用詞。“……醒……醒了?”他的聲音響了起來,不高,略有些低沉,
帶著一種奇異的、被時間磨損過的沙啞質感,
同時混雜著一種極力掩蓋卻仍被我捕捉到的細微猶豫和探詢,“感覺……還難受嗎?
”湯的蒸汽裊裊上升,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開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怪異溫暖。
那濃郁的、帶著藥材味的熱氣,反而讓我感覺透不過氣來,胃里一陣陣不適地翻攪。
我警惕地盯著他,雙手下意識地在背后抓撓著冰冷的墻壁,
試圖汲取一點能讓自己站穩的力量。他是誰?房東?物業?
還是……什么奇怪的社會救助人員?“你是誰?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尖利得像生銹的鐵片刮過玻璃,干澀得發疼,“這……這是什么鬼地方?
!”他似乎被我激烈的反應震了一下,眼里的疲憊霧氣瞬間加深了一層,
連帶著那點細微的猶豫也沉了下去,只剩下一種濃得化不開的、仿佛浸透了悲涼的溫順。
他端著湯碗的手指不易察覺地收緊了,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
沉默在藥膳湯的香氣和濃重的霉味混合起來的詭異氛圍里蔓延了漫長的幾秒。
他無聲地邁步走了進來,腳步很輕,像是怕驚醒什么東西。他走到那張窄小斑駁的單人桌前,
小心翼翼地將那只比他臉還大的笨重湯碗放在了還算干凈的一小塊桌面上,那動作,
輕得仿佛不是在放一個粗糙的陶瓷碗,而是一個易碎的水晶球。“先把……湯喝了吧?
”他的視線避開了我燃燒著火焰般的驚恐質問,低垂下來,落在他剛剛放下的那只碗上。
碗里是深棕色的湯水,油花很少,沉甸甸的,
里面隱約可見灰白色的山藥塊和棕黑色的、被燉煮得綿軟的肉類。
他語氣里的溫順里夾雜著明顯的、小心翼翼的哄勸意味,又透著一絲無法忽略的疲憊,
“你……好幾天沒好好吃東西了。”好幾天沒吃東西?一股冷氣再次順著脊椎爬升。
鏡子里的鬼樣子還沒從腦海中褪去,他的每一句話都像一個重錘砸在我混亂的神經上。
我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我問你話呢!誰要喝湯!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怎么會在這里?!昨天……昨天我明明還在畢業典禮上!
”他終于抬起頭,重新看向我。那雙疲憊的、溫順的眼睛深處,
有什么東西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像是平靜潭水底下突然攪起的一個巨大漩渦。他看著我,
那眼神復雜得難以名狀。里面有難以置信的驚疑,有沉痛的憐憫,
還有一種……幾乎是荒誕的確認感?仿佛我荒誕的疑問,
恰好印證了他最不愿觸及的某種……真相?他喉結再次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嘴唇嚅囁了片刻,
才極其緩慢地,用一種認命般、又帶著深深苦澀的語調,吐出了幾個字:“你不記得了?
”他的聲音仿佛經過砂紙的反復摩擦,“你……已經畢業五年了。”這句話輕飄飄的,
分量卻如同隕石撞擊地球。“五年?”我失聲叫了出來,那聲音尖銳得像是要撕裂喉嚨,
又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變調,“放屁!
”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將我滅頂。
我甚至顧不上思考他話里透出的詭異熟悉感,猛地撲向床尾那堆灰撲撲的衣服堆!
臟衣簍像個忠實的垃圾回收站,
清道不明生活氣息的舊T恤、松垮變形的家居褲、幾件顏色灰暗甚至看不出原色的柔軟內搭。
沒有一件能讓我找回昨天的影子。絕望像冰冷的蔓藤纏繞住腳踝。
我的目光轉向那張該死的梳妝臺。它臺面上空得驚人,
只有一支外殼磨得掉漆、軟管像被用力擠榨過無數次而塌陷的廉價唇膏。“不可能!
我的東西呢?!”我失控地拉開抽屜,動作粗暴得像要拆了這個丑陋的家具。
指甲劃過薄木板內側,發出令人牙酸的噪音。抽屜里空蕩蕩得令人心悸,
只有一張對折起來的、邊緣磨損的白色卡片。我顫抖著把它拿出來,卡片邊緣粘上了我的汗。
觸感冰冷而脆弱。攤開——那竟然是一張……結婚證?!紙張微微泛黃,
上面印著兩個曾經無比熟悉、如今卻陌生得驚心動魄的面孔。左邊,是我。
照片里的那個“我”,嘴角努力上挑著試圖擠出弧度,努力裝出一個幸福的模板表情。
可是……那雙眼睛……那雙深棕色的瞳孔,里面沒有一絲新嫁娘的欣喜光芒,
反而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麻木,如同兩潭深不見底的、被抽干了所有活力的死水。
空洞得讓人心底發寒。照片下方印著登記日期,白紙黑字冰冷地宣告著:三年前。
右邊的男人,赫然就是此刻站在我面前、端著湯碗的這個面容疲憊、眼神溫順的男人!
目光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灼燒,燙得我猛地松開手指。那張刺眼的卡片如同燃燒的炭塊,
從我的指間滑落,打著旋兒,無聲無息地飄落在桌角積累的灰塵里。
我像個被拔掉電池的機器人,僵在那里。血液沖上頭頂,耳膜里充斥著尖銳的嗡鳴,
整個房間開始在我眼前旋轉、扭曲。藥膳湯混著陳腐的氣息灌進鼻腔,
如同無數細密的針在扎刺著脆弱的胃袋,翻江倒海的惡心感再也無法壓制。
眼前的一切景象都開始模糊、晃動。我猛地彎下腰,手死死捂住嘴巴,
卻還是擋不住干嘔的生理反應,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他立刻放下了湯碗,
動作比我記憶中任何時刻都要迅疾敏捷,兩步就跨到了我面前。
一只溫熱的手掌穩穩地扶住了我搖搖欲墜的肩膀,力道溫和卻帶著不容抗拒的支撐感。
另一只手臂很自然地就要向后環過來托住我的后背。這一觸碰,
像一道電流猛地擊中了我混亂的神經。
合著淡淡皂角香和藥草味的清冽氣息……這一切都透著一種令人心慌的、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可這些碎片化的熟悉感,此刻只加重了我的混亂和驚恐!“別碰我!
”我幾乎是尖叫著爆發出來,用盡全身力氣猛地甩開他扶在我肩頭的手,像個受驚的困獸,
連滾帶爬地向后縮去,躲到了房間與窄小陽臺相連的那道冰冷磨砂玻璃門后。
后背撞在堅硬冰冷的玻璃上,痛感尖銳卻帶著一種虛假的安全感。我蜷縮在那里,
雙手死死環抱住自己,渾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最后一片枯葉。
藥膳湯濃郁的香味和他身上那股清冽熟悉的氣息依然纏繞不去,
成了這場令人作嘔的噩夢中最揮之不去的背景。“出去……”我把臉埋進冰冷的膝蓋,
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混亂而支離破碎,像是瀕死的小獸最后的哀鳴,
“求你……讓我一個人……求你出去……”我聽到他似乎在我面前僵立了片刻,
像一座突然被凍結的雕像。藥膳湯溫吞的熱氣固執地飄散在空氣里,像一雙無形的手,
徒勞地試圖撫平什么。最終,
只有一聲被強行壓制在喉嚨深處的、極其短促而壓抑的喘息泄露了他的情緒。
腳步聲重新響起,很輕,很慢,帶著一種沉重的克制。然后是輕微的拉動椅子聲音。
他沒有離開。他像一座沉默的山丘,把距離控制在我感到安全的范圍之外,
安靜地坐在那張小桌旁。仿佛要用這無聲的守候,慢慢溶解我冰封的驚恐。空氣重新凝結,
沉重得如同灌了鉛。藥膳湯的熱氣漸漸散去,濃郁的藥材味沉淀下來,
像是時間緩慢滴落下來的粘稠松脂,
試圖將眼前這具腐朽荒涼的殼子和那個記憶里鮮亮驕傲的靈魂一并封存其中。
墻紙脫落的縫隙深處,無聲地鉆出幾只透明的小生物,在光帶上茫然無序地穿梭、爬行。
時間像是爬得比它們還要慢。那個坐在桌邊的身影,投下長長的一截影子,
凝固在冰冷的地面上。我蜷縮在角落的玻璃門后,背脊緊貼著沁骨的冰涼,
雙手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抓撓著,指甲剮蹭過粗糙的家居褲布料,發出細微的沙沙聲。終于,
那凝固的影子輕輕動了一下。“湯……涼透了。
”他沙啞的聲音在凝固的空氣中撕開了一道細小的口子,像枯枝被輕輕踩斷。沒有指責,
沒有催促,只是陳述著一個事實,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溫和。“我去……給你熱熱。
”腳步聲再次響起,這一次是朝外走去。門軸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
光線短暫地在門縫里擴大又縮小。砰的一聲輕響后,世界重新被隔絕在外。
那股盤踞的、令人心煩意亂的熟悉氣息和溫熱湯水的殘香,也一并被帶走了。
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我,和我猛烈到快要撞碎胸骨的心跳聲,
還有……鏡子角落那張靜靜躺著、此刻卻顯得無比猙獰刺目的結婚證。
畢業典禮上灼熱的聚光燈……張小菲帶著香檳氣息的、興奮到微醺的臉龐……后臺陰影里,
林淮小心翼翼遞過來的、包裝紙邊角被我緊張手指捏得皺起來的小盒子……“前程與我,
不能兩全。”那句切斷一切過往的利刃……為什么?為什么?!我猛地撐起僵硬發麻的身體,
像一頭被逼入絕境又驟然清醒的困獸,撲向那張書桌!目標不是藥膳湯,
而是那部蒙著灰塵的、唯一的通訊工具——我的舊手機。冰冷的金屬觸感握在掌心,
沉甸甸的。我深吸了一口氣,這空氣里的灰塵仿佛也帶著某種讓人牙酸的苦味。
顫抖的手指用力翻開翻蓋,屏幕艱難地亮起一片微弱而昏黃的藍光。屏保。
是一個……陌生女人的側影。光線很暗,她靠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
城市的霓虹在窗上流淌成模糊的光斑,勾勒出她緊繃的肩線和異常冰冷的側臉線條。
沒有任何笑容,只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似乎下一秒就要碎裂開來的疲倦。我不認識她。
或者說,我不認識鏡子里那個自己,也不認識照片里這個沉淪在燈紅酒綠邊緣的疲憊女人。
指尖因為用力而失去血色,發白僵硬。我粗暴地按下鍵盤,進入通訊錄頁面。
屏幕緩慢地刷新著,老舊處理器的嗡鳴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聯系人列表像退潮后的礁石,
冷清得讓人心頭發寒。手指滑動。除了一個刺眼的“老公 - 林淮”,
通訊錄里只剩下……六個名字。“張小菲?”我幾乎屏住呼吸念出這個名字,
指尖懸在撥號鍵上,如同在深井邊緣試探。
這個曾經和我擠過一張宿舍床、發誓要做孩子干媽的閨蜜……按下撥號鍵。
聽筒里傳出規律的長音,嘟嘟——嘟嘟——一聲、兩聲、五聲……“對不起,
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請稍后再撥……”冰冷的、毫無起伏的電子女聲終結了那點渺茫的希望。我閉上眼,
牙關微微咬緊。
那個總在我半夜發燒時給我端水送藥、能嘰嘰喳喳煲兩小時電話粥也樂此不疲的小太陽,
如今連號碼都成了空響。她那些關于“茍富貴勿相忘”的豪言壯語消散在過去的塵埃里。
下一個,“老趙導”。曾經的論文指導老師,在畢業散伙飯上拍著我的肩膀說“小謝,
你這股拼勁兒在哪里都能發光,有空回來看看”。撥號。同樣空洞的忙音。
老趙導也沒了回應。手指下滑,
、“陳醫生(市七院)”、“張記者(財經周刊)”……最后一個是“王阿姨(鐘點工)”。
這幾個名字透著生疏和距離。沒有一個名字能連回五年前的那個夏天。
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這五年里,把我生命中那些曾經鮮活的枝杈,
一根根、無聲而徹底地剪斷了。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孤絕感,像冬日井底漫上來的刺骨冰水,
瞬間淹沒了腳踝、腰腹,最后漫過口鼻。就在這時。鑰匙轉動鎖孔的細微聲響再次傳入耳膜。
咔噠。門被輕輕地推開了。又是他。林淮。手里果然端著重新加熱過的湯碗。
那股帶著藥材特有氣味的、濃郁的熟香,再次強勢地填滿了整個空間。他腳步很輕,
眼神飛快地掠過縮在角落、手里死死攥著手機的我。
目光在我的手上和那部老舊翻蓋手機之間停頓了不到半秒,
里面的疲憊和某種小心翼翼似乎又加深了一層。“喏,
”他把碗又輕輕放到桌上唯一干凈的那塊地方,聲音依舊不高,沙啞中帶著一種討好的平靜,
像是試圖重新在驚濤駭浪中撐起一艘搖搖欲墜的小船,“趁熱……多少喝點吧。
”他甚至沒問我在跟誰聯系,或者聯系上了沒有。那溫順的語氣,那碗依舊固執存在的湯水,
像最后一根稻草,壓在窒息邊緣的我身上。五年,一座墳場。一座只埋葬了一個殘破軀殼,
只剩下一個陌生男人日復一日端湯進來的墳場!這座墳墓,到底是誰給我掘好的?!
一股冰冷的絕望混合著尖銳的、想要撞破這層窒息鐵殼的沖動在胸腔里炸開。“沒有。
”我抬起頭,打斷他溫吞的話語,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
像是溺水者最后抓住的一塊浮木。不是回答他的問題,
而是宣告一個新的方向:“我沒有聯系上張小菲。”視線死死釘在他那張寫滿疲憊的臉上,
每一個字都咬得很重,“但我決定了。我要重新開始。”林淮的動作瞬間凝滯住了。
像是有人在他毫無防備時按下了暫停鍵。端著碗的手指在碗沿上無意識地收緊了一下,
指關節因為用力再次泛起突兀的白色。重新開始?
這四個字在死水般凝固的空氣里撞出一陣無形的漣漪。
他那雙沉寂的、總被疲憊覆蓋的眼睛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猛地活了過來,
急劇地晃動著——先是困惑,像是不解這幾個字的重量;隨即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亮光,
幾乎帶著灼人的熱度;但那光芒轉瞬即逝,快得像是幻覺,
迅速又被一層更深的、霧蒙蒙的灰色覆蓋了。那灰色里混雜著驚疑和濃重的悲涼,
仿佛“重新開始”這幾個字,本身就帶著某種刻骨的諷刺。他張了張嘴,喉結艱難地滑動著,
像是被濃稠的湯水嗆住,又像是喉嚨被無形的手扼住,掙扎著要發聲,卻吐不出一個字。
那份剛才還勉強維持的平靜溫和,如同被利刃驟然劈開的冰層,裂開了幾道明顯的縫隙。
藥膳湯裊裊上升的白色熱氣在他輪廓分明的臉龐前盤旋,暈染著他復雜的表情。
幾秒鐘詭異的沉默,比之前的死寂更令人窒息。湯碗燙手的溫度似乎隔著幾米遠都能感知到。
最終,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去理解、去壓制某種噴涌的情緒,
他才極其緩慢地、一字一頓地開口,聲音更加低沉沙啞了,
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艱難地摳出來:“好。”這個字的尾音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顫抖,
“你……想去哪里?”去哪里?我心里其實是一片荒蕪的冰原。
但鏡子里那個陌生女人的死寂眼神還在灼燒我的神經。“先去……找工作。
”我的視線轉向被他放在桌上的藥膳湯碗,里面的深棕色湯汁表面已經不再翻涌熱氣,
“總得……先掙錢。”語氣硬邦邦的,像是在極力強調一個被所有人遺忘的常識,
“總不能一直像攤爛泥……”最后幾個字很輕,卻帶著刺骨的自我嘲諷。
我以為他會如釋重負?或是再次露出那種被生活磨平棱角的無奈?
哪怕是一點點細微的、對于“自力更生”提議的遲疑或審視?那碗他執著地端進來的湯,
本身就代表了一種無聲的桎梏和證明——證明我是一堆需要人伺候的廢物。但出乎意料。
那個“好”字剛剛勉強落地,我話音未落,甚至那個“泥”字的尾音還在空氣中震顫。
林淮臉上的驚疑、悲涼、所有的復雜掙扎,在那句“總不能一直像攤爛泥”出口的瞬間,
如同被一股狂風驟然吹散!
那覆蓋在他眼睛里的、灰蒙蒙的疲憊霧氣像是被投入了燒紅的烙鐵,猛地蒸發干凈,
瞬間點燃了某種極其明亮、純粹到近乎燃燒的東西!那是一種……失而復得般的狂喜?
一種壓抑已久的、滾燙的認同和……感動?!他的呼吸驟然一窒,接著變得急促起來,
胸膛明顯起伏著。“對對對!”他突然接口,聲音不再低沉沙啞,而是拔高了好幾度,
帶著一種孩子般的興奮和急切,甚至有幾分語無倫次,“就該這樣!小燃!找工作!好!
太好了!我早說……” “早說”后面的話似乎卡在了喉嚨里,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
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停頓,但那興奮的光彩沒有絲毫減退。他眼神灼灼地看著我,
像在看一件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我懂!我能幫上忙!真的!我認識些朋友!簡歷!對,
更新簡歷!要打印!”他幾乎在原地有些手足無措地晃動了一下身體,
仿佛恨不得立刻沖出門去找打印機,去聯系那些所謂的“朋友”。這反應?!
比我的決定本身還要沖擊百倍!他不是應該勸阻我好好休息?不該提醒我“你的精神狀況,
醫生說了要靜養”?或者用一種疲憊的眼神告訴我“慢慢來,別急”?沒有!
只有純粹的、快要溢出來的支持和……近乎劫后余生的慶幸?!
他突如其來的巨大熱情和前后判若兩人的狀態讓我完全懵住了。那股支撐著我的決絕和沖動,
在他狂喜的目光注視下,反而有些搖晃起來。
鏡子里那個憔悴女人的影像和他眼中那個仿佛重獲新生的幻影在腦海里劇烈沖突。
他見我愣神,像是怕我反悔,再次忙不迭地強調,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就這么定了!
我先去整理下資源!明天!最遲明天!我們……我們一起想辦法!
”他臉上甚至擠出了一個笑容,
盡管那笑容因為他長久以來的疲憊和此刻的用力而顯得有些僵硬怪異,
但那份發自內心的雀躍和光亮,是這間死氣沉沉的房間里從未有過的色彩。
他幾乎是有些跌跌撞撞地走向了門口,一邊走還一邊忍不住回頭看我,
像是要確認剛才那番話不是我高燒中的囈語。每一次回眸,那眼中的光芒都在閃爍。
那扇破舊的門終于在他身后輕輕合攏,
將那份燃燒的、帶著濃烈湯藥和皂角香氣的異樣熱情隔絕在外。房間重新沉入昏暗和寂靜。
只有桌上那碗徹底冷卻的藥膳湯,在昏暗光線下泛著一種近乎油膩的、凝固了的棕色光澤。
那熱氣散盡后的濃郁藥材味夾雜著涼透油腥的氣息,沉重地淤塞在鼻腔里,混合著灰塵的澀。
那股子濃得化不開的怪味像一團有生命的瘴氣,沉甸甸地壓迫著胸腔。胃里翻江倒海,
那股壓抑許久的惡心感終于沖破堤壩。我猛地推開身側冷硬的玻璃門,
跌跌撞撞沖進窄小得幾乎轉不過身的衛生間。冰冷的瓷磚地面帶著刺骨的寒意,
透過薄薄的褲料瞬間爬上腿骨。“嘔……”干嘔聲在逼仄的空間里空洞地回蕩,
卻什么都吐不出來。只有灼燒般的酸水不斷上涌,嗆得喉嚨生疼。
我撐著冰涼刺骨的洗手池邊緣,瓷磚粗糙的接縫硌著指尖。鏡子就在眼前,
但我強迫自己死死盯著水龍頭下方那塊污漬斑斑的塞縫膠。鏡子里那個女人的樣子,
如同一個被烈火烙在視網膜上的詛咒。那個晚上,
我是在廚房那把生銹的鈍刀和自己手腕間蒼白冰冷的溫度里睜著眼熬過去的。
天花板上的裂縫在黑暗中扭曲成一道道深不見底的深淵,嘲笑著無力的清醒。
每一口吸進來的空氣都帶著銹蝕的絕望。那把刀……我握過,
甚至冰冷的觸感和刀刃的鈍感都還記得清清楚楚。而林淮……那份近乎癲狂的支持熱情,
像是黑暗中一道怪誕的光束,撕裂了窒息的鐵幕。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絲如同游絲般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暖意糾纏在一起。
他說“我們一起想辦法”?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不是一根堅實的浮木,
而是一縷輕飄飄的、隨時會消散的煙霧。時間再次凝滯。窗外天光一點點褪去濃重的墨色,
染上鉛灰。城市的喧囂透過老舊狹窄的窗縫,擠進來幾聲遙遠模糊的喇叭聲。
那碗涼透的藥膳湯依舊頑固地立在書桌上,油冷后的氣味愈發令人不適。
吱呀——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林淮出現在門口。一夜未見的他,似乎又清減了幾分,
下頜線條更加清晰,眼下的陰影濃得如同用墨筆重新涂抹過。但那雙眼睛里,
之前那種近乎燃燒的狂喜光芒,竟然奇跡般地留存著,雖然被厚重的疲憊包裹,
卻依舊堅執地亮著,成了整張憔悴臉龐上唯一的光源。今天他沒帶那標志性的湯碗。
一只手上提著一個塑料袋,袋子被里面方正硬朗的物體撐得棱角分明。
另一只手……有些局促地背在身后。他腳步比昨天更輕了,
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討好的小心翼翼走進來。目光先是在我臉上飛快地掃過,
像是在確認我的狀態。當看到我坐在床沿邊——盡管姿勢僵硬——而不是縮在角落時,
他似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眼里那點光亮也安穩了些。他走到小桌前,把塑料袋輕輕放下,
發出一陣紙張摩擦的窸窣輕響。“打印出來了……”他聲音嘶啞得厲害,
像是聲帶被砂紙磨了一整夜,帶著濃重的鼻音,但語氣極力維持著一種振奮,
“幾份……幾份簡歷模板。”他一邊說,一邊終于把那只藏在身后的手拿了出來。
那手中捏著一杯……豆漿?杯體是一次性的,頂端的塑料薄膜封口被撕開了一個小角,
冒著一絲極其微弱、近乎可以忽略的熱氣。杯子一角,還黏著一小片深綠色的茶葉梗,
顯然剛從某個簡易早點攤打包過來。“早……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