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是無數根細針，扎進皮肉，刺進骨頭縫里。林見清蜷縮在濕透的青石板上，
每一次抽搐都牽扯著腹部的創口，滾燙的血混著冰冷的雨水，爭先恐后地往外涌，
在他身下蔓延開一片粘稠的、迅速被雨水沖淡的暗紅。鐵門就在咫尺之遙，
沉重的門環是冰冷的獸首，雨水順著它嶙峋的雕花紋路流淌，匯聚，滴落。一滴，又一滴，
砸在他模糊的視野里。他艱難地抬起頭，雨水順著額發流進眼睛，又澀又痛。
視線艱難地聚焦在那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雕花鐵門上。門環下方，靠近底部的位置，
一道長長的、歪斜的舊劃痕，像一道丑陋的傷疤，刻在冰冷的金屬上。那是小時候，
他淘氣用小刀撬門鎖留下的“杰作”，為此挨了父親好一頓訓斥。多么遙遠又清晰的記憶。
可現在，這道舊痕被不斷沖刷而下的血水覆蓋、浸泡，變得模糊不清。一只手，
骨節分明卻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死死抓住了他冰涼的手腕。
那只手曾經在無數個夏夜牽著他爬上老槐樹看星星，曾經笨拙地替他擦掉摔倒時的眼淚，
曾經在畢業合照時緊緊攬著他的肩膀。此刻，這只手的主人，秦訣，就跪在他身邊。
秦訣的臉色比這雨夜還要慘白，嘴唇抿成一條沒有血色的直線，
那雙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眼睛，此刻深得像兩口枯井，里面翻涌著林見清完全看不懂的東西。
濃稠的絕望，瘋狂的漩渦，還有……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雨水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流下，
砸在林見清的頸窩里，燙得驚人。秦訣的另一只手，握著一把刀。刀身狹長，
泛著金屬特有的、不帶一絲溫度的寒光。刀尖還在滴血，一滴，兩滴，
混入地上那片不斷擴大的暗紅之中。“阿清……” 秦訣的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每一個音節都帶著破碎的顫音，被傾盆的雨聲輕易撕裂，
“對不起…必須是你……只有你……”林見清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只涌上一股濃重的鐵銹味，
嗆得他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你？什么狗屁道理？他想要質問，想要嘶吼，
想要抓住秦訣的衣領問他為什么！二十年的情誼，抵不過一句“必須是你”？
抵不過那扇該死的、冷冰冰的門？劇痛和冰冷像兩條毒蛇，死死纏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力氣隨著血液迅速流失，眼前秦訣那張寫滿痛苦和瘋狂的臉，
連同那扇刻著舊痕、沾滿他鮮血的雕花鐵門，
開始旋轉、扭曲、褪色……最后沉入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心臟猛地一縮，
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又驟然松開。林見清猛地睜開眼，急促地喘息著，
肺部火燒火燎。沒有冰冷的雨水，沒有粘稠的血泊，沒有刺骨的劇痛。
只有清晨略顯渾濁的光線，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破窗欞，勉強照亮眼前狹小、布滿灰塵的空間。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霉味和木頭腐朽的氣息。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硌得他骨頭生疼。
外婆的老屋。一個他費盡心思才找到的，藏在西南偏遠山坳里的地方。遠離城市，遠離人群，
遠離……秦訣。他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回到了他拼命躲開秦訣、離開那座城市、甚至不敢告訴任何人的三個月前。
距離前世那個被雨水和鮮血浸透的死亡雨夜，還有整整三個月。
“嗬…嗬…” 他急促地喘息著，像個溺水的人終于爬上了岸，冷汗浸透了單薄的舊背心，
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意。他下意識地伸手死死按住腹部，那里平滑完好，
沒有猙獰的傷口，只有一片冰涼。可那冰冷的刀鋒刺入皮肉的劇痛，
那血液被雨水沖刷帶走體溫的絕望，
那扇門環上不斷滴落的雨水混合著他鮮血的景象……清晰得如同烙印，
燒灼著他的每一寸神經。秦訣的臉，那雙深不見底的、混合著痛苦與瘋狂的眸子，
在眼前揮之不去。“瘋子……” 林見清咬著牙，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字，
帶著濃重的恨意和后怕，聲音嘶啞得厲害。他猛地從床上坐起，動作太大，
帶起一陣灰塵在渾濁的光線里飛舞。不能留在這里。這個念頭瞬間攫住了他。
外婆的老屋雖然偏遠，但并非絕對安全。他需要更徹底的消失。對，離開！立刻！馬上！
去一個秦訣絕對想不到的地方，一個連他自己都幾乎遺忘的角落。他幾乎是跳下床的，
手腳因為殘留的恐懼和后怕而有些發軟。顧不上收拾任何東西——那些都不重要，
只胡亂抓起角落里一個半舊的帆布背包，塞了幾件衣服，
又把床頭那個鐵皮餅干盒里所有的現金和幾張舊證件抓出來塞進口袋。
動作快得像是在躲避身后無形的追捕。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
山間清晨特有的清冽空氣撲面而來，帶著草木的微腥和泥土的潮氣。他深吸一口氣，
試圖壓下胸腔里狂跳的心臟和翻騰的惡心感。回頭最后看了一眼這間低矮破敗的泥瓦房，
然后毫不猶豫地轉身，一頭扎進屋后那條被野草幾乎淹沒的、通往更深山坳的小徑。
***山路崎嶇濕滑，昨夜似乎下過小雨。林見清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了大半天，
直到日頭開始西斜，才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更深山坳里，
一座幾乎被遺忘的廢棄林場小屋。那是他童年某個暑假，跟著外婆進山采藥時偶然發現的。
記憶里它孤零零地蹲在一條早已干涸的溪澗旁，被瘋長的藤蔓和參天古樹環繞，
像一個被時光遺棄的孤島。推開那扇早已歪斜、布滿蟲蛀痕跡的木門時，
濃重的塵埃和腐朽氣息嗆得他連連咳嗽。小屋內部比想象中更破敗，光線昏暗。
屋頂有幾處破洞，漏下幾縷慘淡的天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角落里堆著些腐朽斷裂的農具，一張三條腿的破桌子歪斜地靠著墻，
唯一一張還算完整的木床上積著厚厚的灰。疲憊感如同沉重的鉛塊，
瞬間壓垮了他緊繃的神經。林見清顧不上臟，幾乎是癱倒在積滿灰塵的床板上。
身體極度疲乏，精神卻像被拉緊的弓弦，無法松弛。秦訣那雙絕望而瘋狂的眼睛，
在黑暗中反復浮現。“必須是你……只有你……”那嘶啞的聲音如同魔咒，
在死寂的山中小屋里回蕩。“滾！” 林見清猛地坐起身，對著空蕩蕩的黑暗低吼一聲，
聲音在空曠的破屋里激起微弱的回音，顯得格外空洞無力。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強迫自己站起來。不能停下來，停下來就會被那些可怕的回憶吞噬。他需要做點什么，
轉移注意力，同時確保這里的安全。他摸索著找到那個三條腿的破桌子，用力把它拖到門后，
又搬來幾塊沉重的、廢棄的石磨盤頂住門板。不夠，還不夠。他又開始清理地面，
把那些礙事的腐朽農具推到角落，試圖在有限的空間里開辟出一小塊稍微整潔的地方。
灰塵在昏暗的光線里彌漫飛舞，嗆得他喉嚨發癢。
在費力挪開角落里一堆纏繞的藤蔓和朽木時，他的腳無意間踢到了一個硬物。低頭看去，
是一塊厚實的、布滿灰塵的木板，似乎蓋著什么。一種莫名的不安感悄然爬上心頭。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蹲下身，拂開厚厚的灰塵和蛛網，抓住木板邊緣，用力將它掀開。
“嘎吱——”木板下露出的，不是想象中儲存雜物的地窖入口，而是一扇門。
一扇鑲嵌在老舊墻壁里的木門。門板厚重，顏色是深沉的紫褐，仿佛浸透了時光。最刺眼的，
是那門板中央，用某種暗紅近黑的顏料，描繪著一個巨大、復雜、線條扭曲盤繞的圖案。
圖案中心，赫然是一個猙獰的獸首，張著獠牙大口，空洞的眼窩仿佛在凝視著他。
林見清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他死死地盯著那扇門，瞳孔驟然收縮，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一模一樣！那獸首的輪廓，
那扭曲盤繞的線條走向，
甚至門環下方那道因歲月磨損而顯得模糊不清、卻依舊能辨認出的歪斜長劃痕！
和前世秦訣家那扇通往地下室的雕花鐵門，和他被一刀捅死在那里的那扇奪命之門，
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只是材質——這里是沉重的老木，那里是冰冷的金屬。但那圖案，
那劃痕，那撲面而來的、仿佛來自幽冥的陰冷氣息……如出一轍！
“呃……” 一聲壓抑的抽氣從喉嚨里擠出，林見清踉蹌著后退一步，
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粗糙的石墻上，撞得他生疼。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滅頂，
將他淹沒。他死死地盯著那扇門，仿佛那獸首下一秒就會活過來，將他拖入無底深淵。
為什么？為什么它會在這里？在這座被遺忘的深山老屋里？是詛咒？還是……另一個陷阱？
秦訣……這個名字帶著刻骨的寒意，再次狠狠地刺入他的腦海。前世冰冷的刀鋒，
秦訣絕望瘋狂的眼神，與眼前這扇詭異的木門瞬間重疊。一股冰冷的戰栗從尾椎骨直沖頭頂。
他猛地轉身，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跌跌撞撞地撲向那個被他拖到門后的破桌子，
用盡全身力氣再次頂住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搖搖欲墜的木門。
—斷裂的石磨、腐朽的梁木、甚至半堵土坯墻的碎塊——都堆積在那扇詭異的雕花木門之前。
直到那扇繪著猙獰獸首的門被徹底掩埋在雜物堆下，連一絲縫隙都看不見，
林見清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順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滿是灰塵的地上，
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
他把自己蜷縮在遠離那堆雜物、遠離那扇門的角落里，雙臂緊緊抱住膝蓋，
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寒意從四面八方滲透進來，浸透骨髓。夜，深得像化不開的濃墨，
沉沉地壓在破敗的林場小屋上。屋外，風開始嗚咽，穿過枯死的樹林和斷裂的窗欞，
發出如同鬼哭般的尖嘯。緊接著，豆大的雨點開始砸落，噼里啪啦，越來越急，越來越密，
很快連成一片震耳欲聾的喧囂。暴雨，毫無征兆地降臨了。雨水從屋頂的破洞灌進來，
在屋內積起冰冷的水洼。寒氣裹挾著濕意，無孔不入地鉆進林見清單薄的衣衫，
凍得他牙齒都在打顫。他把自己縮得更緊，眼睛死死盯著那堆掩埋著雕花門的雜物，
耳朵卻不受控制地捕捉著屋外的一切聲響——風聲，雨聲，
樹枝斷裂的脆響……任何一點異動都足以讓他驚跳起來。
時間在極度的寒冷和恐懼中變得粘稠而漫長。
就在林見清緊繃的神經幾乎要斷裂的剎那——“篤、篤、篤。”清晰而沉穩的叩門聲，
穿透狂暴的風雨，像冰冷的鐵釘，一下，一下，鑿在他的耳膜上。不是幻聽！
林見清瞬間僵住，全身的血液都沖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嘴，
將幾乎要脫口而出的驚叫死死堵在喉嚨里，眼睛瞪得幾乎裂開，
死死盯著那扇被他用破桌子和重物死死抵住的、通往外界的前門。是誰？這種鬼天氣，
這種荒無人煙的深山！叩門聲停了。死寂只維持了極其短暫的幾秒。下一秒——“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不是敲門，是撞擊！是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門板上的聲音！
本就搖搖欲墜的木門連同頂在后面的破桌子，在這狂暴的撞擊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固定門軸的腐朽木頭發出令人牙酸的斷裂聲，木屑和灰塵簌簌落下。“砰！！！”又是一下！
更重！更猛！“喀嚓！” 清晰的斷裂聲響起。門軸徹底崩斷了一邊！
沉重的木門連同頂在后面的破桌子，被一股蠻橫到非人的巨力猛地撞開一道豁口！
冰冷的、帶著泥土腥氣的狂風暴雨瞬間灌入！吹得屋內雜物亂飛，塵土彌漫。
在門板歪斜敞開的豁口處，在如注的暴雨和慘白閃電撕裂夜空的瞬間光芒中，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清晰地顯現出來。渾身濕透。雨水順著他漆黑的短發往下淌，
滑過輪廓分明的下頜，砸在地上。昂貴的黑色風衣緊緊貼在身上，
勾勒出緊繃而充滿力量的線條。他微微低著頭，看不清全部面容，
但林見清絕不會認錯那身影，那輪廓，那刻入骨髓、融入血液的氣息！秦訣！他緩緩抬起頭。
一道慘白的電光恰好劃破天際，照亮了他的臉。依舊是那張英俊得近乎凌厲的臉，
只是此刻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雨水沖刷著他濃密的睫毛，順著高挺的鼻梁滑落。
他的嘴唇緊抿著，唇色是失血的淡。而那雙眼睛……那雙深邃的眼眸穿透黑暗和雨幕，
精準無比地鎖定了蜷縮在角落、如同驚弓之鳥的林見清。沒有前世的瘋狂，沒有絕望的痛苦，
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幾乎要將人溺斃的疲憊，
和一種……歷經千帆終于抵達彼岸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他開口了，聲音低沉沙啞，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壓過了屋外狂暴的風雨聲，每一個字都像冰錐，
狠狠扎進林見清的耳膜：“找到你了，阿清。”整個世界的聲音仿佛瞬間被抽離。
只剩下那句“找到你了”，在耳膜里瘋狂震蕩、轟鳴，
與前世雨夜那句“必須是你”的嘶吼重疊交織，形成最恐怖的魔音。
血液在四肢百骸凍結成冰，又在下一秒被名為“恐懼”的烈焰點燃，瘋狂逆流沖上頭頂！
林見清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逃！或者……毀滅威脅的來源！
他的目光像瀕死的野獸般掃過冰冷的、布滿灰塵的地面。
一道冰冷的金屬反光刺入他的眼簾——就在離他腳邊不遠的地方，躺著一把廢棄的柴刀！
刀身銹跡斑斑，布滿缺口，刀柄腐朽，
但刀尖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閃爍著一點令人膽寒的銳芒。就是它！沒有思考，沒有猶豫。
前世被背叛、被親手推入死亡深淵的劇痛和恨意，此刻化作一股摧毀一切的蠻力。
林見清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猛地撲了過去，
一把將那把冰冷、沉重、銹蝕的柴刀死死攥在手里！粗糙腐朽的木柄刺痛了他的掌心，
冰冷的金屬觸感沿著手臂直沖大腦，帶來一種病態的戰栗和力量感。他雙手緊握刀柄，
身體因為極致的緊張和爆發而微微弓起，腳下發力，朝著門口那道濕透的身影，
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捅了過去！目標——秦訣的腹部！“噗嗤！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悸的鈍響！銹蝕的刀尖毫無阻礙地刺穿了濕透的昂貴風衣面料，
深深沒入了皮肉之中！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停滯了。
林見清能清晰地感覺到刀鋒穿透纖維、割裂皮肉、甚至輕微刮擦到骨骼的觸感，
通過腐朽的木柄清晰地傳遞到他的掌心、手臂，直抵靈魂深處。
那觸感冰冷、粘膩、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阻力。溫熱的液體瞬間涌出，浸透了他的手，
沿著刀身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他抬起頭，撞上了秦訣的目光。
沒有預想中的震驚、憤怒或痛苦。秦訣只是微微垂著眼瞼，
靜靜地看著那把深深沒入自己腹部的銹蝕柴刀，又緩緩抬眸，
看向近在咫尺、因為劇烈喘息和極度恐懼而面孔扭曲的林見清。他的臉上，
甚至緩緩地、緩緩地綻開了一個笑容。蒼白，虛弱，
卻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如釋重負？
“呵……” 一聲極輕的、帶著氣音的輕笑從秦訣唇邊溢出，被屋外的風雨聲吞沒大半。
他抬起一只同樣冰冷、沾著雨水的手，沒有去捂那致命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