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我江家五小姐江雨薇的及笄之禮。相府內外,錦繡堆疊,繁花似錦,
香風熏得人欲醉。回廊下,名貴的蘭草幽然吐芳,枝頭早開的粉杏探過朱紅高墻,
映著滿目喧騰的賓客。玉冠華服的王孫公子,環佩叮當的貴女誥命,流水般涌入,
將這偌大的府邸塞得滿滿當當。道賀聲、寒暄聲、絲竹管弦聲,嘈嘈切切,
匯成一片令人眩暈的喧囂。無數目光落在我身上,灼熱而殷切,為著我那傳遍京城的才名,
與這張據說肖似母親年輕時的臉。父親江相,一身深紫蟒袍,端坐主位,
威嚴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松弛的笑意。他撫著短須,目光在我身上短暫停留,
帶著慣有的審視與不易察覺的驕傲,旋即又掃向一旁安靜垂首的四姐江雨珊。我知道,
他今日的盤算,除了為我行這女子成人之禮,更欲借這滿堂權貴,
為四姐覓得一門足以延續江家煊赫的親事。“五小姐真是玉人兒一般,江相好福氣啊!
”有諂媚的聲音響起。父親矜持地微微頷首。我端坐于席,
穿著母親親手縫制的茜色廣袖留仙裙,金絲銀線繡成的纏枝海棠在衣料上灼灼盛開,
映著鬢間新簪上的赤金點翠步搖,流光溢彩。可這華服重飾,裹在身上,
卻沉甸甸地壓著心口。目光掠過喧囂的人群,心底深處,
總有一絲莫名的、揮之不去的寒意悄然盤踞,如同春日里一道看不見的陰翳。
大姐江雨蓉遠嫁邊關將軍,二姐江雨艷成了侯府長媳,三姐江雨琳的良配,
是那位前途無量的年輕戶部尚書……江家女兒的好姻緣,織成一張巨大的網,
將父親的權勢烘托得如日中天,烈火烹油。這極致的盛景下,一絲不安的預感卻如冰涼的蛇,
悄然爬上我的脊背。
禮官高亢的唱喏聲穿透喧囂:“吉時已到——”簪子冰涼的觸感剛貼上我的發髻,
府邸厚重朱漆大門的方向,驟然傳來一聲令人心悸的、沉悶至極的巨響!“轟——!
”仿佛地動山搖,又似天穹崩裂。那聲音粗暴地碾碎了所有的絲竹管弦、笑語喧嘩,
直直撞入每個人的耳膜深處。滿堂賓客的笑靨瞬間凍結在臉上,
驚疑不定的目光齊齊投向聲音的來處。父親臉上的笑意驟然消失,化為一種近乎凝固的沉肅,
他猛地從主位站起,寬大的袖袍拂落了案幾上一只瑩潤的玉杯,
清脆的碎裂聲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刺耳。“何……”他威嚴的喝問只吐出一個字,
便被更猛烈、更密集的撞擊聲徹底淹沒!“砰!砰砰砰!”那不是敲打,是毀滅!
沉重之物瘋狂地撞擊著府門,伴隨著金屬鎧甲摩擦的刺耳銳響,以及無數粗野兇悍的咆哮。
“奉旨查抄!開門!速速開門!”那吼聲如同冰水,兜頭澆下,
凍結了所有人臉上殘存的最后一絲血色。“抄家”二字,如同淬毒的匕首,
狠狠捅進這滿目繁華的心臟。“嘩啦——!”厚重的朱漆大門再也承受不住狂暴的沖擊,
發出垂死的呻吟,轟然向內倒塌!碎裂的木屑與塵土如雪片般飛濺彌漫。
刺目的、冰冷的日光,從洞開的府門洶涌而入,照亮了彌漫的塵埃。塵埃之中,
一排排身著玄黑重甲、手持森寒長戟的禁軍士兵,如同從地獄涌出的鐵流,踏著門板的殘骸,
沉默而迅猛地涌入!沉重的鐵靴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整齊劃一、令人窒息的“咔!咔!”聲,
踏碎了這相府延續了數十載的尊榮與寧靜。他們臉上覆著冰冷的金屬面甲,
只露出一雙雙毫無感情的眼睛,像嗜血的猛獸,掃視著這滿堂的錦繡與驚慌失措的羔羊。
冰冷的鐵甲反射著正午刺目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也晃得人心膽俱裂。
賓客們終于從極致的驚駭中回過神來。
尖叫聲、哭喊聲、杯盤落地碎裂聲、桌椅被撞倒的哐當聲,瞬間炸開!
方才還衣香鬢影、言笑晏晏的華堂,頃刻化作人間煉獄。錦衣華服的貴人們,
此刻像受驚的羊群,互相推搡踐踏,慌不擇路地涌向自以為安全的角落。女眷們釵環散落,
花容失色,凄厲的哭喊撕裂了空氣。男人們面無人色,徒勞地試圖維持體面,
卻被蠻橫的士兵粗暴地推搡開。“奉旨!”一個冰冷徹骨、毫無人味的聲音,
壓過了所有的混亂與喧囂,清晰地響徹在每個人的頭頂,“罪臣江霈,結黨營私,圖謀不軌,
證據確鑿!今奉圣諭,江氏一族,滿門抄查!所有人等,跪地待縛!違者,格殺勿論!
”宣旨官高高舉起一卷明黃的圣旨,那刺目的顏色,此刻如同催命的符咒。
父親挺拔如松的身影劇烈地晃了一下,臉色在瞬間褪盡所有血色,變得灰敗如紙。
他死死盯著那卷黃帛,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卻一個字也未能吐出。
那支撐了他一生的、屬于當朝宰輔的威嚴與氣度,在“圖謀不軌”四個字面前,轟然崩塌,
只余下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冰冷沉重的鐵鏈,帶著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毫不留情地套上了父親的脖頸和手腕。那聲音尖銳地刺入我的耳膜。
他像一頭驟然被抽去了脊梁的衰老雄獅,踉蹌了一步,沉重的鐐銬幾乎將他拖倒在地。
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死死望向賓客席中一個方向,
目光里燃燒著最后的、刻骨的怨毒與絕望。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順著他絕望的目光望去。
紛亂奔逃、面無人色的人群縫隙里,一個年輕的身影靜立著,與周遭的恐慌混亂格格不入。
他穿著低調的靛藍錦袍,面容俊美得不似凡人,身姿挺拔如修竹。在一片哭喊喧囂中,
他靜得可怕,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冰涼的弧度。那雙深邃的眼眸,平靜無波,
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
清晰地映照著相府的崩塌、父親的屈辱、以及……我滿身華服卻狼狽驚恐的模樣。
三皇子李玄胤。目光相接的剎那,他眼底那絲冰涼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瞬。
那不是一個旁觀者的漠然,更像是一種……精準算計后的冷冽欣賞。
一股寒氣猛地從腳底竄起,瞬間凍結了我的四肢百骸,連心臟都仿佛停止了跳動。混亂中,
不知是誰狠狠撞了我一下。我腳下一滑,整個人重重地向前撲倒。
額頭猛地磕在冰冷堅硬、滿是塵土的青石地上,劇痛襲來,眼前金星亂冒。掙扎著抬起頭,
視線一片模糊的血紅。溫熱的液體順著額角蜿蜒流下,帶著濃重的腥氣,
滴落在我華美的、嶄新的茜色留仙裙上。那刺目的紅,
迅速在精致的纏枝海棠紋樣上暈染開來,開出一朵詭異而猙獰的血花。這紅,
不再是為我及笄之喜的吉慶,而是我江氏一門,傾覆覆滅的序章。血色的及笄禮,
不過是通往地獄的第一道門扉。鎖鏈的冰冷,早已蝕入骨髓。沉重的木枷扣在頸間,
每一次顛簸都磨得皮開肉綻,膿血混著汗水,在骯臟的囚衣上凝固成深褐色的硬殼。
腳踝上粗糙的鐵鐐,每一次拖動都在早已潰爛的皮肉上刻下新的傷痕。押解的官差,
手中的皮鞭如同毒蛇的信子,稍有不順意,便帶著呼嘯的破空聲狠狠抽下。鞭梢舔過皮膚,
留下火辣辣的劇痛,皮肉翻卷,引來粗鄙不堪的咒罵,比傷口本身更令人作嘔。“磨蹭什么!
快走!一群賤骨頭!”鞭影又至,落在旁邊一個族叔佝僂的背上,發出沉悶的“啪”聲。
老人悶哼一聲,本就虛浮的腳步一個趔趄,撲倒在滾燙的沙礫上。我本能地想伸手去扶,
手腕卻被鐵鏈猛地一扯,勒得腕骨生疼,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滾燙粗糙的沙礫瞬間磨破了掌心,血珠混著沙粒滲出來。“四姐……”我艱難地喘息,
聲音嘶啞干裂。一只同樣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及時抓住了我的胳膊。四姐江雨珊的臉,
在刺目的烈日下幾乎脫了形。曾經瑩潤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
里面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嘴唇干裂出血口,沾著塵土。
她身上那件粗麻囚衣早已辨不出顏色,破布條般掛在瘦骨嶙峋的身上,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
新舊鞭痕交錯縱橫,觸目驚心。唯獨那雙眼睛,像燃盡的灰燼里最后一點火星,死死地亮著,
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韌性,支撐著她,也死死地攥著我。“薇薇,撐住!
”她的聲音同樣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趴著!別動!
”她用自己的身體半擋在我前面,承受著官差投射過來的、不懷好意的兇戾目光。“媽的,
晦氣!”官差啐了一口,鞭子到底沒再落下,罵罵咧咧地催促著隊伍繼續前行。
我掙扎著被四姐攙扶起來。目光下意識地掃過身邊僅存的幾個族人。他們個個蓬頭垢面,
形容枯槁,眼神麻木空洞,拖著沉重的腳步,在無邊無際的滾燙黃沙里機械地挪動,
每一步都留下絕望的印記。二姐江雨艷走在最前面幾步,她的背挺得比所有人都直。
侯府那身華麗的衣裳早已被扒掉,換上同樣骯臟的囚服,可那份從骨子里透出的傲氣,
竟未被這煉獄般的路途完全磨滅。只是,她的眼神是空的,像兩口被抽干了水的枯井,
深不見底,只有偶爾掠過一絲極尖銳的痛楚,快得讓人抓不住。大姐遠在邊關,烽火阻隔,
音訊斷絕。她或許還沉浸在將軍夫人的榮光里,做著安穩的夢,
全然不知江家已墜入阿鼻地獄。
三姐……那個最是溫柔嫻靜、連說話都細聲細氣的三姐江雨琳,
在得知未婚的戶部尚書第一時間上表退婚、劃清界限的消息傳來時,只對著北方京城的方向,
靜靜地、長久地站了一夜。第二天清晨,
人們發現她安靜地蜷縮在流放隊伍臨時歇腳的破廟角落里,身體早已冰冷僵硬。
她用一條偷偷藏起的、柔軟的衣帶,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也徹底割裂了與那個負心薄幸之人的一切牽連。“三姐……”二姐喃喃自語,
聲音輕得像風中的嘆息,被熱浪卷走,不留一絲痕跡。
她的目光落在前方茫茫沙海的地平線上,沒有淚,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侯府的驅逐,
夫君的絕情,親妹的慘死,早已將她心中最后一點溫熱徹底凍結。我們沉默地跋涉著,
腳下的沙礫滾燙得能烙熟雞蛋。太陽像一枚燒紅的巨大銅釘,死死釘在頭頂的蒼穹上,
無情地炙烤著這片死亡之地。沒有一絲風,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熱油,
每一次呼吸都灼痛著肺腑,榨干身體里最后一絲水分。嘴唇干裂出血,
喉嚨里如同塞滿了滾燙的沙礫,每一次吞咽都帶來刀割般的劇痛。遠處,
黃沙與灰白的天際線模糊交融。天空不知何時開始變得渾濁,
呈現出一種詭異的、令人心悸的暗黃色。極目望去,那昏黃的天幕盡頭,
仿佛有一條巨大的、蠕動的黃龍正緩緩升起,連接著天地,無聲地向我們吞噬而來。“不好!
”一股源自古老典籍的記憶碎片猛地刺入我幾近昏沉的大腦,帶來一陣尖銳的驚悸。
我猛地停住腳步,嘶啞的聲音幾乎變了調:“沙暴!是沙暴!快找地方躲起來!
”我的聲音在死寂的沙海上顯得如此微弱而突兀。
押解的官差和麻木前行的族人們都茫然地看向我,隨即又順著我驚恐的視線望向天際。
那條黃龍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逼近!剛才還凝滯的空氣,驟然變得狂躁起來。
狂風毫無征兆地平地卷起,裹挾著億萬沙粒,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凄厲呼嘯!那聲音,
像是無數冤魂在耳邊尖嘯,帶著毀滅一切的狂暴力量。“嗚——呼——!”天地瞬間變色!
方才還灼人的烈日被翻滾的、渾濁的沙塵巨幕徹底吞噬。
整個世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狂暴的昏黃!沙礫不再是沙礫,
變成了無數細小的、高速飛射的子彈,劈頭蓋臉地打來,砸在臉上、手上,
瞬間就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刺痛,裸露的皮膚被劃開無數細小的血口。眼睛根本無法睜開,
一睜開,立刻就會被沙粒灌滿,火辣辣地疼。“趴下!貼著沙丘!”我撕心裂肺地大喊,
用盡全身力氣將身邊的四姐撲倒,死死壓在她身上,試圖為她遮擋些許。混亂中,
我似乎抓住了二姐冰冷的手腕,將她用力拖向自己。“啊——救命!”“我的眼睛!
我看不見了!”“佛祖保佑……呃啊!
、被狂風撕碎的祈禱、還有重物被卷走的沉悶聲響……瞬間被淹沒在沙暴震耳欲聾的咆哮中。
巨大的力量撕扯著一切!身邊的族人像被無形巨手攫住的草芥,
一個接一個慘叫著被狂風卷起,拋入那混沌的、吞噬一切的黃沙深淵,轉瞬不見蹤影。
沉重的囚車如同紙糊的玩具,被輕易地掀翻、撕裂、卷走!
押解官差驚恐的咒罵聲只持續了短短一瞬,便被徹底吞噬。沙礫瘋狂地灌入我的口鼻耳朵,
每一次呼吸都吸進滾燙粗糙的沙子,窒息感如同冰冷的鐵箍,死死扼住了喉嚨。
身體被狂風劇烈地撕扯著,仿佛隨時會離地飛起。身下的沙地在瘋狂地流動、下陷,
像是要張開巨口將我們徹底吞沒。四姐在我身下劇烈地顫抖,
二姐冰冷的手死死反扣住我的手腕,指甲幾乎要嵌入我的皮肉。
時間在無邊的混沌與死亡的恐懼中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那毀滅一切的咆哮終于漸漸減弱、平息。當最后一絲風聲也消失在死寂中,
我艱難地、試探著抬起頭。眼前的世界,一片狼藉,如同被巨神蹂躪過的墳場。
沙丘的形態完全改變,巨大的沙壟如同凝固的驚濤駭浪。我們三人,
如同三粒僥幸被遺忘在浪尖的塵埃,半埋在沙里,渾身覆蓋著厚厚的黃沙。我掙扎著爬起來,
抖落身上的沙土,劇烈地咳嗽著,吐出滿嘴的沙礫。四姐和二姐也掙扎著坐起,
臉上、頭發里全是沙子,狼狽不堪,眼神里充滿了劫后余生的茫然與驚悸。環顧四周,
除了我們三個,再無一個活物。那些押解的官差、同行的族人,連同他們沉重的枷鎖鐐銬,
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幾片破碎的囚衣布條,被半埋在黃沙中,在死寂的陽光下,
顯得格外刺目。茫茫沙海,只剩下我們三個孤零零的身影,和死一般的寂靜。
方才的喧囂與毀滅,仿佛只是一場恐怖的幻夢。然而,身體每一處被沙礫磨破的傷口,
喉嚨里殘留的灼痛與沙礫感,還有眼前這徹底改變的地貌,都在冷酷地宣告著真實。我們,
成了這片死亡瀚海中,僅存的孤魂。劫后余生的喘息尚未真正平復,命運獰笑著,
又舉起了更沉重的屠刀。憑著幼時翻閱過的幾卷殘破輿圖和一丁點殘存的天象記憶,
我們三個被風沙刮去半條命的女子,在茫茫沙海里跌跌撞撞,像三只迷途的螻蟻。渴了,
舔舐沙棘草根里那點苦澀的汁液;餓了,嚼著沙鼠啃剩的干硬草籽;腳上的血泡磨破又結痂,
結痂又磨破,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支撐我們的,只剩下一個近乎本能的念頭:走出去。
當腳下滾燙的沙礫終于被稀疏、干硬的荒草取代,當遠處模糊的山影輪廓逐漸清晰,
我們幾乎要虛脫地跪倒在地。干裂的嘴唇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以為終于熬到了地獄的邊緣。然而,地獄的盡頭,并非生天。馬蹄聲,如密集的鼓點,
毫無征兆地從那片稀疏枯黃的低矮灌木林后炸響!那聲音狂野、雜亂,
帶著不加掩飾的貪婪和暴戾,瞬間撕裂了這荒原短暫的死寂。“駕!”“哈哈,肥羊!
還是娘們兒!”一群彪形大漢,騎著同樣粗壯彪悍的雜色馬匹,像一群嗅到血腥的豺狼,
狂笑著從灌木叢后沖殺而出!他們穿著骯臟破爛的皮襖,臉上蒙著遮擋風沙的布巾,
只露出一雙雙閃爍著兇殘與淫邪光芒的眼睛。手中揮舞的,是雪亮的彎刀、沉重的狼牙棒,
在昏黃的陽光下反射出刺骨的寒芒。“跑!”二姐江雨艷的聲音凄厲得變了調,
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猛地推了我和四姐一把。晚了!
這群馬賊顯然早已盯上了我們這三只疲憊不堪的獵物。馬蹄卷起滾滾煙塵,
幾個呼吸間便如旋風般沖到了近前,輕易地將我們團團圍住。
嗆人的塵土混合著馬匹的腥臊氣撲面而來。“嘖嘖,瞧瞧!雖然臟了點,但細皮嫩肉的,
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為首一個獨眼龍勒住馬,
用刀尖輕佻地挑起二姐散亂枯槁的頭發,渾濁的獨眼里射出令人作嘔的眼光。
他粗糙的手指劃過二姐沾滿沙塵的臉頰。“別碰她!”四姐目眥欲裂,
像護崽的母獸般撲過去,狠狠撞向那獨眼龍。“媽的!找死!
”獨眼龍身邊一個滿臉橫肉的壯漢獰笑一聲,手中的狼牙棒帶著沉悶的風聲,
毫不留情地橫掃過來!“四姐——!”我撕心裂肺地尖叫,
眼睜睜看著那布滿猙獰鐵刺的沉重武器,狠狠砸在撲過去的四姐背上!“噗!
”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四姐江雨珊的身體如同斷線的風箏,猛地向前撲飛出去,
重重摔落在幾丈開外滿是碎石的地上。鮮血,刺目的、滾燙的鮮血,
瞬間從她口中、背上狂涌而出,在她身下迅速洇開一大片暗紅。她抽搐了一下,
努力想抬起頭看向我和二姐的方向,那雙總是帶著堅韌火光的眼睛,
此刻卻像風中殘燭般迅速黯淡下去,只留下無盡的擔憂與不舍。“珊珊!
”二姐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整個人如同瘋魔,不管不顧地撲向四姐倒下的地方。
“小美人兒,別急,這就輪到你了!”那獨眼龍狂笑著,
大手如鐵鉗般一把抓住二姐纖細的手臂,將她狠狠拽向自己,
另一只骯臟的手粗暴地撕扯她本就襤褸的囚衣!“畜生!放開我!”二姐拼命掙扎,
指甲在獨眼龍粗壯的手臂上抓出深深的血痕。她的眼神,不再是荒原上的死寂,
而是燃起了焚毀一切的、決絕的火焰。混亂中,我被另一個馬賊狠狠揪住頭發,拖倒在地。
頭皮傳來撕裂般的劇痛,視線被淚水、汗水和塵土模糊。我只能從人縫里,
絕望地看著二姐那邊。獨眼龍被二姐的反抗激怒,揚起蒲扇般的大手,
一個耳光狠狠扇在她臉上!“啪!”二姐被打得頭猛地一偏,嘴角瞬間溢出血絲。然而,
就在這一剎那,她眼中那焚毀一切的火焰驟然凝固,化為一片冰冷的死灰。她沒有再尖叫,
沒有再掙扎。那曾經屬于侯府長媳的、刻進骨子里的最后一絲尊嚴,
在無盡的羞辱和失去所有至親的絕望中,轟然決堤。她猛地停下了所有反抗的動作,
任由那獨眼龍撕扯她的衣服。就在獨眼龍以為她終于馴服,
得意地俯下身時——二姐江雨艷猛地抬起頭!她沾血的嘴角,
竟勾起一抹極冷、極艷、也極絕望的笑容。那笑容像淬毒的冰花,綻放在這骯臟的殺戮之地。
她用盡生命中最后一絲力氣,身體爆發出驚人的速度,決絕地、義無反顧地,
狠狠撞向獨眼龍腰間那柄斜插著的、刀柄粗糙的彎刀!“噗嗤——!”刀刃入肉的悶響,
清晰地傳入我耳中,蓋過了所有的喧囂。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獨眼龍臉上的笑僵住,
錯愕地看著自己腰間多出的刀柄。二姐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就倒在他腳邊。
她胸前的囚衣被鮮血迅速染透,像開出了一朵巨大而凄厲的紅罌粟。她的眼睛睜得很大,
空洞地望著灰黃色的、毫無憐憫的天穹,嘴角那抹絕望的笑靨,永遠地凝固在了那里。
“二姐——!!!”我的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攥住、捏爆!喉嚨里涌上濃烈的腥甜,
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無聲的悲嚎在胸腔里瘋狂沖撞,震得五臟六腑都碎裂開來!“媽的!
晦氣!”獨眼龍拔出沾血的彎刀,惱羞成怒地一腳踹開二姐尚有余溫的身體,罵罵咧咧,
“便宜這娘們了!”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鉤子,猛地轉向被按在地上的我。
“還有個小的!給老子按住!”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淫邪的兇光更盛。
巨大的悲痛和恐懼瞬間化為毀滅一切的瘋狂!我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猛地掙脫了壓制,
像一頭瀕死的小獸,
朝著唯一能看見的方向——那片嶙峋陡峭、如同巨大獠牙般聳立在天邊的山崖——亡命奔逃!
身后是馬賊們粗野的咒罵和興奮的呼哨聲,馬蹄聲再次如催命符般響起。我沒有回頭,
也無力回頭。雙腿早已麻木,只是憑著求生的本能機械地擺動。風在耳邊呼嘯,灌滿了口鼻,
帶著血腥和塵土的味道。身后馬蹄聲越來越近,仿佛就在腦后。終于,我沖到了崖邊。腳下,
是深不見底的幽谷,云霧繚繞,如同巨獸張開的森然巨口。
凜冽的山風卷起我襤褸的衣衫和枯草般的亂發。退路已絕。馬賊們勒住了馬,
停在十幾步開外。那獨眼龍騎在馬上,獨眼陰鷙地盯著我,像在欣賞一只走投無路的獵物。
“跑啊?接著跑啊!小娘皮!”他獰笑著,聲音粗嘎刺耳。
我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這片吞噬了我所有至親、所有希望的土地。大姐遠在邊關生死未卜,
二姐自戕血猶未冷,三姐白綾懸梁,四姐尸骨未寒……江家一百三十七口,盡付黃沙與屠刀。
冰冷的恨意如同巖漿,在絕望的灰燼中最后一次轟然爆發,瞬間燒干了所有的淚。
“江雨薇……來世……再報此血海深仇!”我用盡最后的力氣,對著蒼茫天地,
對著那些獰笑的馬賊,發出泣血的詛咒。然后,在獨眼龍策馬撲來的瞬間,
在那些骯臟的手即將觸碰到我的前一剎——我閉上眼,朝著那吞噬一切的深淵,縱身一躍!
風聲,在耳邊發出凄厲到極致的尖嘯,身體急速下墜,失重感瞬間攫住了所有感知。
就在意識被黑暗徹底吞噬前的最后一瞬,額角猛地撞擊在一塊凸起的、冰冷堅硬的巖石上!
劇痛如同驚雷在腦中炸開!隨即,是無邊無際、溫暖而粘稠的黑暗,溫柔而徹底地,
將我吞沒。溫暖。這是意識沉浮間,最先感知到的觸覺。一種溫煦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
包裹著冰冷的四肢百骸,如同沉入最柔軟的云絮之中。緊接著,是嗅覺。
一種極淡雅、極清冽的冷香,絲絲縷縷,若有若無,縈繞在鼻端。不是花香,
也不似尋常熏香,更像初雪后松針上凝結的寒霜氣息,帶著一種拒人千里的潔凈與疏離。
然后,是聽覺。很靜,靜得能聽到自己微弱的呼吸聲,
以及一種極有規律的、沉穩有力的心跳聲,隔著某種溫熱的屏障,隱約傳來。
嗒…嗒…嗒…像某種安魂的韻律。最后,是痛。額角傳來一陣陣鈍痛,太陽穴突突地跳著,
提醒著那驚心動魄的墜落并非夢境。眼皮沉重得如同壓著千鈞巨石。
我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掀開一絲縫隙。光線柔和,并不刺眼。
入眼是層層疊疊的、水一般流淌的月白色鮫綃帳幔,輕盈地垂落下來,隔絕了外界的喧囂。
身下是不可思議的柔軟,錦褥光滑微涼,貼著我裸露的肌膚。空氣里彌漫著那清冽的冷香,
還有一絲極淡的藥味。這是……哪里?我轉動干澀的眼珠,視野一點點清晰。
床榻寬大而精致,紫檀木的框架雕刻著繁復的云紋。室內陳設簡潔而貴重,紫檀案幾,
青玉香爐裊裊吐著淡煙,墻上懸著一幅意境悠遠的山水畫。
每一處細節都透露出一種低調的奢華與刻意的雅致。目光最終落在床畔。
一個年輕男子坐在一張紫檀雕花的圈椅中,姿態放松,卻自有一股淵渟岳峙的雍容。
他似乎在小憩,一手支著額角,墨黑的長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幾縷發絲垂落頰邊。
他穿著家常的墨色錦袍,領口袖口用銀線繡著暗紋,在柔和的光線下隱約流動。
他的面容……俊美得近乎不真實。輪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的線條帶著一種天生的冷峻,
即使在睡夢中,眉宇間也凝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沉郁與……疲憊?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這張臉……為何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像在混沌的記憶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里,曾驚鴻一瞥。可當我努力去想,
額角的鈍痛便驟然加劇,如同無數細針狠狠扎刺,攪得腦海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銳的嗡鳴。
“呃……”抑制不住的痛哼從干裂的唇間溢出。圈椅中的男子瞬間睜開了眼。那雙眼眸,
深邃如同寒夜下的古潭,帶著初醒的朦朧,卻在聚焦到我身上的剎那,驟然變得清晰、專注,
仿佛瞬間斂盡了所有的光。那目光里翻涌的情緒太過復雜,
重的憐惜、一種失而復得的巨大慶幸……以及一種我看不懂的、沉甸甸的、近乎痛苦的東西。
“你醒了?”他的聲音響起,低沉悅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像上好的古琴撥動最沉的那根弦。他立刻傾身向前,動作自然而關切,
一只微涼的手極其輕柔地探了探我的額溫。那指尖的微涼觸感,卻讓我莫名地瑟縮了一下。
“別怕,”他捕捉到我細微的反應,聲音放得更柔,帶著一種能撫平一切驚惶的奇異魔力,
“沒事了,都過去了。”他收回手,從旁邊溫著的玉壺中倒出一小盞清水,
小心翼翼地用銀匙舀了,送到我唇邊。“先潤潤喉,你睡了很久。
”溫熱的清水浸潤了干涸冒火的喉嚨,帶來一絲舒緩。我貪婪地汲取著這甘霖,
目光卻無法從他臉上移開。那份莫名的熟悉感,如同水底的暗影,抓不住,又揮之不去。
“我……是誰?”我的聲音嘶啞微弱,帶著巨大的茫然和恐懼,“這是哪里?你……又是誰?
”問出這句話時,腦中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我是誰?從哪里來?為何會在這里?
為何會受傷?一切都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徹底抹去,只留下一個巨大的、空洞的疑問。
他喂水的動作微微一頓。那雙深邃的眼眸凝視著我,里面翻涌的情緒更加復雜難辨。
那濃烈的憐惜和慶幸之下,似乎有什么更深沉、更沉重的東西一閃而過,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隨即,那沉郁的眉宇間,緩緩化開一抹極其溫柔、甚至帶著幾分繾綣的笑意。他放下銀匙,
修長的手指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近乎珍視的意味,輕輕拂開我額角汗濕的碎發。
指尖不經意地掠過包裹著傷處的細軟棉布,動作輕柔得如同觸碰易碎的珍寶。“傻丫頭,
”他的聲音低醇,帶著一種宿命般的熟稔,清晰地敲打在我空白的記憶壁壘上,
“你是薇薇啊,江雨薇。這里是……我們的家。”他微微停頓,
目光專注地鎖住我茫然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落下:“而我,是你的胤哥哥。
李玄胤。”“我們……是青梅竹馬。”他唇邊的笑意加深,帶著一種能融化冰雪的暖意,
卻又隱隱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傷,“前些日子你隨家人出游,途中遭遇意外重傷,
你受了傷,摔到了頭,忘記了從前的事。別怕,”他的手掌溫暖而有力,
輕輕覆上我放在錦被外、冰涼微顫的手,“有胤哥哥在。我會一直陪著你,
直到你把一切都想起來,或者……永遠這樣也好。
”“胤哥哥……”我無意識地重復著這個陌生的稱呼。青梅竹馬?李玄胤?這個名字,
連同他此刻眼中那幾乎能將人溺斃的溫柔和專注,像一把鑰匙,
試圖開啟那扇被徹底鎖死的記憶之門。然而門后,只有一片混沌的虛無和尖銳的痛楚。可是,
心底深處,卻仿佛有一根早已斷裂的弦,被這溫柔的聲音,輕輕撥動了一下。
一絲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的、源自本能的信賴和依戀,如同黑暗深淵里悄然探出的一縷微光,
怯生生地,纏繞上了眼前這個人。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完美無瑕的俊顏,
看著他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情意,空茫的心里,
只剩下無盡的依賴和一絲初生的、懵懂的悸動。李玄胤。胤哥哥。我的……青梅竹馬。
東宮的日子,如同浸泡在溫潤的瓊漿玉液之中,每一寸光陰都鍍著柔和的金邊,
美好得近乎虛幻。額角的傷口在太醫的精心診治和他無微不至的關切下,日漸愈合,
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粉色的印記,被垂落的發絲溫柔遮掩。而那片空白的記憶,
卻如同被濃霧封鎖的幽谷,任憑我如何努力回想,依舊混沌一片,
只偶爾閃過一些零碎模糊的、毫無意義的畫面光影,旋即被劇烈的頭痛打斷。
每當我因頭痛而蹙眉,他總是第一時間察覺。“薇薇,別想了。”他的聲音總會在耳畔響起,
帶著令人安心的沉穩。一只微涼的手會適時地覆上我的太陽穴,力道適中地緩緩按壓。
那指腹帶著薄繭,動作卻異常輕柔,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
仿佛能驅散腦中糾纏的迷霧和痛楚。“記不起來也無妨。有我在,你只需記得此刻便好。
”他的話語,如同最溫暖的庇護所,讓我心甘情愿地將那些令人不安的空白和疑慮暫時擱置。
我開始熟悉這座名為“東宮”的巨大宮殿。它宏大、莊嚴,每一根梁柱都透著皇權的威儀,
每一塊地磚都光可鑒人,行走其間的宮娥內侍皆屏息凝神,恭敬異常。然而,
屬于我的這片小天地——他為我精心布置的“棲梧閣”,
卻像是嵌入這森嚴宮殿中的一顆溫潤明珠。窗外植著一片繁茂的海棠林,正值花期,
粉白的花朵如云似霞,微風過處,落英繽紛,帶著清甜的香氣飄入軒窗。閣內陳設雅致,
觸目所及皆是珍品:案上擺放著前朝的古琴“綠綺”,
身溫潤;多寶閣里陳設著晶瑩剔透的玉雕、釉色溫潤的秘色瓷;書架上堆滿了各種珍本古籍,
其中不乏失傳的孤本。連熏爐里燃著的,都是價比黃金的龍涎香。“殿下說,姑娘身子弱,
受不得半點委屈,所用之物,必得是最好的。”伺候我的大宮女錦書,
一邊為我梳理著及腰的長發,一邊輕聲細語,眼中滿是艷羨。他確實待我極好。
好到超乎想象。他會在我午睡初醒、睡眼惺忪時,
變戲法似的從袖中取出一支新摘的、帶著露珠的粉嫩海棠,簪在我的發間,
笑著問:“薇薇今日可像這海棠仙子?”他會在我百無聊賴臨摹字帖時,
悄然從身后握住我的手,溫熱的胸膛貼著我的背脊,帶著清冽的冷香氣息將我籠罩。他執筆,
帶著我的手,在宣紙上寫下遒勁有力的字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墨跡未干,他低沉的聲音便響在耳畔:“薇薇,此乃吾心。”他會在更深露重的夜晚,
屏退所有宮人,親自端來一碗溫熱的雪蛤燕窩羹,一勺一勺,耐心地喂到我唇邊。燭光下,
他俊美無儔的側臉輪廓柔和,眼底流淌著能將人溺斃的溫柔波光。
有時他會低聲為我講述一些或有趣或驚險的軼事,聲音醇厚動聽,講到緊張處,會故意停頓,
看我因緊張而微微睜大的眼睛,然后低低地笑開,那笑聲震動胸膛,
傳遞到我緊貼著他的背脊。他的才情,更令人心折。棋枰對弈,他落子從容,運籌帷幄,
總能在看似山窮水盡處為我留一線生機,最終又以半子之差“落敗”,
無奈搖頭:“薇薇棋藝精進,胤哥哥甘拜下風。”月下撫琴,
一曲《鳳求凰》從他指尖流瀉而出,纏綿悱惻,余音繞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