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證拿到手那天，雨下得很大。鋼印蓋下去的“咔噠”聲，比我預想的要輕微得多。
工作人員把那個暗紅色的小本本推過來時，臉上沒什么表情，
大概這種場景她一天要看幾十遍。我捏著那個還帶著點機器余溫的小本子，指尖有點涼。
七年。兩千五百多個日夜。換來了三分鐘的手續時間。沈淮安，我的前夫，或者說，
剛出爐的前夫，站在我旁邊。他今天穿得很正式，依舊是那身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裝，
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茍，側臉的線條繃得很緊。民政局門口那點慘白的燈光打在他臉上，
顯得他下頜線格外分明，也格外冷漠。他甚至沒看我一眼，簽完字就立刻轉身，
像怕沾染上什么甩不掉的麻煩。他的司機小張早就撐著一把巨大的黑傘等在雨幕里，
殷勤地替他拉開車門。沈淮安彎腰鉆進去的動作流暢又矜貴，仿佛他不是剛結束一段婚姻，
而是參加完一場無關緊要的商務會談。
黑色賓利的尾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劃出兩道刺眼的紅痕，迅速消失在密集的雨簾中。
雨點砸在我頭頂簡易的遮雨棚上，噼啪作響。我沒帶傘。包里那把印著小雛菊的折疊傘，
是沈淮安很多年前出差隨手買的，早就該扔了。就像這場婚姻。手機震動了一下，屏幕亮起，
是婆婆，哦不，現在該叫張女士了。
她的微信頭像還是那張精心修過的、戴著碩大翡翠項鏈的半身照。【林晚，淮安心軟，
給你的補償夠你下半輩子了。以后別再來往，也別在外面亂說什么，影響淮安聲譽。
好聚好散。】文字和她的人一樣，帶著居高臨下的施舍和冰冷的切割。我看著那行字，
手指有點僵。補償？
沈淮安丟給我一套我們結婚時住的老破小兩居室——那是他創業初期買的，
地段差、房齡老、沒電梯。外加五十萬現金。這就是我七年“沈太太”生涯的全部價值。
我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帶著雨水和泥土的腥氣灌入肺里，有點嗆，
但也讓我混亂的腦子稍微清醒了一點。我沒回復，直接長按，拉黑。動作干脆利落，
像撕掉一張過期的創可貼。雨更大了。我裹緊身上那件不算太厚的大衣，沖進雨里。
冰冷的雨水瞬間打透頭發和肩膀，順著脖頸往下淌。
一輛亮著“空車”燈的出租車從對面車道駛過，我使勁招手，它卻視而不見地開走了。
我狼狽地站在路邊，雨水糊住了視線。就在這一刻，手機又響了。不是電話，
是微信視頻通話的請求鈴聲，尖銳地穿透雨聲。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是——蘇若雪。
沈淮安的白月光，他心口那顆據說永遠鮮紅的朱砂痣。鬼使神差地，我點了接通。屏幕亮起，
畫面有點晃動，背景是暖黃的水晶吊燈和一看就價值不菲的歐式沙發一角。
蘇若雪那張精致得無可挑剔的臉占據了大部分屏幕，她似乎剛洗過澡，頭發微濕，
穿著件絲質睡袍，臉頰帶著自然的紅暈，整個人透著慵懶的性感。“嗨，晚晚姐？
”她的聲音又軟又甜，帶著點恰到好處的鼻音，“哎呀，你在外面嗎？怎么淋雨了？
”沒等我回答，鏡頭突然一轉，畫面邊緣出現了一個穿著深灰色襯衫的男人背影，
正背對著鏡頭在開放式廚房的島臺邊倒水。那背影，那件襯衫的款式，
甚至他手腕上那塊百達翡麗的表，我閉著眼睛都能描摹出來。是沈淮安。“淮安，
”蘇若雪嬌嗔地喊了一聲，帶著甜蜜的抱怨，“讓你幫我拿的燕窩呢？人家等好久了。
”畫面里的沈淮安動作頓了一下，似乎說了句什么，聲音很低，隔著雨聲聽不清。
但他轉過身，把一杯東西遞到鏡頭前，臉上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縱容的溫和笑意。
那笑容像一根淬了冰的針，精準地扎進我眼底。“晚晚姐，你還好嗎？
”蘇若雪的臉重新占據了屏幕，她微微蹙著眉，眼神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和得意，
“淮安說你今天去辦手續了？這么大的雨……唉，真是不巧。
其實淮安他一直覺得挺對不住你的，但感情這種事，強求不來的，你也別太難過。
以后還是朋友嘛。”朋友？我看著屏幕里她身后那個模糊卻熟悉的身影，
看著他那份罕見的溫柔出現在另一個女人的鏡頭里。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然后又被丟進滾燙的油鍋里反復煎炸。原來不是他天生冷漠，不是他不會溫柔體貼，
只是他所有的耐心和溫度，都吝嗇于給我一分一毫。七年婚姻，像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我扮演著賢惠隱忍的妻子，照顧他的胃，打理他懶得管的瑣事，應付他挑剔的母親，
在他無數個深夜應酬后留一盞燈。我以為時間能焐熱石頭，以為付出總會有回應。原來，
石頭就是石頭，捂不熱。他的熱情，他的笑容，他的體貼，他早就打包好，
完整地留給了那個遠走他鄉的白月光。現在，白月光回來了，我這個礙眼的影子，
自然該退場了。“蘇小姐，”我的聲音在雨里聽起來有點啞，但異常平靜，
“麻煩你轉告沈淮安，我和他，從來就不是朋友。以后，更不會是。”說完，不等她反應，
我直接掐斷了視頻。屏幕瞬間暗下去，映出我自己蒼白狼狽的臉，雨水順著發梢滴在屏幕上，
蜿蜒而下。就在這時，一輛出租車終于在我面前停下。司機師傅探出頭，
操著濃重的本地口音：“姑娘，走不走？淋成這樣，快上來！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別的什么液體，拉開車門鉆了進去。暖氣撲面而來，
讓我打了個哆嗦。“去哪兒？”師傅問。去哪兒？那個所謂的“家”，
那個沈淮安施舍給我的、充滿冰冷回憶的老破小？不。我受夠了。
我報出了市中心一個高端公寓的名字——云棲苑。那是我們結婚第三年，
我無意中看到沈淮安簽下的一份購房合同。地段絕佳，大平層，頂層復式帶露臺。
我當時還傻乎乎地以為那是他準備的驚喜，后來才知道，
那是他為蘇若雪歸國準備的“愛巢”。他大概以為我永遠不會發現。“喲，云棲苑啊？
好地方！”司機師傅隨口贊了一句，踩下油門。車子在雨幕中穿行，
窗外的霓虹燈模糊成一片流動的光斑。我靠在冰冷的車窗上，身體還在微微發抖，
但心里那片荒蕪的冰原上，卻悄然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不是憤怒，不是悲傷，
而是一種近乎麻木的清醒。七年的付出，七年的等待，七年的自我欺騙，
在今天這場冰冷的雨里，被沖刷得干干凈凈。沈淮安，你不愛我，我知道。
你用那套老破小和五十萬，買斷了我的七年，也買斷了我們之間最后一點情分。
你為你的白月光筑好了金屋。那我呢？我林晚，難道就活該被你們當成垃圾一樣，
掃進那個充滿霉味的舊角落，自生自滅？濕透的衣服黏在身上，寒氣一陣陣往里鉆。
我閉上眼，攥緊了手里那個同樣被雨水打濕的離婚證。粗糙的封皮硌著掌心，帶來一絲鈍痛。
不。絕不。云棲苑的保安穿著筆挺的制服，隔著崗亭的玻璃窗，
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我這輛普通的出租車，以及我這一身濕透、狼狽不堪的模樣。“找哪位？
”他的語氣帶著職業性的疏離。“沈淮安。”我報出這個名字，聲音平靜無波。
保安在電腦上查了一下，又抬眼看看我，眼神里多了一絲了然和不易察覺的輕蔑。
“沈先生不在。您有預約嗎？或者留個電話，等他回來我幫您轉達？”不在？
大概此刻正和蘇若雪在某個溫暖的餐廳里，慶祝他恢復單身，
慶祝他們終于可以光明正大了吧。“不用了。”我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個大概比哭還難看的笑，“麻煩你，開一下地庫的門禁。我是他……前妻。
來拿點我自己的東西。”“前妻”兩個字說出來，舌尖有點發苦。保安愣了一下，
顯然沒料到這個答案。他猶豫了幾秒，大概覺得我這個樣子也鬧不出什么風浪，
最終還是按下了遙控器。沉重的道閘桿緩緩抬起。出租車駛入地下車庫，
光潔如鏡的地面映著慘白的燈光，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豪車，安靜得像另一個世界。
司機師傅顯然有點不自在，小聲嘟囔：“姑娘，這地方……”“麻煩您，靠邊停就行，謝謝。
”我付了錢，推開車門。車庫里的空氣帶著一股混合著輪胎和冷氣的特殊味道。我憑著記憶，
很快找到了沈淮安買下的那個車位。車位上方清晰地標注著樓棟和單元號。我沒有上樓。
那扇門后是什么景象，我一點都不想知道。我走到車位旁那根粗壯的承重柱邊，
背靠著冰冷的混凝土墻壁，緩緩滑坐到同樣冰冷的地面上。濕透的大衣像一層冰殼裹在身上，
寒意無孔不入地侵蝕著骨頭縫。身體控制不住地發抖，牙齒咯咯作響。車庫空曠，死寂。
只有遠處偶爾傳來車輛進出的聲音，引擎的轟鳴被空間放大，又迅速消失。時間一點點流逝，
手腳凍得幾乎失去知覺。意識也開始有些模糊，
那些刻意壓制的畫面不受控制地在腦海里翻騰：沈淮安第一次帶我見張女士，
無數個獨自守著空蕩房間的夜晚；他手機里偶爾閃過的、備注為“雪”的聊天框；還有今天，
民政局門口他決絕的背影，視頻里他對蘇若雪那刺眼的溫柔……每一幀畫面都像一把鈍刀子，
反復切割著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臟。不知道過了多久，
一陣由遠及近、節奏穩定的腳步聲打破了死寂。皮鞋敲擊在地坪漆上的聲音，清脆，篤定。
我抬起頭。沈淮安。他撐著一把長柄黑傘，從車庫入口的方向走來。傘沿壓得很低，
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能看到緊抿的薄唇和線條冷硬的下頜。
深灰色的大衣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步履從容，仿佛這里不是冰冷的地下車庫，
而是某個高級會所的走廊。他徑直走向電梯間，目光平視前方，完全沒有注意到角落陰影里，
蜷縮成一團、像流浪貓一樣的我。就在他即將按下電梯按鈕的前一秒，我用盡全身力氣，
扶著冰冷的柱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沉甸甸的，
頭發凌亂地黏在臉上，狼狽得無以復加。“沈淮安。”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在空曠的車庫里甚至帶出了一點回音。他的腳步猛地頓住。像是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聲音。
他緩緩轉過身，黑傘微微抬起。傘下，是他那張英俊卻寫滿驚愕的臉。眉頭緊緊蹙起，
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意外和……一絲被打擾的不悅。“林晚？”他的聲音低沉，
帶著慣有的冷感，“你怎么在這里？”他的視線快速掃過我濕透、沾著泥濘的褲腳和鞋子，
還有我凍得青白的臉，眉頭皺得更深，“淋雨了？有事？”那語氣，
平淡得像在問一個不太熟的鄰居。心口那點微弱的火苗，被他這冷漠的三個字“有事？”，
徹底澆熄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燼。我看著他，
看著這個我愛了七年、也讓我卑微了七年的男人。所有的委屈、憤怒、不甘，
在極致的寒冷和疲憊中，沉淀成一種奇異的平靜。“是啊，有事。
”我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容，聲音因為寒冷和虛弱而斷斷續續，卻異常清晰，“沈淮安，
我來……是想告訴你……”我頓了頓，迎著他審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那套老破小，
我不要。那五十萬，我也不要。”沈淮安的眼神里終于有了一絲波動，是純粹的錯愕。
他似乎沒理解我的意思，或者根本不相信。“林晚，你……”“我什么都不要你的。
”我打斷他，聲音不大，卻異常堅決，在空曠的車庫里回蕩，
“包括……你施舍給我的那點‘補償’。”我扶著墻，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一步一步，
極其緩慢地走向他。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冰冷刺骨。但我挺直了背脊，
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像一團爛泥。在距離他兩步遠的地方，我停下。抬起頭，
直視著他深不見底的眼睛。“七年，算我眼瞎。”我的聲音很輕，
卻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從今往后，我們兩清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我抬起手，那只因為寒冷而不住顫抖的手，指向電梯門的方向，
指向那個他即將和蘇若雪共同構筑的“家”。“沈淮安，帶著你的錢，帶著你的愧疚，
帶著你的蘇若雪，滾吧。”“別再讓我看見你。”“永遠。”說完最后兩個字，
我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晃了一下，眼前陣陣發黑。但我死死咬著下唇，
用劇痛維持著最后一絲清醒，強迫自己轉過身，背對著他，朝著車庫出口的方向，
一步一步挪去。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濕漉漉的腳印，很快又被車庫的干燥地面吸收。
我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靜。我能感覺到那道冰冷銳利的目光，
一直釘在我的背上，像要把我穿透。直到我艱難地走出車庫，重新踏入外面瓢潑的大雨中，
冰冷的雨水再次兜頭澆下，我才放任自己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喘著氣，
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車庫里的燈光被雨幕隔絕，身后是一片模糊的黑暗。我知道，
我和沈淮安的世界，徹底被這場大雨隔開了。離婚后的頭兩個月，我活得像個幽靈。
租了個離市中心很遠、但還算干凈整潔的一居室，用身上僅存的一點積蓄付了三個月房租。
那五十萬和那套老房子的鑰匙，被我扔進了云棲苑那個冰冷的信箱里，
連帶著一張只有三個字的紙條：還給你。沈淮安沒有找過我。他大概覺得我瘋了，
或者又在玩什么欲擒故縱的把戲。無所謂。我把自己關在出租屋里，拉上窗簾，不分晝夜。
醒了就發呆，餓了就啃面包，困了就睡。手機調成靜音，世界仿佛與我無關。
有時候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能看一整天。閨蜜宋冉找到我的時候，差點沒認出來。
她砸開門，看到蜷縮在沙發里、瘦脫了形、眼神空洞的我，當場就哭了。“林晚！
你他媽想死是不是？！”她一邊哭一邊罵，把我從沙發上拽起來，拖進衛生間，
打開花灑用熱水沖我。“為了沈淮安那個王八蛋？你看看你現在什么鬼樣子！
”溫熱的水流沖在臉上，身上，凍僵的血液似乎開始緩慢流動。我木然地站著，任由她擺布。
宋冉把我收拾干凈，塞進被子里，又跑去廚房乒乒乓乓一陣響。很快，
一碗熱騰騰、飄著蔥花的陽春面端到了我面前。“吃！”她命令道，眼睛還是紅的，
“不吃我掰開你嘴灌下去！”碗很燙，面條的香氣鉆進鼻子。我機械地拿起筷子，
挑起幾根面條送進嘴里。溫熱的湯水滑過食道，落入空蕩蕩的胃里，帶來一陣痙攣般的暖意。
吃著吃著，眼淚毫無預兆地大顆大顆砸進碗里。宋冉沒說話，只是坐到我旁邊，
用力摟住我單薄的肩膀。那碗面，我吃了很久，邊吃邊哭。哭得撕心裂肺，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像是要把這七年積攢的所有委屈、所有不甘、所有被強行壓抑的痛苦，
都隨著眼淚傾倒出來。宋冉一直抱著我，輕輕拍著我的背，像哄一個迷路的孩子。“哭吧，
哭出來就好了。”她的聲音也哽咽著，“晚晚，你得活過來。為了那個爛人糟蹋自己，
不值得！”是啊，不值得。我哭到筋疲力盡，昏昏沉沉地睡去。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宋冉還在，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借著臺燈的光在看手機。“醒了？”她放下手機，湊過來，
“感覺怎么樣？”我看著她紅腫的眼睛，還有眼底掩飾不住的擔憂，喉嚨又有些發堵。
我張了張嘴，聲音嘶啞：“冉冉……我餓了。”宋冉愣了一下，隨即眼睛猛地亮起來，
像燃起了兩簇小火苗。“等著！姐給你露一手！”她風風火火地沖進廚房。那天晚上，
我吃了離婚后第一頓像樣的飯。宋冉做的，三菜一湯，味道很家常，但很暖。吃完飯，
她拉著我坐在沙發上，打開手機相冊，翻出幾張照片。“看看這個。
”照片上是一個小小的、有點舊的臨街店鋪，玻璃門，里面空蕩蕩的，但采光很好。
“我表姐朋友的店，就在大學城旁邊那條梧桐路上，之前做奶茶的，現在不做了，急著轉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