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斷弦之痛指尖觸碰第十根斷裂的琴弦時,那熟悉的、細微的刺痛感再次刺穿了他的神經。
冰冷的露水早已浸透斷口,凝成一顆頑固的水珠,沉甸甸地懸著。他收攏手指,
指腹上傳來熟悉的咸澀——那是他失明后刻入骨髓的第一種滋味,像干涸的血,
也像永不干涸的淚?!暗谌倭闫咛炝恕!彼穆曇羧缤萑~在石面上摩擦,嘶啞得厲害。
檐角棲息的鴿子被驚起,撲棱棱的振翅聲瞬間撕裂了凝固的晨霧。他側耳,頭顱微微轉動,
精確地捕捉著每一片羽翼劃破空氣的軌跡。六次…七次…八次。翅膀收攏的聲音沉悶地響起,
精準地落在庭院深處第七根欞柱的位置——分毫不差,與昨日,與前日,
與三百零六個昨日毫無二致。一種近乎窒息的麻木感扼住了他的喉嚨。就在這時,
銅鈴的輕響自身后三碼處傳來,清晰得如同敲在他的脊椎上。來了。那個時刻該來的訪客,
永遠準時得令人毛骨悚然。他緩緩轉過身,動作帶著一種被無形絲線牽引的僵硬。
一股異樣的氣息撲面而來,濃烈、干燥、帶著一種近乎焦灼的暖意——松脂燃燒的味道。
這氣味突兀地闖入這片永恒潮濕的、彌漫著青苔和露水氣息的庭院,
像一塊滾燙的炭投入冰水,格格不入,不屬于他記憶里任何一個季節的輪廓。“您的琴聲,
”少女的聲音響起,清脆,卻像裹著無數細小的冰碴,每一個字都刮擦著他的耳膜,
“又精進了?!彼床灰娝?,但他能“聽”到她存在的形狀??諝庠谒車⑽⑴で?/p>
像無形的漣漪,帶來細微卻冰冷的波動。每一次她出現,空氣中那看不見的水汽便會凝結,
化作新的霜痕,悄然覆蓋在攤開的古老琴譜上,形成半透明的奇異文字。昨夜,
那些霜字還像銀絲般纏繞在泛黃的紙頁上,散發著幽幽的寒意。可此刻,
它們竟無聲地消融了,化作冰冷的水滴,一顆顆墜入他懷中那張桐木琴箱的深邃腹腔里。
滴答…滴答…空洞的回響在琴箱里擴散,又被幽閉的空間放大,
每一次墜落都像敲在他緊繃的心弦上?!暗?,”少女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
“仍然彈不出完整的《時繭》?!北涞奶掌咳M了他手中。瓶身粗糙,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涼意,不像石頭,也不像尋常的陶土。指尖撫過瓶身凹凸起伏的紋路,
觸感奇異而陌生。然而,就在這粗糙的紋路摩挲他指腹的瞬間,
一股尖銳的刺痛毫無征兆地刺穿了他的腦海!那聲音如此清晰,如此真實——嬰兒的啼哭!
嘹亮,委屈,充滿了初生生命最原始的力量。
這哭聲不屬于任何一個他曾經歷過的、被晨霧包裹的庭院清晨。它粗暴地撕開了時間的簾幕,
帶著一種蠻橫的、不容置疑的熟悉感,狠狠撞在他的心口。喉頭猛地一緊,
一股濃重的鐵銹味彌漫開來,嗆得他幾乎窒息。“喝下去,”少女的聲音近在咫尺,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她指尖的寒氣,仿佛有細小的霜花正在他面前無聲綻放,
“您就能看見我了??匆娺@庭院,看見天空,看見…我?!彼恼Z調平緩,卻字字如冰錐,
“但代價是,永遠留在這里。留在這個第三百零七天的清晨里。
”2 冰蝶狂舞琴師的手指懸在冰冷的瓶口上方,劇烈地顫抖著。
指尖的觸感透過冰冷的陶壁,
詭異地喚醒了一段深埋的、幾乎被歲月揉碎的熾熱記憶——二十年前,
那個大雪封山的死寂冬夜。刺骨的寒風如同鬼哭,撕扯著搖搖欲墜的茅屋。
屋里唯一的暖源是墻角那堆茍延殘喘的炭火,昏黃的光線艱難地驅散一小片濃重的黑暗。他,
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笨拙而緊張地抱著一個裹在舊棉絮里的襁褓。那襁褓里的生命是那么小,
那么軟,像一團剛剛凝聚的熱氣。小小的腦袋靠在他的臂彎里,
稀疏的胎發蹭著他發燙的皮膚,
帶來一陣陣奇異的麻癢和一種沉甸甸的、讓他手足無措的責任感。那是他的妹妹,
父母在饑寒交迫的冬天相繼離世后,留給他唯一的、滾燙的念想。
小小的身體散發著新生命特有的、帶著奶香的溫熱,那溫度透過薄薄的棉絮,
源源不斷地熨帖著他冰涼的手臂,一路鉆進他惶恐不安的心底。
他記得自己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抱著她,生怕一點顛簸驚擾了這脆弱的安眠。
記得她偶爾咂咂小嘴,發出細微的嚶嚀,讓他屏住呼吸,連心跳都放輕了。
記得她的小手無意識地攥緊他的一根手指,那微弱的力量卻像錨一樣,
將他牢牢地定在那個絕望又溫暖的瞬間。然后,地獄降臨了。不是轟鳴,
是木頭在高溫下扭曲變形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聲。濃煙,
刺鼻的、帶著焦糊味的濃煙,像一條條冰冷的毒蛇,
毫無預兆地從緊閉的門窗縫隙、從屋頂的茅草間瘋狂地鉆了進來!他猛地抬頭,
視野里只有一片翻滾的、令人絕望的灰黑??謶窒褚恢槐涞氖?,瞬間攥緊了他的心臟!
“囡囡!”他失聲驚叫,下意識地將襁褓死死地摟在胸前,
用自己的身體盡可能地將她包裹起來?;鹧?!窗外,
貪婪的、跳躍的橙紅色光芒已經映亮了糊著厚厚油紙的窗戶,發出噼啪的爆裂聲!
熱浪隔著墻壁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抱著妹妹,像沒頭蒼蠅一樣沖向門口,
卻被滾燙的門板猛地彈了回來,手掌瞬間傳來鉆心的灼痛!濃煙嗆得他撕心裂肺地咳嗽,
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幾乎無法呼吸!他摸索著,跌跌撞撞地尋找著任何可能的出口,
濃煙遮蔽了一切,黑暗中只有火焰猙獰的咆哮和木頭斷裂的恐怖聲響!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他。就在這時,
他的腳踢到了墻角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是那個陶瓶!父親生前用來盛酒的老陶瓶,粗糙,
厚重。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幾乎是憑著野獸般的直覺,一把抓起那個瓶子,
死死地抱在懷里,和妹妹的襁褓緊緊貼在一起!那冰冷的陶壁緊貼著他灼熱的手臂,
帶來一絲詭異的清醒。他蜷縮在角落,用自己的背脊對著門口的方向,
將妹妹和陶瓶死死護在身下,像母獸守護著最后的幼崽。炙熱!
難以想象的炙熱從背后席卷而來!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頭發、衣服被烤焦的細微聲響!
皮膚仿佛要融化!濃煙幾乎讓他窒息!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深淵時,
一聲震耳欲聾的爆裂聲在頭頂炸開!一根燃燒的巨椽帶著千鈞之力,裹挾著烈焰和濃煙,
狠狠砸落下來!3 血鑄戰歌劇痛!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瞬間刺穿了他的雙眼!
眼前最后殘留的,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純粹的、灼目的紅!
世界在那片猩紅中徹底熄滅、崩塌,歸于永恒的黑暗和死寂的冰冷。在意識徹底沉淪之前,
唯一清晰的感知,是懷里那陶瓶冰冷的、沉重的觸感,以及瓶底那個深深凹陷的刻痕,
一個被父親粗糙手指無數次摩挲過的字——“繭”。那冰冷的刻痕,在無邊的灼熱和劇痛中,
像一枚烙印,深深地硌進了他瀕死的靈魂。此刻,二十年后,
在這個永不結束的第三百零七天的清晨,這冰冷的瓶底,這個一模一樣的“繭”字,
正死死地硌著他的掌心!那冰冷的觸感與記憶深處火場中護在胸前的堅硬冰冷重合了,
如同兩片斷裂的時間碎片狠狠撞擊在一起,發出無聲的轟鳴!
火場中砸落的巨椽、雙眼被灼穿的劇痛……無數破碎的、被黑暗塵封的畫面如同決堤的洪水,
裹挾著滾燙的熔巖和刺骨的冰寒,瘋狂地沖撞著他記憶的堤壩!
“嗚——”一聲裂帛般的、凄厲到極致的顫音,毫無預兆地撕裂了死寂的空氣!
是他懷中那張桐木古琴發出的哀鳴!第十一根琴弦,在他無意識的、痙攣般的手指重壓下,
驟然崩斷!琴弦崩斷的巨力帶動了他的手臂,那只緊握著冰冷陶瓶的手猛地一顫、一松!
“哐當——!”一聲沉悶又無比清晰的碎裂聲,狠狠砸在青石板上!時間,
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了。那承載著凝固月光的陶瓶,
那個刻著“繭”字、纏繞著他一生最溫暖和最慘烈記憶的容器,摔得粉碎!碎片四濺,
如同炸裂的星辰。
瓶內那奇異的東西——那所謂的“凝固的月光”——在接觸冰冷石面的瞬間,竟沒有流淌,
而是猛地爆開!無數微小的、閃爍著幽藍色寒芒的光點,如同掙脫束縛的精靈,
從破碎的瓶身中瘋狂地噴涌而出!它們在空中急速膨脹、伸展、變幻!眨眼之間,
那無數幽藍的光點化作了一只只巴掌大小的蝴蝶!它們的翅膀并非柔軟的血肉,
而是由無數細密、剔透、仿佛最純凈的寒冰雕琢而成的薄片!
每一片蝶翼都折射著冰冷的晨光,邊緣銳利如刀鋒。更令人窒息的是,每一片蝶翼上,
都布滿了縱橫交錯的、蛛網般的裂痕!那些裂痕并非無序,每一道都清晰無比,
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留下的印記!琴師那失明卻異常敏銳的感知力,
瞬間捕捉到了那些裂痕的本質——它們是一個個日期!
以各種古老的、或熟悉的字體鐫刻其上!“天啟七年,冬月初九……”他無意識地喃喃出聲,
那是他出生的日子!一道深刻的裂痕清晰無比。“永泰十二年,霜降……”那是父母離世,
留下他和妹妹相依為命的那個深秋!又一道裂痕映入感知?!熬钙皆辏?/p>
臘月廿三……”最后一道,
也是最為猙獰、仿佛要撕裂整片蝶翼的裂痕——正是二十年前那個吞噬一切的大雪之夜!
他和妹妹命運的轉折點!4 霜蝶之怒這些霜蝶!它們并非憑空而生!
它們是凝固時光的碎片!是他生命軌跡上所有關鍵節點留下的、冰冷的傷痕!
數以百計的霜蝶在庭院上空瘋狂舞動!翅膀扇動的聲音不再是輕柔的簌簌聲,
而是無數片極薄、極鋒利的冰刃在高速摩擦切割空氣!
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密集的“嘶嘶”銳響!整個庭院的溫度驟然暴跌!
空氣中彌漫的水汽瞬間凝結,化作細小的冰晶粉末簌簌落下!
青石板上、琴身上、甚至琴師蒼白的發梢和眉骨,都迅速覆蓋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那刺骨的寒意,仿佛連靈魂都能凍結!就在這冰蝶狂舞、寒意肆虐的漩渦中心,
琴師猛地抬起了頭!那雙二十年來空洞無神、如同蒙著灰翳的眸子,
此刻竟爆發出一種難以置信的、銳利如刀的光芒!不再是茫然,不再是空洞的感知,
而是真真切切的“看”!他“看”到了!眼前不再是永恒的、濃稠的黑暗。
視線穿透了瘋狂舞動的、散發著致命寒氣的霜蝶群,
如同穿透一層劇烈波動的、冰藍色的水幕。他看到了!那個少女!她就站在他面前三步之外,
站在一地破碎的陶片和彌漫的冰寒霧氣之中。晨光勾勒出她纖細卻異常挺直的輪廓。
她的臉……那是一張少女的臉,卻沒有任何少女應有的鮮活與溫度。皮膚是近乎透明的蒼白,
像陳年的骨瓷,冰冷、細膩,也脆弱得仿佛一觸即碎。嘴唇是淡淡的、沒有血色的粉,
緊緊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沒有眼白,沒有瞳孔,
只有兩團深邃的、緩緩旋轉的、仿佛能將所有光線都吸進去的幽藍漩渦!那漩渦深處,
倒映著漫天飛舞的霜蝶,也倒映著他自己驚駭欲絕的臉!她的頸間,
垂著一條細細的、閃著暗啞銀光的鏈子。鏈子下端,懸掛著半塊殘破的懷表!
那懷表顯然經歷過可怕的暴力摧殘,只剩下不到一半的金屬表殼,斷裂的邊緣參差不齊,
如同野獸的獠牙。透過殘破的表殼,可以看到里面糾纏、扭曲、甚至斷裂的細小齒輪和發條,
它們全都詭異地凝固著,覆蓋著一層永不融化的、晶瑩剔透的薄冰。然而,
就在那堆凝固的、冰冷的金屬心臟最深處,一點刺目的猩紅死死地釘住了琴師的目光!
一顆小小的、凝固的血珠!那血珠被冰封在最核心的齒輪之間,
保持著一種即將滴落卻永恒靜止的形態,在幽藍的冰晶和冰冷的金屬光澤映襯下,
散發出一種妖異、不祥的暗紅光芒!那顏色,那質感……像一把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他剛剛恢復視覺的眼球上!一股源自靈魂最深處的劇痛和寒意瞬間攫住了他!
他認得這血!二十年前,火場之中,當燃燒的巨椽砸落,
他本能地低頭護住懷中的襁褓和陶瓶時,有什么溫熱、粘稠的東西飛濺出來,
濺到了他的臉上,帶著濃重的、令人作嘔的鐵銹腥氣!那是妹妹的血!
是斷裂的木刺在那一瞬間,無情地刺穿了襁褓!“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混合著極致痛苦與滔天憤怒的嘶吼,猛地從琴師喉嚨深處爆發出來!
聲帶仿佛被撕裂!他踉蹌著,幾乎站立不穩,
雙目死死地、難以置信地瞪著少女頸間那半塊懷表,那滴凝固的、屬于他妹妹的血珠!
“原來…是你!”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硬生生擠出來,帶著血沫和徹骨的恨意,
“你就是…我的時繭!”“我的…囡囡的血!”他猛地指向那懷表,
指尖因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在那里!就在那里!!” 他的聲音破碎不堪,
如同瀕死野獸的哀鳴,卻又燃燒著焚盡一切的烈焰。少女——或者說,
這具承載著“時繭”概念的冰冷軀殼——臉上那永恒的冰封面具,第一次出現了細微的裂痕。
那雙幽藍的漩渦之眼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極其短暫的波動,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快得幾乎無法捕捉,卻又真實存在。她微微偏了偏頭,
動作帶著一種非人的僵硬感,
仿佛在努力理解這超越了冰冷循環邏輯的、屬于人類的滔天恨意?!把h…需要錨點。
”她的聲音依舊冰冷平直,如同機械的復讀,但那冰冷的調子下,
似乎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凝滯,“最深的執念…最痛的血…凝固的時間…才能…編織牢籠。
”她的目光(如果那漩渦能稱之為目光的話)緩緩掃過漫天飛舞的、刻滿日期裂痕的霜蝶,
“這些…是你掙扎的痕跡…也是…束縛你的絲線?!彼従徧鹨恢皇?,
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指向琴師身后。隨著她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