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尸臭謎案好久不見阿蘭,今日卻想見她來。鄰居們再忍不住她家無端溢出的臭氣,
都若有所思地站在她家門口。公寓的防盜門塵灰暗積,一條條水電帳單垂到地上。
鄰居們敲了敲門,自己都不指望有人來開。人們在漫長無味的等待中,
開始討論起阿蘭的去向。阿蘭約莫三十上下,短發(fā)高個,常戴眼鏡,見人話不多,只是笑笑。
除此再想不起別的什么,連面容也模糊不清。一個說,是不是欠了債,就跑了她的路?
大家都覺得不像。另一個又說,怕是遭了什么意外。阿蘭獨自生活。出于禮節(jié),
人們沉默了一會。這時來了一個清癯的老頭,據(jù)稱上過戰(zhàn)場,背手站到門前,吸了吸鼻子。
他得出了結(jié)論,這味道就是尸臭。于是人群震動起來,報了警。警察向房東要了鑰匙,
開門進去,踏在灰撲撲的瓷磚上,一腳一個印子。來的該是富有經(jīng)驗的老刑警,
鞋套手套俱全,不時掃些東西放進牛皮紙袋,就這樣曲折前行,遲緩而堅定地向廚房移動,
四面嗅嗅,一把拉開冰箱門。冷藏室里甚是空曠,幾個早就蔫干的蘋果梨子,
一袋吃了一半又草草卷起袋口的早餐面包,都不能再吃了。冷凍室里只一個可疑的球形包裹,
拿保鮮袋包得十分嚴密。小心翼翼取出來,掀開一看,不免大驚失色。那個是一顆頭顱。
頭顱嘴唇緊閉,兩眼圓睜,也和蘋果梨子一樣,發(fā)了蔫。那不是阿蘭的頭,它屬于一個男子,
神情呢并不猙獰,就像是正思考著什么,忽而就截去了脖頸。細細端詳,
切口處平得可稱鋒利,一節(jié)頸椎被一分為二,也絲毫未顯猶疑。血洗得很凈,
只是微微有一些黑末,被白霜淺淺蓋住。氣氛冷峻下來。人們不敢相信,這豈是阿蘭的杰作?
她是最瘦、最蒼白的一個,上幾步臺階就氣喘吁吁。她的形象與刀劍斧鉞是那么違和!
但警察并不為之所動。他們見過很多,知道一時激憤、十年凄苦,
都足以使一個弱女子爆發(fā)出他人難以置信的力量。一切都將以事實為準繩,
而不是由形象生發(fā)出的印象。2 無影無蹤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問題。當警察們回到局里,
他們發(fā)現(xiàn),阿蘭并不存在。學位、駕照,或是一根頭發(fā),他們找不到阿蘭存在過的任何證明,
任何可靠的證明。記憶并不可靠,講述并不可靠。他們也找不到頭顱的主人,
基因檢測的結(jié)果顯示,它無法匹配任何一個無頭的人,或是失蹤的人。
他們想象一具無頭的尸體靜默地躺在這城市的某個角落,反而安了心,
因為這樣一來頭顱就確有身體。像一個太難的謎語,它被遺忘在另一個潮濕的冰箱,
直到數(shù)十年后燒毀于一團烈火,直到那時,它仍未能瞑目。粉筆的痕跡顯現(xiàn)、消隱,
塑料帶轉(zhuǎn)旋而去。房東將公寓打理一新,濃濃地噴過空氣清新劑,低價出手。
那個不幸的購買者并不在意發(fā)生于此的前塵往事,很為這亮堂堂的房子滿意,直到忽然一天,
空氣清新劑的效力喪失殆盡,許是迷魂不能安眠,房子里每一個角落都殺出尸臭大軍,
并不濃烈,卻久久不散,以至他望風而逃。這樣一來,這一切就又都回到了開始時的樣子。
3 發(fā)條之謎小時候,阿蘭有許多發(fā)條玩具。她一家子的醫(yī)生,都忙在外面,東奔西走的,
家里面總她一個。要她出去跟別的小孩玩,她又不肯,
于是無聊的時候她就把這些玩具一齊擰上,叫它們雜亂無章地動起來。呆頭青蛙恰恰跳,
獨腳瘟雞走又停。鐵皮的,木殼的,清脆的,沉悶的,通通發(fā)動起來,熱熱鬧鬧地游一陣,
又在卡頓中復歸沉寂。阿蘭又去擰發(fā)條柄,這樣就可以玩很久。
她一屁股坐到房前陽光直射的水泥地上,叉著腿,勾著頭,眼睛是注視著這些木訥的演員,
心思卻早不知飛到了哪里。她常常想,是什么東西驅(qū)動著它們,
驅(qū)這些無知無覺的玩具不眠不休,演一場默然的戲劇?不玩玩具的時候,阿蘭就踮起腳,
按響鄰居家的門鈴。鄰居家那個短發(fā)明眸的女孩,是阿蘭兒時唯一的朋友,
她們連彼此的名字都不清楚,可總有些東西比姓名更加可靠,更加難以變易。
女孩不比阿蘭大上多少,和阿蘭一樣安靜,生來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看人總像是在質(zhì)問。
已經(jīng)許多年了,童年,早已與童年時代的街道一同埋葬,
女孩水一樣的目光卻永遠封存在阿蘭的顱中,只要閉眼,就能看見,
就會在這無言的質(zhì)問中丟盔棄甲,掩住面頰。阿蘭與她初識時,就是被這樣的一道目光嚇住,
胡亂地向后退去,險些被絆倒在地。短發(fā)女孩見她這副模樣,忍不住咧出一個笑來,對她說,
別怕,我又不是壞人;你,想不想聽個故事?不等阿蘭回答,女孩就翻開膝頭的一本大書,
向她講起美人魚、蔚藍的海洋,與泡沫消散。阿蘭愛上了聽故事。僅僅一次,
阿蘭問鄰家女孩,故事的結(jié)局,為什么總是死亡?阿蘭的問題其實不對。大多數(shù)時候,
故事的結(jié)局是人們永遠幸福,只有講故事的人狠下心來,想要聽眾流淚時,
死亡才成為講述的結(jié)局。但女孩并不在意。她稍一思索,便答道:如果不死,
就一定還有故事。這又牽引出另一個問題。故事的終結(jié)之外,什么是死?夜里,
阿蘭非常認真地想著這個龐大的問題,像許多人一樣,她選擇從自己的回憶中找答案。
認識鄰家女孩之前,阿蘭孤單得怕人了,就自個兒背起書包,到她爸媽上班的地方去。
她爸是外科醫(yī)生,天天要站著做手術(shù)的;她媽不很算是醫(yī)生,醫(yī)學院的助教,
經(jīng)常帶學生去上課。阿蘭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記起有天去找媽媽,在樓下先碰上打雜的老頭,
正背著個人要上樓去。老頭跟阿蘭熟,好言叫她過來,跟在后頭托著點,
不然自己一把年紀腿腳麻煩,一口氣背不上去的。老頭說他就要去她媽媽那里,
自然就帶她一塊去。于是他們就一起拐進樓梯間。阿蘭只覺得這人腳冷,又臟兮兮的滴著汗,
所以只撐著腳腕,一面小心別被粗心大意的老頭頂?shù)侥樕希幻孑氜D(zhuǎn)著爬上級級臺階。
轉(zhuǎn)過彎,出了門,一陣涼爽,一身臭汗絲絲散開。阿蘭見媽媽正在一扇門前張望著,
招呼老頭快送過來,不自主便松了手去擦額頭,誰承想老頭不受力,
一個踉蹌將背上那具軀殼翻倒在地,咣的一聲悶響。現(xiàn)在,
所有的視線都在這暗淡的走廊中交織起來了。阿蘭見這軀殼已變了色,原來是件標本,
不怎么異于常人。媽媽見阿蘭站在尸體邊擦汗。老頭摁住腰,露出痛苦的神色。
不遠處的解剖教室里,中央一座平臺,槽中血水環(huán)流,福爾馬林的氣味使人安康。
這安康便是死的味道么?阿蘭不能知道,但只要開始思考,
童年便沾染上這藥品般純粹而刺鼻的氣味,便鍛煉出針尖一樣令人不安的冷意。那時她小,
還在孩提時代,腦還沒有生長得過分發(fā)達,見過的東西都是進了心里,一輩子也甩不掉,
哪怕一星星兒也不記得,一顰一笑里還是時不時抖落些出來,這在旁人,
想破了頭皮也不能夠設(shè)身處地,即使是鄰家女孩,聽過了她的傾訴,也只是歪了歪頭,
又講起下一個故事。故事套著故事,連環(huán)一樣連綿不絕的,卻再不是阿蘭的慰藉,
反成了催促不停的難題。阿蘭的童年,再加上一根稻草,就要轟然傾倒。所以阿蘭的童年,
只剩下最后的一件事要講。在阿蘭模糊的記憶里,這大概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那黃昏時分的太陽,顏色仿若陳舊照片,干枯而細碎地籠罩著阿蘭,她還是坐在樹下,
坐在門前,鄰居家的女孩則站在她的身邊。兩個孩子抬著頭,
望向不遠處正遠去的另一群孩子,他們聚在一塊兒,不知玩的是什么游戲,只聽見歡聲笑語。
她們從未因孤獨而動心,這天卻是個例外。她們不是沒有試過融入其中,其實,
這群孩子片刻前就在她們面前,領(lǐng)頭的高個子男孩氣昂昂地講道,人數(shù)已經(jīng)滿了。
蕪雜的思緒填充了她們的心房,她們一直待到這小巷里再找不見第三個人。
阿蘭從口袋里掏出一只斷了腿的發(fā)條青蛙,放在地上,看它翻滾。
一個熱得撩起汗黃背心的大肚男性出現(xiàn)在視野之中,略一遲疑,也步向她們兩個。
青蛙鏘鏘作響,阿蘭蹲下去撥弄。你們兩個,在這里干什么呢?怎么,不去和其他小孩玩?
女孩清脆的聲音應和著問題,阿蘭只看著青蛙。水泥地粗礪的表面已將鐵皮劃得傷痕累累,
不只是破了漆,即使是露出的金屬部分,細看來也有數(shù)不清的絲狀劃痕。可對于大多數(shù)孩子,
他們只在乎青蛙能不能跳,跳得遠不遠,又怎會關(guān)心這些。他們不是看不見青蛙的傷痕,
只是沒有必要去費這番心思,他們不去看。阿蘭聽見女孩的聲音再度響起,
卻沒能理解她所說出的詞語,只是下意識感到一絲焦躁,于是她捧起青蛙,用手輕輕擦拭。
這一刻她又靈光一現(xiàn),悟及發(fā)條所驅(qū)動的其實不是這鐵皮青蛙的本性,可這又意味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