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光里的愛很疼許夢瑤的指尖掐著那張尚帶油墨氣息的試卷，
冰涼而微糙的質感緊貼皮膚。分數欄下方，那“2”顯得刺眼又孤傲——全市統考，
她排第二。教室里喧囂著的空氣攪動著，仿佛無數細微塵埃都化為無聲的歡悅嘆息，
于她耳側拂過，輕快得惱人。成績單在手里微微發抖，像有生命力般掙扎悸動。
第一名的名字懸在榜單頂端，觸不可及。她和那個陌生的名字之間，
隔了一道名為“兩分”的天塹。暮色沉甸甸地壓下來，鎖住了窗外的最后一點天光。
飯桌正中央白熾燈的光芒直直打下來，刺入眼睛。桌面油膩膩地反著光，映出母親沉郁的臉，
她低著頭，長久凝視著試卷右上角那朱紅標注的“2”，紋絲不動，
時間如同凝滯在這座窒息的屋子里。“第二名？”她終于抬臉，聲音干硬得能磨人耳朵，
“許夢瑤，你和第一差多少？就兩分？”每一個字砸在許夢瑤緊繃的神經上。“是啊，
就差兩分。”許夢瑤試圖辯解，聲音從唇間擠出，干澀無力，“題目很難的，
好多人都……”“好多人都怎樣？”母親猛地截斷她，目光銳利得像淬過寒冰的刀子，
“題目難，別人能拿第一，你為什么做不到？一分一分，積少成多，這就是差距！
你必須給我拿第一！”那最后四個字，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兇狠重量，“咔”一聲，
清晰敲斷了許夢瑤腦中苦苦支撐的弦。“必須第一？”積壓的情緒終于噴薄而出，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與地面刮出刺耳的銳響，仿佛是她此刻心情的鋒利回音。她胸腔起伏，
臉皮被憤怒燒得滾燙，“憑什么我就必須第一？考第二難道就應該被貶低得一文不值嗎？
你看看隔壁小蕓！她媽多好！三科及格她媽媽都心滿意足夸她！”這話像一團滾燙的火炭，
猛地擲進這鍋壓抑的油里。“小蕓？！她那三科及格你就羨慕上了？”母親瞬間揚高了聲調，
幾乎失態地尖利起來，“許夢瑤！你什么時候墮落成了這副爛泥樣子？
簡直給我許家丟盡了臉！”燒灼著理智的最后一絲火光倏然熄滅。
許夢瑤猛地抓起桌上自己喝水的玻璃杯，那個曾陪她溫習無數夜晚的杯子，
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絕望狂躁，狠狠摜在光潔冰冷的地磚上！“砰——嘩啦！
”刺耳的炸裂聲，撕裂了小屋內死寂的沉抑空氣。無數碎片四散飛濺，
細小鋒利的玻璃碴劃出短暫而兇戾的流光，星星點點鋪了一地，映著慘白的燈光，
像一把陡然灑開的冰冷星辰。那些碎屑跳躍著、滾落著，敲擊地面時發出零落的脆響，
敲打在凝滯的夜中。一瞬間，世界變得死寂下來。父親從報紙后面抬起頭，
難以置信地看過來，嘴唇張了幾下，最終沒有聲音。母親那張布滿細紋的臉徹底僵住，
所有的怒火凝固在眼睛里，漸漸轉成一種更深沉、更濃黑的東西，無聲地翻滾著。
許夢瑤甚至聽到了母親牙齒幾乎要咬碎的聲音。幾塊鋒利的碎片濺到了她的褲腳，無聲彈開，
留下幾道微不足道卻尖銳的痕。她沒有再看誰一眼。轉身，疾步逃離，
鞋底狠狠碾過地上的狼藉，發出更加零落刺耳的碎裂聲。她沖進自己狹小的房間，
“哐當”一聲，房門被狠狠甩上，巨大的聲響在身后追著她，沉重砸進心臟的角落。
后背死死抵住冰涼的門板，身體沿著門板緩緩滑下，癱坐在地。粗重的喘氣堵在喉嚨口，
混著淚水的咸腥味，每一次吸氣，都像被玻璃渣刮剌過喉嚨。眼淚無聲無息洶涌滾落，
灼燙著臉頰。門外，死一樣的沉寂，如同暴風雨前的低氣壓，沉沉壓迫下來，
帶著冰冷、鋒利、凝固了所有溫度的窒息感。不知過去了多久，或許是死寂吸干了所有生氣，
或許是積聚的黑暗足以淹沒一切。黑暗中僵死的沉寂終究被撕開一道口子，
爭吵的聲音穿透單薄的門板頑強地擠了進來，帶著咬牙切齒的戾氣和壓抑到極致的抽噎。
“你看看……你看看這孩子！”是母親的聲音，含混不清，帶著明顯濃重的鼻音，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摳出來的，“她真以為翅膀硬了……不知天高地厚！簡直是不孝！
白眼狼！我們這么多年圖什么？圖今天摔杯子？！”黑暗中響起幾聲悶響，
拳頭捶在肉體抑或是別的什么沉悶物事上的聲音，鈍重而壓抑。“……夠了！
”父親的聲音響起，低沉得可怕，像悶雷滾過大地，帶著一種筋疲力竭的無力感，
強壓著瀕臨爆發的怒意，“說孩子干什么？
都少說兩句……”聲音陡然被一股無法控制的力量猛地掐斷。隨即傳來的，
是更為響亮清晰的掌摑聲。不是落在身體上，那是一種更沉悶的、帶著血肉接觸骨頭的聲音。
一下……兩下……異常沉重。“……都是我的錯！都是我這做爹的沒本事！對不起列祖列宗！
對不起你們！”父親的嘶吼撞進門縫，帶著絕望的瘋狂，每一個字都砸得門板嗡嗡作響，
“都是我這個當爹的！是我！是我！” 那摑掌的聲音愈發急促、沉重，
如同擊打著浸透了水的破皮革，一聲一聲，絕望地碾碎了屋外的空氣，
也在她胸腔里悶悶地擂響。許夢瑤將臉更深、更用力地埋進蜷起的膝蓋里，
雙臂死死箍緊雙腿，指甲隔著薄薄的睡褲深深掐進小腿的肉里，一陣尖銳的刺痛傳遞上來。
喉嚨口被什么東西死死堵塞了，像堵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滾燙地灼燒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淚水洶涌地沖刷著鼻梁兩側的溝壑，悄無聲息地滲進棉質睡褲的紋理里，
留下冰冷濕潤的印痕。她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死命地咬，
口腔里迅速彌漫開一股溫熱的、咸腥的鐵銹味。那味道，比地上的碎玻璃還鋒利。窗外，
一縷冷得慘白的月光悄然滲了進來，斜斜地打在靠墻的舊木桌上。光柱清亮得不染塵埃，
里面浮動的微塵都清晰可見。月光似乎具有某種穿透性，
又或許是剛才激烈的動靜在空氣里撕開了某些無形的口子，連月光也趁機循隙而入。最終，
許夢瑤慢慢抬起了臉，如同一個生銹的沉重機械。身體里的聲音仍在咆哮，
可另一股無形的、更加頑固的力道驅使著她，幾乎是無聲的，被一條隱秘的細絲牽扯著，
爬起，無聲無息挪步到門后。她屏住呼吸，顫抖的指尖終于落在門那冰涼的金屬鎖上。
無聲地，擰動。門開了一道極其微弱、幾乎不可察覺的細縫，
剛好能夠窺見客廳角落一小片晃動的光影。清冷如水的月光，正從陽臺門那邊傾瀉而入，
在地面鋪展開一片巨大而朦朧的銀色湖泊。湖泊的邊緣，
映著一道瘦窄、單薄得近乎伶仃的影子。那是母親。在銀白月光的映襯下，母親微微側著身，
脖頸被月光勾勒出一道脆弱的弧度。她手里捻著什么，手臂以一種極其艱難的角度屈折著，
反伸著脖頸后某個位置，動作笨拙又固執地重復著同一個動作。手臂每抬起一次，
似乎都拉扯著整個背脊的線條，顯出一種強忍的僵直。她的手指伸向自己濃密散亂的發絲間，
狠狠刺入，再猛地一拔。一絲細微的、幾乎聽不見的“啪嗒”聲，
伴隨著幾縷輕飄飄的物體落下。是白發！那被母親近乎粗暴扯下的白發像被拋棄的絲線，
跌落下來，無聲無息地墜入地面深邃月影的懷抱。月光之下，
許夢瑤能清晰看到母親抿緊的嘴唇微微顫著，唇齒開合間，吐出的話語很輕，
…省下買藥的錢給你報了最好的班……我們…我們還能做什么……” 聲線被揉得皺巴巴的，
每一個破碎的氣音都在月光里顫抖，浸滿了委屈和一種茫然的精疲力竭。
那些白發還在往下掉。母親的動作沒有停，甚至變得有些急切和粗魯。
許夢瑤的心口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狠狠攥住，酸澀的劇痛驟然彌漫。
她感到自己剛才那堵著、燒著、滾燙灼燒的胸腔，猛然被撕裂出一個窟窿，
冷風呼呼地灌進來，裹挾著月光徹骨的寒意，吹得心臟像結了冰碴，尖銳地刺戳著疼。
她猛地縮回身子，身體里的骨頭被某種無形的壓力咯吱作響。后背緊緊抵住冰涼堅硬的門板，
試圖汲取一絲支撐。門板后面，那沉重的、混雜著無望咒罵和掌摑的聲音已然沉寂下去，
此刻連呼吸聲都顯得微薄而痛苦，在這片凝固的寂靜里茍延殘喘。屋內沒有開燈，
只有窗外流進來的慘白月光，在地板上攤成一灘冰冷死寂的水。她悄無聲息地走回書桌邊，
老舊的書桌被月光切割出明暗清晰的界痕。桌面冰涼。手指在黑暗中摸索著，
觸到剛才偷偷帶進來的兩塊玻璃碎片。碎玻璃冰冷尖銳的邊緣咬進指尖的嫩肉里，
帶來一種細微、銳利的刺痛感，這痛感奇異地令她此刻沉重而混沌的心緒稍微凝固了幾分。
她動作輕柔，近乎虔誠般小心翼翼，將碎片塞進一本攤開在桌上的筆記本內頁里。
紙張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被割裂的聲響。她合攏筆記本，用力壓了壓硬質的封面，
仿佛要將那份鋒利的刺痛、那份令人窒息的愧疚，
還有另一份正在心底頑強生長出的、更為尖銳的東西，一并鎖進這厚厚的冊頁里。
筆記本被重重闔上，發出干脆利落的輕響，
將月光連同那些碎片都收進一片無法窺探的黑暗中。許夢瑤抬起頭，沒有淚，
眼神空洞洞地穿過桌面冰冷的銀光，投向窗外那片遙不可及的黑沉沉的夜空，
像透過玻璃凝視著自己被禁錮的靈魂。她在心底無聲而兇狠地嘶吼：你們等著吧！
我以后一定拼命賺錢，賺很多很多的錢。等你們老了，需要我了，
我要把厚厚一沓錢甩在你們面前，冷眼看你們對著滿地的鈔票無地自容，狼狽不堪，
痛哭流涕地跪在我面前……苦苦求我原諒你們今天的所作所為！到時候你們該有多后悔？
該有多痛？想到那一天，我才覺得現在心里不那么難受了……窗外的夜色濃稠得化不開，
像是凝固的墨塊，沉沉地壓在玻璃窗上。那月光凝成的薄薄一層霜寒，
終究無法穿透這深不見底的黑暗。許夢瑤緊緊蜷縮在椅子深處，
瘦弱的肩頭在月影中投下深暗的一角，像一只被囚禁在籠中的鳥，折斷了翅膀，
卻固執地在冰冷柵欄上一次次磨礪著心底悄然滋生蔓延的尖銳戾氣。
燙傷的粥像刀子戳進眼眶白粥潑過來的瞬間，時間凝滯成滾燙粘稠的一團。清晨，
陽光透過磨砂玻璃窗，在飯桌上投下混沌渾濁的光影。
昨夜被掃地后遺留下的幾粒細小玻璃碴在門框邊沿折射著刺目的光點，像零落的惡毒眼睛。
母親端著一碗熱氣蒸騰的白粥，站在狹小的飯廳另一頭。那粥很稠，凝滯地晃動著，
表面一層濕亮的油膜在晨光下流轉不定。她沒說話，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盯著許夢瑤，
瞳孔深處跳躍著一種被冰封過后的、死寂的灰燼。那是一種壓抑到極致反而顯得麻木的疲憊，
所有的憤怒、委屈、怨恨都沉淀在眼底這片死灰色的冰海里。許夢瑤僵在原地，
胃袋因為前一晚的情緒翻滾和饑餓揪緊著。她看著那碗粥，
看到母親握碗的手指骨節因為用力過度而泛出慘白的青色。沒有預兆。
那黏稠滾燙的液體猛地朝她劈頭蓋臉潑來！
一股濃烈的、裹挾著米粒腐爛般甜腥氣的熱浪撲向面門！幾乎是本能的，身體猛地向后一仰！
大部分濁白的米糊粘稠地砸在了她的左肩和前胸。沉重、灼熱的濕意透過薄薄的校服布料，
瞬間燙貼上來，像無數張燒紅的鐵片同時摁在皮膚上！劇烈的灼痛感尖銳地刺透神經！
但終究避開了臉頰要害。“呃！”窒息般的灼燙感逼得她喉嚨深處迸出一聲壓抑的悶哼，
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了一步，后腰狠狠撞在冰涼的木制餐桌邊緣，撞得她眼前發黑。
米湯和煮爛的米粒在她肩頭和脖頸處迅速蔓延開來，黏附在皮膚上，
滾燙的重量還在持續釋放熱量，灼痛的皮肉仿佛在尖叫。
小半碗潑空的粥順著她的校服前襟往下淌，留下蜿蜒濕亮、散發著谷物甜膩氣味的痕跡。
她倉促低頭，幾顆米粒黏膩地沾在鎖骨處的皮膚上，燙得那塊皮膚很快泛起一層薄紅，
如同被烙鐵輕吻過。
桌面上、椅面上、還有她昨晚摔倒時褲腳壓破沒收拾干凈的玻璃碎片邊緣，
都濺上了星星點點的白膩。窒息般的沉默籠罩下來。母親維持著潑出的姿勢，
那碗還留有一點殘粥底子在她手中懸空，粗瓷碗的邊緣映著她微微顫動的指尖。
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那片死灰被攪動了一下，
深處似有火焰無聲燃燒后又迅速被冰水窒息。
母親的目光只在她肩上那片迅速泛紅的燙痕停留了一瞬，冰冷得沒有一絲漣漪。
“哐當”一聲粗響，是那只剩粥底的碗被狠狠撂回飯桌中央。碗口歪斜著，
最后殘余的一點濁白沿著碗壁緩緩流下，滴在桌面凝固的油垢上。母親轉身，徑直走向陽臺。
鞋底碾過地上的碎渣，發出細碎而拖沓的摩擦聲。陽光把她瘦削僵直的背影拖得極長，
像一塊沉重的石碑壓在地上，直直拍到許夢瑤的腳尖。許夢瑤站在那里，背貼著桌沿，
胸膛劇烈起伏。左肩至胸口的皮膚像架在文火上反復炙烤，灼痛一陣陣尖銳地襲來，
每一次呼吸都扯動著那片燙傷的皮肉。殘留的米粒黏在脖子上，帶來一種粘膩惡心的異物感。
她死死咬住口腔內側的軟肉，牙齒深深陷進皮肉里，直到嘗到濃烈的血腥味，
才堪堪壓下眼底沸騰的酸熱和咆哮。校服濕漉漉、黏答答地貼在身上，
勾勒出她過分瘦削的、單薄得幾乎能被陽光穿透的肩胛骨輪廓。房間里死寂一片。
父親坐在桌尾，方才混亂中他手里的那份本地小報只撕開了一角。此刻他僵坐著，
報紙邊緣被他攥得扭曲變形，指關節因為用力也泛著同樣的慘白。他沒有看許夢瑤，
目光只死死釘在陽臺那個瘦窄的背影上，眼神渾濁發暗，像兩潭凝固的泥沼，
里面翻攪著無法排遣的滯重和疲憊。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壓抑中拉長，
每一秒都似膠凝的瀝青在皮膚上緩慢流淌。陽臺傳來一聲輕微的觸碰響動，
是母親開始擺弄洗衣盆。就是這時，一直沉默的父親突然動了。他猛地從塑料板凳上站起身，
帶倒了凳子。那凳子腳刮擦地面，發出尖銳刺耳的噪音。他粗重地喘著氣，胸腔劇烈起伏，
動作帶著一種被極度壓抑后突然爆發的兇猛戾氣，像一頭困獸終于掙脫了牢籠，
幾步就躥到許夢瑤緊閉的房門前！沒有絲毫猶豫。“砰——！！！
”沉重的身體帶著沖撞的慣性和積蓄了整晚的暴怒，猛地一腳狠狠踹在木質門板的中心！
那一腳力道極大，如同沉重的石錘猛砸下來！“哐！！！
”那扇本就不太結實的門板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叫，整扇門劇烈地狂震，
門框周圍的墻壁簌簌落下細碎的白色粉屑。固定門鎖的合頁螺絲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生生撕裂！門框邊緣的舊漆被巨大的沖擊震開幾道細長的龜裂。
幾片斷裂的碎木屑應聲從門板的裂口處猛地彈飛出來，如同細小的毒刺，裹挾著勁風，
毫無征兆地迎面射向還僵立在不遠處的許夢瑤！其中一片鋒利的、邊緣毛糙的細小木刺，
不偏不倚，“噗”一下扎進許夢瑤左側臉頰靠近下眼瞼的軟肉里！“嗚！
”冰冷的銳痛毫無防備地刺入神經，眼淚瞬間就生理性地涌出眼眶。
那木刺還露著一小截尾部在外面，隨著她因痛楚而本能抽搐的面部肌肉，微微顫動，
帶來持續不斷的、像被螞蟻啃噬的尖銳刺痛。門板在巨大的沖擊后反彈開一道深黑的縫隙，
門框裂縫更大了些。父親踹門的那只腳還蹬在門板上，整個上半身因用力而前傾，
像一張拉滿的弓。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門縫死死釘在許夢瑤的臉上，
那眼神兇狠得像是要生啖其肉！“滾出來！”嘶啞的吼聲如同困獸絕境中的咆哮，
每一個音節都帶著撕裂聲帶般的狂怒，“跟你媽道歉！聽見沒有！馬上！
”臉頰被木刺扎進的地方一陣陣尖銳的刺疼，黏著滾燙米湯的校服緊貼皮膚，
烙鐵般的灼痛一波接一波地沖擊著理智的堤岸。門內父親如狼的視線黏在臉上，
帶著唾棄與憤怒的灼燒。陽臺方向隱約傳來的單調搓洗聲，更像是對這死寂氛圍的無情嘲諷。
心底那點搖搖欲墜的堤防終于徹底崩塌，決堤的洪流沖垮了最后一絲怯懦。
許夢瑤猛地抬起頭。眼淚還掛在睫毛上，眼底卻一片干澀通紅的暴怒，
直直撞進門縫里那雙燃燒著戾氣的眼睛深處！“道歉？”她突兀地發出一聲尖銳的冷笑，
喉間全是鐵銹般的腥甜，“憑什么？我受夠了！我受夠了你們這副嘴臉！
受夠了你們所謂的為我好！”聲音拔得極高，帶著一種豁出一切、玉石俱焚的狠戾，
在這清晨的死寂里如同玻璃被硬生生碾碎：“我恨你們！聽見了嗎？我恨你們！
”每一個字都像裹了冰渣的彈片，狠狠擲出去！
門口的父親像是被這猝不及防的嘶吼和那赤裸裸的“恨”字狠狠燙傷，瞳孔驟然收縮。
臉上暴戾的猙獰瞬間凝固、僵硬，隨即飛快地龜裂，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他眼前寸寸崩碎。
那蹬在門板上的腳不自覺地垂落，高大的身體晃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
他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著，死死盯著許夢瑤充滿刻骨恨意的眼睛，嘴唇哆嗦著，
喉嚨格格作響，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那模樣，
比剛才盛怒踹門時更顯出幾分茫然無措的狼狽和……一種被抽走了所有氣力的灰敗。
他堵著門，僵在原地，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翻騰著驚愕、受傷，
還有一種更為復雜、如同死水里沉淀了無數年的絕望淤沙被猛烈攪動起來的窒息感。
許夢瑤已經猛地轉身，一把抓起被粥漬污染的沉重書包，不管不顧地沖了過去！
肩膀狠狠撞開父親橫在門邊的身體！門框邊緣崩裂的木刺刮擦著她的胳膊，火辣辣地疼。
“咣當！”家門在她身后被重重摔上，隔絕了門內那片凝固死寂、令人窒息的泥沼。
樓道里彌漫著隔夜的油煙和潮濕霉味混合的氣味。她跌跌撞撞地奔跑，
校服左胸和肩胛骨的位置被滾燙的粥液浸透后，黏糊糊地緊貼著她嶙峋的脊骨，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片灼傷，火燒火燎地痛。
臉頰上扎著的那根細小木刺隨著她奔跑的顛簸，一下一下輕輕刮著皮肉，
像被一根細針持續地反復刺挑著同一個地方。汗水滲進那個微小的創口，刺痛變本加厲。
街上的陽光亮得刺眼，白晃晃一片。行人車輛喧囂，
在她耳邊卻隔了一層厚厚的、模糊的水膜，聽不真切。剛才撞開父親跑出家門的力氣，
仿佛一瞬間被抽空，只剩下一具被燙傷、被刺傷、被疲憊撕裂成碎片的軀殼在機械地移動。
校服下擺的粥漬慢慢變得硬結，散發出酸腐的甜味。上午第四節是生物課。
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熾熱地投射在課桌上，晃得人眼暈。空氣像是被灌了鉛，
沉悶得透不過氣。老師在講著晦澀的專有名詞，聲音嗡嗡的，遙遠得像來自另一個星球。
許夢瑤佝僂著背坐在椅子上，冷汗無聲地從額角滲出，匯聚成細流，
蜿蜒著滑進燙傷的鎖骨凹陷處，蟄得那片薄紅泛白的皮膚一陣鉆心的刺痛。
但真正要命的是小腹深處，那種熟悉的絞痛毫無預兆地降臨了。不似平常隱約的墜脹，
這次來得異常兇狠、急促。像有一把冰冷的、生了銹的鈍刀子，深深地捅進她柔軟的下腹，
然后毫不留情地用力攪動、翻轉！冰冷的刀刃刮擦著腹腔內壁，
每一次旋轉都帶來一陣讓她眼前發黑、幾乎要弓起背脊蜷縮成一團的劇痛。胃袋也跟著造反，
一陣陣猛烈的抽搐痙攣，翻攪著空空如也的器官內壁。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猛地沖上喉嚨口，
她死死咬住牙關才沒當場干嘔出來。眼前金星亂冒，講臺上老師晃動的身影開始出現重影，
模糊成一片灰黑的光斑。脊背上的冷汗像無數條冰冷的蟲子爬過，浸透了薄薄的校服。
黏在胸口的粥漬板結后的硬塊，隨著心臟每一次無力的搏動，都摩擦著燙傷的皮肉，
撕扯般疼痛。她死死扣住桌沿，指甲深深摳進廉價的木制纖維里，指關節繃得死白，
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青藍色血管在幾乎透明的皮膚下蜿蜒凸顯。牙關緊咬著，
下唇已經嘗到一點腥甜的鐵銹味。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塌陷，
只剩下腹腔里那把瘋狂攪動的鈍刀子。班主任老李的辦公桌靠窗。
午間放學后的辦公室只剩下他一人。空氣里殘留著粉筆灰和廉價綠茶混合的沉悶氣味，
混雜著窗外飄進來的樟樹葉澀意。辦公桌一角放著一個嶄新的保溫杯，
不銹鋼外殼光潔得能映出人影，杯口正幽幽向上彌散著白色水汽。
許夢瑤站在這張陳舊掉漆的辦公桌前，脊背挺得僵直。那燙傷的部位還在火辣辣地隱隱作痛。
她的體檢報告單此刻就被老李捏在手里，薄薄的幾張紙，卻像有千鈞重。老師微微皺著眉，
低頭看著報告紙上清晰打印出的幾行字跡，指尖無意識地在紙角碾磨，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辦公室安靜得只有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滴答聲，每一下都敲在許夢瑤神經緊繃的弦上。
她屏住呼吸，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那個嶄新的保溫杯口繚繞的熱氣吸引。
那白色的水汽無聲翻滾、升騰，像一縷無聲的幽靈。
“中度貧血……BMI才16.3……”老李終于抬起頭，
眼鏡片后的目光隔著熱氣有些模糊，帶著職業性的關懷和掩飾不住的沉重，
“你這孩子……唉。”他摘下眼鏡，揉著疲憊的眉心，指腹在凹陷的眼眶周圍用力按了幾下。
“怎么瘦成這樣？臉色一直白慘慘的，原來是貧血這么嚴重……之前早操你差點暈倒，
我就該想到……”短暫的停頓。空氣凝滯。他似乎斟酌著措辭。“夢瑤啊，”語氣放緩了，
帶著一種沉重的、過來人般的語重心長，“你得理解你爸媽。他們真是不容易啊。
你爸在車間干活，聽人說累得直不起腰……你媽身體好像也不好？聽隔壁班王老師提過一句？
你們家條件……唉。他們……”他嘆了口氣，聲音低沉下去，
每個字都像浸了溫水后膨脹的海綿，飽含了自以為是的、黏膩的同情與理解，“省吃儉用，
拼命奔……都是為了你啊！你身體這么差，是不是學習太拼了？”老李的語調溫和，
甚至帶著一絲憐惜，身體微微前傾，像是在釋放善意：“要聽話啊，好好吃飯，
別仗著年輕不把身體當回事！父母一片苦心……唉，難，太難了，
我們這一代人……”他搖著頭，又沉沉地嘆息一聲，
那嘆息聲如同巨石投入她內心早已搖搖欲墜的堤壩。聽話？理解？省吃儉用？為了她？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裹了蜜糖的砒霜炸彈，精準地投入她已然千瘡百孔的心湖。
那些自以為是、毫無根基的想象和解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