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敲打著圖書館巨大的落地窗,織成一張灰蒙蒙的網。我站在門廳的陰影里,
望著外面瓢潑的世界,心頭像被這濕冷的空氣浸透,沉甸甸的。兩年了,
距離周毅“離開”——那個官方文件上冷冰冰的“因公殉職,尸骨無存”——已經整整兩年。
時間像鈍刀,最初撕心裂肺的痛楚被磨成了胸口一塊沉悶的、不會消失的硬塊。
我以為我已能平靜接受,像接受一個既定的事實,一個無法更改的結局。直到這一刻,
被困在圖書館,看著這似曾相識的雨幕,那硬塊又隱隱作痛起來。周毅離開那天,
也是這樣的雨。手機打車軟件上的等待時間不斷跳動著令人絕望的數字。高峰期,大雨,
市中心圖書館——三重debuff疊加。我深吸一口氣,緊了緊單薄的外套,
準備沖進雨簾。幾步路到地鐵站而已,淋濕了,回家再泡個熱水澡吧。就在我邁出第一步,
冰涼的雨點砸在額頭的瞬間,一道陰影籠罩下來。“給。”一個溫和的男聲在身后響起。
我猛地轉身,一把沉穩的黑色長柄傘遞到面前。順著握著傘骨的手向上看,
我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進了一雙眼睛里——那雙眼睛!深邃如寒潭,眼尾微微上揚,
帶著一種天生的沉靜與疏離感,最要命的是,右眼瞼下方,靠近睫毛根部,
那顆淡得幾乎看不見的褐色小痣……和周毅一模一樣!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又驟然松開,血液嗡地沖上頭頂。我甚至忘了呼吸,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臉,
試圖在每一個細微的角落找出不同。太像了,像到我以為時光倒流,
像到周毅就站在雨幕之外,從未離開。“小姐?”他的手在我眼前輕輕晃了一下,
帶著一絲疑惑。我如夢初醒,臉頰瞬間滾燙,狼狽地收回目光,接過傘柄時指尖都在發顫。
“抱歉…剛才在想事情。謝謝你。”聲音干澀得厲害。他笑了笑,那笑容卻和周毅截然不同。
周毅笑起來,像陽光穿透云層,熱烈而坦蕩;他的笑則像是月光下的溪流,溫潤、克制,
帶著一種內斂的距離感。“不客氣。我看你站在這好一會兒了。要一起撐嗎?我去地鐵站,
看你方向好像也是那邊。”他的聲音平穩,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質感。
或許是被那酷似的眼睛蠱惑,或許是這雨太大、心太冷,
我幾乎沒有猶豫就點了點頭:“謝謝,麻煩你了。”傘下的空間瞬間變得狹小而微妙。
他的氣息很干凈,帶著淡淡的皂角香,和周毅身上慣有的消毒水混合著煙草的氣息不同。
我們并肩走入雨幕,雨水打在傘面上噼啪作響,隔絕了外界的喧囂,
也放大了傘下細微的聲響——衣料的摩擦,鞋跟踏過積水的聲音,還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一路上我們交談甚少,只有簡單的指引方向。
地鐵的轟鳴和擁擠的人潮暫時沖散了那點奇異的氛圍,但在交換聯系方式時,
看著屏幕上“江明”兩個字,我依然感覺有些不真實。那雙眼睛,像命運拋下的一個鉤子,
勾起了我以為早已深埋的、關于另一個人的所有記憶。
最初的接觸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和無法言說的目的性。我們約在安靜的咖啡館,聊書,
聊天氣,聊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我總是不自覺地看向他的眼睛,
試圖在那片熟悉的深潭里尋找周毅的影子,卻又每每被他那溫和卻疏離的笑容提醒著差異。
江明是陽光的,這種陽光并非外放的熱烈,而是像秋日午后的暖陽,舒適,熨帖,
帶著一種穩定的力量感。他談吐得體,思維清晰,對生活有規劃,
對未來有想法——這些特質,和周毅如出一轍地符合我對“理想伴侶”的想象。
但江明更…柔和?或者說,更懂得生活的松弛。周毅的嚴謹像手術刀,
精準但也帶著鋒芒;江明的體貼則像一件精心熨燙過的棉麻襯衫,舒適而妥帖。
我努力地把他和周毅區分開。我注意到他喝咖啡喜歡加一勺半糖,
而不是周毅固執的兩勺;他緊張時手指會無意識地摩挲左手腕表帶,
而不是周毅習慣性地摸耳垂;他聽古典音樂時會更放松,而周毅偏愛激烈的搖滾。
這些細微的差異像小小的沙粒,慢慢堆積,試圖覆蓋掉那雙眼睛帶來的巨大相似。
隨著每周固定晚餐約會的進行,我發現自己開始期待見到江明本人,
而不僅僅是他眼中的幻影。他分享工作中的趣事(他是法醫,這點和周毅一樣),
談論他精心照顧的陽臺綠植,甚至笨拙地講了個冷笑話。
他的笑容漸漸在我心中有了獨立的輪廓。我有了和他更進一步的想法,
想真正了解這個叫江明的男人,而不是透過周毅的濾鏡去看他。可是……“雨晴,
你又走神了。”江明的聲音溫和,卻像一根細針,刺破了我的思緒泡沫。我猛地回神,
發現自己正無意識地戳著盤子里那塊寡淡的雞胸肉。
我們在他整潔得幾乎一塵不染的公寓里吃晚餐。眼前是精心擺盤的低脂雞胸肉沙拉,
配上一小碗顏色暗沉的糙米飯——這是江明堅持的“健康生活”。“抱歉,
”我掩飾性地叉起那塊雞胸肉,“在想…工作上的一個病例。”我撒了個小謊。江明點點頭,
沒有追問。他向來如此,從不過問我的工作細節、我的朋友、我的社交圈。就像周毅一樣。
這種刻意的“邊界感”曾經讓我覺得是種尊重,但現在,卻像一層無形的隔膜。我有時會想,
這是不是法醫的職業病?習慣性地與活人的情感保持距離,只專注于“事實”本身?周毅是,
江明也是。但此刻,這種不過問,在我心里投下了一絲疑慮的陰影。“明天周末,
要不要一起去新開的那家有機超市?聽說他們的藜麥和亞麻籽品質很好。”江明問道,
同時極其自然地伸過叉子,精準地將我沙拉盤邊幾粒金黃色的油炸面包丁挑出來,
放在了他自己盤子的邊緣,“這個不健康,少吃點。”他的動作流暢自然,仿佛天經地義。
我握著叉子的手微微一頓。半年前,他會帶著詢問的語氣:“要不要試試不放這個?
”三個月前,他會委婉地說:“這個熱量有點高哦。”而現在,他已經直接替我做決定了。
這個微小的動作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激起一圈圈漣漪。我看著他平靜的側臉,
心中那個隱隱的猜測再次浮出水面:他在改造我。像用溫火慢燉一只青蛙,
一點一點地調整我的口味,修正我的習慣,
讓我更契合他心中某個既定的模板——那個“蘇雯”的模板嗎?
那個同樣“尸骨無存”的前女友?這個念頭讓我心底一陣發涼。
我試圖說服自己:他只是關心你,想讓你更健康,活得更好。可這不由分說的“代勞”,
這不容置疑的“為你好”,像一條無形的繩索,正慢慢收緊。我察覺到了,卻選擇了沉默,
甚至暗暗壓下了之前想要和他更近一步的沖動。一種微妙的對峙在我們之間形成。
我想質問他:“江明,你選擇我,到底是因為我是我,
還是因為我能被塑造成你心里那個‘她’?”但我開不了口。
因為我的起點同樣不純粹——最初吸引我的,不就是這雙酷似周毅的眼睛嗎?
我有什么資格指責他?我們像兩個各自心懷鬼胎的演員,在名為“愛情”的舞臺上,
扮演著彼此前任的替身。這出戲演得越投入,心底的悲哀就越濃重。或許,
我比他稍微“高尚”那么一點點?至少后來,我想過的是和他江明本人的未來。而他呢?
他規劃的未來里,是林雨晴,還是一個被改造好的“蘇雯2.0”?我不敢深想。
戲中誰動了真情?大概只有自己心里清楚。晚餐在一種心照不宣的安靜中結束。
江明起身收拾碗碟,走向廚房。水聲響起。我像往常一樣,在他公寓里踱步,
目光掃過每一個角落。這幾乎成了我的習慣,
一種隱秘的“考古”——試圖從這些冰冷的物件里,拼湊出那個叫“蘇雯”的女人的影子。
兩年來,關于她,江明只字不提,
的只言片語和書房里一些痕跡(比如一本女性法醫學期刊的訂閱單)推測出她的名字和職業。
和周毅一樣,“因公殉職”,“尸骨無存”。這重復的悲劇命運,曾讓我覺得我們同病相憐。
他的書房一如既往的整潔,強迫癥級別的。書籍分門別類,高矮一致,
連書脊的顏色都隱約形成漸變的序列。我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游移,
最終被書架最高層一個不起眼的牛皮紙文件袋吸引。它被塞在最里面,邊緣有些磨損,
與周圍嶄新的書籍格格不入。一股強烈的好奇心驅使著我。我踮起腳,費力地將它抽了出來,
沉甸甸的。解開纏繞的棉線,里面是一疊照片。最上面那張是張集體合影。江明穿著白大褂,
站在一群同樣裝束的人中間,臉上帶著一絲工作后的疲憊。
我的目光掃過他旁邊的那個人——瞬間,我的呼吸停滯了,血液仿佛凝固!那是周毅!
雖然更年輕些,穿著同樣的白大褂,胸前別著工作證,
但那眉眼、那輪廓、尤其是嘴角那抹若有似無的、帶著點玩味的笑意,我絕不會認錯!
是周毅!他還活著?不,不可能!
官方通知、葬禮(雖然只有衣冠)、撫恤金……所有證據都指向他的死亡!
我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肋骨。
我近乎粗暴地翻看下面的照片。一張,又一張……都是些工作場景或同事聚會。
直到最后一張——我的大腦“嗡”的一聲,徹底空白。照片上,是三個人。
江明親密地摟著一個短發、笑容明媚的女孩的肩膀,她的眼睛彎彎的,充滿活力。
而站在江明旁邊的,是周毅!江明和周毅認識,那他是不是知道我和周毅的關系,
甚至知道我曾把他當做周毅的替身?而江明摟著的那個女孩……雖然從未見過,
但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我:她就是蘇雯!那個名字,那張臉,
和周毅偶爾提起的“我們組里那個特別厲害的蘇法醫的妹妹”瞬間重合!周毅曾經說過,
蘇法醫的妹妹也在系統內工作,非常優秀。原來,她就是江明的蘇雯!
世界在眼前旋轉、崩塌。耳邊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轟鳴和自己粗重的喘息。
照片從脫力的手指間滑落,像凋零的枯葉,散了一地。“找到你想看的了嗎?
”江明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冷靜得可怕,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我猛地轉身,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你……你早就知道我是誰!從一開始就知道!你甚至知道……知道我為什么接近你!
”我的聲音破碎而尖利,帶著被欺騙的絕望和憤怒。江明沒有看我,他彎下腰,
動作緩慢而克制,一張一張地撿起地上的照片,仿佛在收集什么珍貴的標本。“不,
”他平靜地否認,終于抬起頭,那雙酷似周毅的眼睛此刻銳利得像手術刀,直直刺向我,
“一開始真的不知道。周毅跟我提過你,但描述得很籠統,‘長頭發,很愛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