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得像化不開的墨。風卷著黃土高原深處特有的、帶著砂礫腥氣的寒氣,
刀子似的刮過溝壑縱橫的梁峁。幾棵歪脖子老榆樹鬼爪般的枝椏,
在墨黑的天幕上投下猙獰的剪影,嗚嗚咽咽地搖晃著,如同失了魂的哭喪棒。 我,陳三,
緊了緊肩上那根磨得油光發(fā)亮的棗木扁擔。扁擔兩端,沉重的麻繩深深勒進肩膀的皮肉里,
墜得人直往下沉。繩下懸著的,是一口刷了劣質(zhì)黑漆、散發(fā)著刺鼻桐油和松木味的薄皮棺材。
棺材不大,分量卻壓得人喘不過氣,隨著我每一步踏在崎嶇山道上的動作,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 背尸人。吃的是死人飯,走的是陰陽路。
祖上不知多少代傳下來的規(guī)矩,浸透了黃土和尸臭。規(guī)矩不多,就三條,刻在骨頭上,
滲在血里:不走回頭路,不接無名尸,子時前必須落棺入土。破了任何一條,輕則折壽敗運,
重則……那就不是人能揣測的下場了。 可今天這趟活,從起腳就透著股說不出的邪性。
雇我的是山那邊趙家溝的趙老蔫,一張老臉皺得像風干的核桃,
渾濁的老眼里全是血絲和恐慌。他兒子趙栓柱,在百里外黑石崖的礦上砸死了,
死相據(jù)說極慘,半個身子都壓成了肉泥。趙老蔫抖抖索索掏出幾張浸滿汗?jié)n的毛票,
又塞給我一小壇渾濁的地瓜燒,嘶啞著嗓子只求一件事:把他兒子的“全尸”背回來,
埋進趙家祖墳,別讓他做了孤魂野鬼。 我掂量著那點錢和酒,
再看看趙老蔫那副隨時要倒斃的模樣,心里罵了句晦氣。這活,路遠、錢少、死相兇,
背的還是個“不全尸”。按老規(guī)矩,這種“殘身”怨氣最重,最易生變。
可趙老蔫“噗通”一聲就跪下了,頭磕在凍硬的黃土地上砰砰響,
枯瘦的手死死攥著我的褲腳,力氣大得驚人。 “三娃子…陳師傅…求你了!
栓柱…他不能爛在外面?。∪氩涣俗鎵?,他…他得成厲鬼??!”老人涕淚橫流,
聲音像破風箱在抽。我牙根咬了又咬。祖訓第二條,“不接無名尸”。栓柱有名有姓,
不算破??蛇@“全尸”……我心里那點猶豫,
終究被那砰砰的磕頭聲和老人眼中深不見底的絕望給碾碎了。我把他拽起來,
硬邦邦撂下一句:“丑話說前頭,路上出了啥幺蛾子,別怪我。” 趙老蔫只是拼命點頭,
渾濁的淚混著鼻涕流進嘴里。 此刻,我獨自背著這口沉甸甸的“兇棺”,
跋涉在回趙家溝的夜路上。山路像一條僵死的巨蟒,在起伏的黃土梁峁間蜿蜒扭曲。
風更大了,卷起地上的浮土和枯草屑,打在臉上生疼,
鉆進鼻孔里帶著一股土腥和…若有若無的、淡淡的腐氣。這味道我很熟悉,
是棺材里滲出來的??山裉爝@味兒,似乎格外不同,混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甜膩?
像是什么東西在暗處悄悄腐爛發(fā)酵。 抬頭望天,鉛灰色的云層壓得極低,不見半點星光,
只有濃得化不開的黑。山風呼嘯著穿過兩側(cè)陡峭的土崖縫隙,發(fā)出尖銳的哨音,
一會兒像女人凄厲的哭嚎,一會兒又像無數(shù)細碎的、壓抑的竊笑。
路兩旁影影綽綽的荒草灌木叢,在風的撕扯下瘋狂舞動,
黑暗中仿佛隨時會伸出無數(shù)枯瘦的手爪?!爸ǜ隆ǜ隆惫撞碾S著我的步伐有節(jié)奏地呻吟。
汗水早已浸透了我貼身的粗布褂子,又被寒風一激,冰涼地貼在背上,帶走僅存的熱量。
肩膀火辣辣地疼,扁擔深深嵌入皮肉,每一次顛簸都牽扯著鉆心的痛。
可最磨人的不是這肉體上的負擔,而是那股子從棺材里透出來的、越來越濃的陰冷。
那冷意絲絲縷縷,無視厚厚的棉襖,直往骨頭縫里鉆,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死氣,
壓得人心頭發(fā)慌。 “栓柱兄弟,”我對著沉重的棺材低聲念叨,聲音被風扯得七零八落,
“咱陳三就是個苦力,送你回家入土為安。黃泉路上莫回頭,莫生怨念,安安生生走你的路。
到了地頭,自有紙錢香火供奉,別為難我這背尸的……” 這話既是安撫亡魂,
更是給自己壯膽。干這行久了,多少信點邪乎??山裢磉@念叨,似乎一點用都沒有。
那股陰冷的氣息反而更重了,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濕蛇,纏繞著我的脊背,向上攀爬。
四周的黑暗也變得更加粘稠,風聲里的嗚咽聲似乎更清晰了,帶著某種無法言喻的惡意。
我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棗木扁擔壓在肩上的重量似乎也更沉了。
只想快點把這口棺材送到趙家溝后面的亂葬崗,挖個坑埋了,了結(jié)這趟糟心的活計。
汗水順著鬢角流進眼睛里,辣得生疼,模糊了視線。 就在這時,
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毫無征兆地從側(cè)面的山溝里猛撲出來!卷起漫天黃塵,劈頭蓋臉地打來。
我猝不及防,被吹得一個趔趄,腳下踩到一塊松動的碎石! “哎呦!
”一聲驚呼卡在喉嚨里,身體不受控制地向旁邊歪倒!為了穩(wěn)住身形,
我?guī)缀跏潜灸艿亍⑦`背了所有背尸人刻在骨子里的鐵律——猛地扭腰回頭,想看看腳下!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一個極其怪異的念頭,像冰冷的毒蛇,
毫無征兆地竄進我的腦海: 肩上的擔子…怎么突然變輕了?!
不是那種因為適應了重量而產(chǎn)生的錯覺,而是實實在在的、卸掉了大半重負的輕飄感!
剛才還壓得我步履維艱的棺材,此刻輕飄飄的,仿佛…仿佛里面是空的!
這個念頭如同冰水澆頭,瞬間凍結(jié)了我的血液!祖訓第一條,“不走回頭路”!
尤其是在這種邪性的夜晚,在背著一口兇棺的時候!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心臟,
我猛地意識到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錯誤! 想回頭,已經(jīng)晚了。 身體在失衡的慣性下,
終究還是側(cè)了過去。目光,不受控制地掃向身后那條漆黑、仿佛通往地獄深處的山路。
山道空蕩蕩的。只有呼嘯的狂風卷起的枯葉和塵土,在慘淡的月光(不知何時,
厚重的云層裂開一道縫隙,吝嗇地漏下幾縷慘白的光)下狂亂飛舞,如同無數(shù)扭曲的鬼影。
兩側(cè)猙獰的土崖沉默地矗立著,投下巨大而濃重的陰影。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沒有我臆想中的“東西”。 心頭那根繃到極限的弦,似乎稍稍松了一下。是錯覺?
是風太大產(chǎn)生的失重感?我大口喘著粗氣,冷汗瞬間濕透了冰冷的脊背。 然而,
這短暫的、虛假的放松僅僅持續(xù)了不到一個心跳。
就在我的目光還沒來得及從空蕩的山道上收回的剎那—— “嗒。
”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得如同在耳膜上敲響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從我身后傳來。
不是風聲!不是樹葉摩擦聲!那聲音…像是光腳踩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發(fā)出的輕響!
距離近得…近得仿佛就在我的腳后跟! 我的頭皮“嗡”地一聲炸開!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
一股比剛才那棺材里透出的陰冷還要刺骨百倍的寒意,如同無數(shù)根冰針,瞬間從尾椎骨炸開,
沿著脊柱一路向上,直沖天靈蓋! 剛才回頭確認山道空無一人帶來的那點虛假安全感,
被這近在咫尺的腳步聲徹底碾得粉碎!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
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了! 不是錯覺!絕不是!那聲音就在身后!幾乎貼著我!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極致恐懼和強烈好奇的沖動,如同失控的野獸,
猛地沖垮了所有理智!走回頭路的禁忌?祖訓的警告?在這一刻統(tǒng)統(tǒng)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我像一具生銹的木偶,脖子發(fā)出“咔咔”的輕響,
以一種極其緩慢、極其僵硬、仿佛承受著萬鈞重壓的姿態(tài),一點一點地…再次向后轉(zhuǎn)動。
眼角的余光,率先捕捉到一抹刺目的白。 慘白。像浸泡了太久的石灰,沒有一絲活氣。
那白色,就在我肩頭后方,緊貼著我的側(cè)頸。 是…布? 我的脖子如同生了銹的軸承,
發(fā)出艱澀的“咯咯”聲,每一寸轉(zhuǎn)動都牽扯著全身緊繃欲裂的神經(jīng)。終于,
我的視線越過了自己的肩膀。 月光,不知何時徹底掙脫了云層的束縛,慘白、冰冷,
像一張巨大的裹尸布,覆蓋了整個荒涼的黃土山梁。在這片死寂的銀輝下,我看到了。
看到了那個東西。 她離我如此之近,近得我甚至能看清她臉上細微的紋路——不,
那不是活人的紋路,那是一種失水后的、紙張般的褶皺。一張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如同剛從石灰池里撈出來,五官的輪廓異常模糊,像是隔著一層磨砂玻璃。沒有眉毛,
沒有睫毛,只有兩個深不見底的黑窟窿,代替了眼睛的位置,直勾勾地“望”著我。
嘴唇是兩片干裂、萎縮的深紫色,微微張開著,露出一點同樣死寂的、暗色的口腔。
她穿著一身同樣慘白的、樣式古怪的對襟褂子,布料粗糙僵硬,緊緊貼在身上,
勾勒出僵直的輪廓。濕漉漉的黑色長發(fā),一縷一縷地黏在慘白的臉頰和脖頸上,
不斷往下滴著粘稠、渾濁的液體,
散發(fā)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著河底淤泥和尸體腐敗的腥臭味。
那液體滴落在她赤裸的、同樣慘白的腳背上,也滴落在冰冷堅硬的山路上。 她不是站著。
她的身體以一種完全違背了人體結(jié)構(gòu)的姿勢,極其詭異地…貼在我的后背上!
她的腳尖離地約有半寸,仿佛沒有重量,完全依附著我身體的支撐。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
她冰冷僵硬的軀干,正透過我汗?jié)竦拇植脊幼?,傳遞來一種足以凍結(jié)骨髓的寒意!不是栓柱!
棺材里裝的分明是趙栓柱!一個被砸爛了半邊身子的男人!
可眼前這個…這個緊貼著我后背的…分明是個女人!
一個穿著古老樣式白衣、渾身濕透、散發(fā)著濃烈水腥和尸腐氣的女人! 大腦一片空白,
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沖向了頭頂,又在瞬間被凍結(jié)??謶秩缤瑢嵸|(zhì)的冰水,
瞬間淹沒了我的意識。我想尖叫,喉嚨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
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我想拔腿狂奔,逃離這噩夢般的景象,
可雙腿卻像灌滿了沉重的鉛水,死死釘在原地,動彈不得!甚至連移開視線都做不到!
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窟窿,仿佛擁有某種魔性的吸力,牢牢地鎖定了我的目光,
要將我的魂魄都吸進去!
飛魄散、意識即將徹底崩斷的邊緣—— 一只冰冷、滑膩、如同剛從深水寒潭里撈出來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