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中的告別四月,雨下得沒完沒了。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沉重的濕氣,
混雜著新翻泥土的腥味和某種若有若無的、屬于草木腐敗的氣息,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肩頭。
我穿著一身嶄新的黑色校服,僵直地站在一片低矮的墓碑中間,
腳下的泥水正悄無聲息地滲透進我的帆布鞋底,帶來一陣刺骨的冰涼。
眼前那塊簇新的花崗巖墓碑,黑得發亮,冷硬地切割開灰蒙蒙的雨幕。
“陳默”兩個字被深深地鐫刻在石頭上,一筆一劃都顯得那么陌生而突兀。
旁邊嵌著一張小小的照片,照片里是十七歲的陳默,
定格著一種略顯青澀、卻又帶著點慣常漫不經心的笑容,眼神明亮,嘴角微微上揚,
仿佛下一秒就要開口說出什么調皮話。他穿著我們共同的藍白校服,領口隨意地敞開著一點,
是我記憶中那個鮮活、跳脫、總愛惹點小麻煩的同桌。照片里的他,和眼前這片死寂的墓地,
構成了一個撕裂世界的巨大諷刺。大人們穿著肅穆的黑衣,撐著一把把沉重的黑傘,
低聲交談著,話語破碎地飄進我的耳朵里。“……多好的孩子,
怎么說沒就沒了……”“聽說是為了買什么東西,
…他爸媽哭暈過去好幾次了……”“……白發人送黑發人啊……”每一個音節都像冰冷的針,
密密麻麻扎進我的太陽穴。我的右手一直死死地攥在寬大的校服口袋里,
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幾乎失去知覺。掌心里緊緊攥著的,
是一張被汗水浸得發軟、邊緣幾乎要揉爛的紙條。那是前天晚自習,
陳默趁著講臺上老師低頭批改作業的間隙,
飛快地越過兩張課桌之間那道淺淺的“楚河漢界”,塞進我攤開的練習冊下面的。
紙條上用他那種特有的、帶著點飛揚跳脫的潦草字跡寫著:“明早第三節課,老地方,等你。
帶你去喝街角新開那家超火的奶茶,排死也給你買到!”落款是一個畫得歪歪扭扭的笑臉,
嘴角咧得大大的,像他本人一樣沒心沒肺。明早。就是昨天。第三節課。老地方,
學校后面廢棄自行車棚那個我們逃課專用的角落。他去了。為了那杯該死的、排長隊的奶茶。
而我,因為一道死活解不出的數學題,晚自習后被他塞紙條時的心慌意亂,
還有一絲絲被老師發現的擔憂,我最終沒有赴約。我老老實實地坐在教室里,
聽著老師講那些枯燥的排列組合。然后,課間操刺耳的鈴聲剛剛響起,
伴隨著窗外驟然爆發的混亂尖叫和刺耳的剎車聲……一切都完了。
口袋里的紙條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我的掌心,燙著我的心。是我的猶豫,我的怯懦,
間接把他推向了那輛失控的卡車?這個念頭如同毒蛇,冰冷黏膩地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讓我幾乎窒息。冰冷的雨水順著我的劉海滑下來,流進眼睛里,又咸又澀,
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葬禮主持人低沉而公式化的聲音,裹在細密的雨聲里,
嗡嗡地響著,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他念著陳默的名字,念著他的生平,
那些干巴巴的詞語,勾勒不出他鮮活生命的萬分之一。“……陳默同學,品學兼優,
尊敬師長,團結同學……”品學兼優?他明明總抄我作業。“……樂于助人,
熱愛生活……”熱愛生活?他最大的樂趣大概是拉著我翻墻去網吧打游戲。
這些空洞的贊美詞,和他那張定格在十七歲的、帶著點痞氣的笑臉照片放在一起,
構成了一種荒誕的割裂感,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虛假。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酸澀的液體涌上喉嚨口。我猛地低下頭,死死咬住下唇,
用盡全身力氣才把那陣劇烈的反胃感壓下去。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試圖用尖銳的疼痛來對抗心臟深處那片不斷擴大的、冰冷的麻木。
就在我快要被這虛偽的悼詞和內心洶涌的罪惡感徹底淹沒時,
一個極其細微、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穿透了淅瀝的雨聲,穿透了主持人沉悶的誦讀,
像一枚細小的針,精準無比地刺入了我的耳膜。那是一個短促、清亮的口哨聲。
“咻——咻——”調子很熟悉,帶著點玩世不恭的俏皮,尾音微微上揚,
像羽毛輕輕搔過心尖。我的身體瞬間僵住,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了。
全身的汗毛一根根倒豎起來,一股冰寒徹骨的涼意從尾椎骨猛地竄上頭頂,頭皮陣陣發麻。
這個調子……這個調子!那是陳默的專屬暗號!是我們無數次逃課時,
他躲在教學樓拐角或者自行車棚陰影里,確認安全后,用來招呼我的信號!
他總是一邊吹著這個調子,一邊探出半個腦袋,沖我擠眉弄眼,
無聲地做著夸張的口型:“林晚!快!這邊!老師走了!”這聲音……怎么可能?
我猛地抬起頭,像溺水的人尋找浮木,目光倉皇失措地掃過眼前黑壓壓的人群。
一張張悲傷的、凝重的、或麻木的臉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晃動。
不成聲的陳默父母、還有班上那些平時和他打打鬧鬧的男生……沒有一個人臉上有任何異樣。
他們依舊沉浸在各自的悲傷或肅穆里,對這近在咫尺、只屬于我和陳默之間的秘密信號,
毫無反應。仿佛那聲口哨,只是我瀕臨崩潰的神經在死寂雨幕中制造的一場幻覺。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咚咚咚,撞擊著肋骨,聲音大得我自己都聽得見。
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單薄的校服,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陣黏膩的寒意。是幻聽嗎?一定是。
悲傷過度,精神恍惚……我拼命地給自己找著理由,試圖壓下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尖叫。
然而,就在我強迫自己移開視線,試圖重新聚焦在陳默那張冰冷的遺照上時,那個口哨聲,
又來了!“咻——咻——”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短促,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催促的意味。仿佛就在……就在我的右后方!很近!
近得就像有人貼在我耳邊吹響!我渾身的血液轟的一聲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
我像被無形的繩索牽引著,脖子僵硬地、一寸寸地向右后方扭去。雨絲斜織,視野模糊。
人群之外,幾步開外,雨水密集落下的地方,那片空間空空蕩蕩。
只有冰冷的雨點砸在泥濘的地面上,濺起細小的、渾濁的水花。沒有人影,沒有聲音的來源。
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的虛空。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恐懼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荒誕感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雙腿發軟,
眼前陣陣發黑,世界在旋轉、扭曲。我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晃了晃,
在周圍人低低的驚呼聲中,軟軟地向后倒去。意識沉入黑暗前,最后感知到的,
是雨水冰冷的觸感,和耳邊仿佛永不消散的、幽靈般的口哨聲。2 幽靈的陪伴六月。
高考前的最后沖刺。空氣里充斥著油墨、汗水、咖啡和濃得化不開的焦慮味道。
教室像個巨大的、嗡嗡作響的蜂巢。頭頂老舊的電風扇徒勞地旋轉著,發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攪動著悶熱粘稠的空氣,卻吹不散那股令人窒息的壓抑。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翻動書頁的嘩啦聲,壓抑的咳嗽聲,還有前排學霸低聲背誦政治要點的喃喃聲,
匯成一股令人心煩意亂的洪流,沖擊著緊繃到極限的神經。我趴在堆滿課本和試卷的課桌上,
額頭抵著冰涼的塑料桌面,試圖讓那點涼意驅散腦子里亂成一團的漿糊。
昨晚又熬到凌晨三點,只為了弄懂最后幾道讓人抓狂的解析幾何大題。眼皮沉得像灌了鉛,
意識在清醒和昏睡的邊界線上搖搖欲墜。就在我即將被疲憊徹底拖入黑暗的深淵時,
一股極其微弱的氣流,帶著一絲涼意,輕輕地拂過我的耳廓。癢癢的。緊接著,
一個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帶著少年特有的清亮和一絲熟悉的促狹,
直接在我腦海深處響起:“喂,林晚,別睡啊!老班在后面窗戶盯著你呢!”我一個激靈,
猛地坐直了身體,心臟在胸腔里怦怦亂跳,睡意瞬間被驅散了大半。幾乎是條件反射地,
我立刻挺直了腰背,抓起筆,裝模作樣地在草稿紙上飛快地劃拉著,
眼神卻小心翼翼地瞟向教室后門上方那扇小小的氣窗。窗外空蕩蕩的,
只有走廊慘白的燈光和外面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并沒有班主任那張嚴肅刻板的臉。
“噗嗤……”腦海里那個聲音低低地笑了起來,帶著點惡作劇得逞的小得意,“騙你的啦!
瞧你那慫樣!不過……”那聲音頓了頓,語氣變得認真起來,“你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這樣硬撐著效率為零。要不要……溜出去透口氣?就十分鐘?”是陳默。
那個在四月冰冷的雨里,用口哨聲把我拉入一個無法理解的世界的“東西”。或者,
按照他后來自己半開玩笑的說法,是“專屬林晚背后靈”。自從葬禮那天之后,
他就這樣以一種無法解釋的方式存在于我的感知里。我看不見他,
但我能“聽”到他直接在我腦海里響起的聲音,清晰得如同耳語。
我能感覺到一種無形的“注視”,
一種只有我能感知到的、存在于我身側或身后的“存在感”。有時,
是課桌下突然被輕輕碰一下的膝蓋;有時,是寫題寫到煩躁時,
一縷微涼的、仿佛帶著安撫意味的氣流拂過臉頰;更多的時候,是像現在這樣,
在我快要撐不住的時候,用只有我們懂的方式,慫恿我暫時逃離這令人窒息的樊籠。
最初的恐懼和難以置信早已被日復一日的“陪伴”消磨殆盡,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到難以言喻的依賴和……習慣。他是這煉獄般高考沖刺中,
我唯一能抓住的、帶著熟悉溫度的一點慰藉,哪怕這慰藉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悖論。
“不行……”我咬著下唇,在腦海里無聲地回應他,指尖無意識地摳著試卷的邊緣,
“模擬卷還沒做完。老班說了,明天要講……”“嘖,死腦筋!
”陳默的聲音帶著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你現在這狀態,做十張卷子也是錯一堆!十分鐘!
就十分鐘!去天臺吹吹風,保證你回來神清氣爽,效率翻倍!老地方,我先去等你,快點啊!
”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隨即,那種縈繞在我身側的“存在感”倏地一下消失了,
像是融入了空氣里。我知道他說的“老地方”——教學樓頂層那個堆放雜物的狹窄小天臺,
一道銹跡斑斑的鐵門隔絕了樓下的喧囂。那里曾是我們無數次逃掉無聊自習課的秘密據點。
心臟在胸腔里不安分地鼓噪。理智告訴我這很冒險,
萬一被巡查的老師抓到……但疲憊的身體和渴望喘息的靈魂卻像被陳默的話蠱惑了。
尤其是想到他消失前那句“我先去等你”,一種奇異的、混合著暖意和酸澀的感覺涌了上來。
在這個世界上,似乎只有那個看不見的“存在”,會這樣等著我。我深吸一口氣,
趁著講臺上老師低頭看教案的瞬間,迅速將面前攤開的練習冊合上,
蓋住了下面只做了一半的模擬卷。然后,我佯裝自然地站起身,拿起桌角的水杯,低著頭,
盡量放輕腳步,在同學們埋頭苦讀的縫隙中,快速溜出了后門。走廊里空無一人,
只有慘白的頂燈投下長長的、孤寂的影子。我的心跳得飛快,幾乎要撞出喉嚨口。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豎起耳朵捕捉著任何可能出現的腳步聲。
直到推開那扇沉重的、通往天臺的鐵門,一股帶著夏日夜晚特有溫熱的夜風猛地灌了進來,
吹拂在臉上,我才感覺一直緊繃的神經稍微松弛了一些。
天臺上堆滿了廢棄的課桌椅和蒙塵的雜物,在朦朧的月光下投下怪異的黑影。
夜風比下面大了許多,帶著城市邊緣隱約傳來的車流聲。我背靠著冰涼的水泥圍欄,
大口地呼吸著帶著灰塵和自由味道的空氣,試圖將肺里那股教室的憋悶徹底置換掉。
“怎么樣?沒騙你吧?是不是舒服多了?”陳默的聲音帶著笑意,
毫無預兆地在我腦海中響起。這一次,那聲音似乎更“近”了一些,仿佛他就站在我身側,
肩膀挨著我的肩膀。“嗯……”我輕輕應了一聲,閉上眼睛,感受著風拂過面頰的觸感,
“是舒服多了。下面……太悶了。”“是吧!”他的語氣帶著點小驕傲,
“我就知道你需要這個。天天悶在題海里,人都要傻了。”他停頓了一下,
聲音里那種慣常的跳脫似乎收斂了一些,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柔軟,“別把自己逼太緊,
林晚。盡力就好。”夜風吹亂了額前的碎發,我抬手將它們撥開,指尖觸碰到微涼的皮膚。
他的話像羽毛,輕輕拂過心湖,漾開一圈細小的漣漪。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在胸中彌漫開來,
混雜著感激、酸楚,還有一絲絲無法宣之于口的依賴。“我……”喉嚨有些發緊,我頓了頓,
才低聲在腦海里回應,“我只是……怕考不好。怕讓爸媽失望,
也怕……”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里,說不出口。怕什么?怕辜負了自己?
還是怕辜負了……眼前這片看不見的虛空?“怕什么?”陳默的聲音追問著,
帶著少年特有的直白和一點點固執的探究,“怕考不上好大學?怕以后找不到好工作?
怕……再也遇不到我這么帥的同桌了?”他試圖用玩笑沖淡氣氛。“陳默!
”我有些氣惱地打斷他,臉頰微微發燙。“好了好了,不開玩笑。”他立刻收斂了嬉笑,
聲音認真起來,“林晚,你聽我說。”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種少有的鄭重,“你記住,
無論發生什么,無論考成什么樣,你都是林晚。是那個……嗯,雖然有時候笨笨的,
但特別認真、特別努力,笑起來眼睛像月牙一樣的林晚。這就夠了,懂嗎?”夜風吹過,
帶來遠處模糊的蟲鳴。他的話,像溫熱的泉水,無聲地注入我干涸疲憊的心田。
一種強烈的沖動攫住了我。我忽然很想……很想抓住點什么。
抓住這黑暗中唯一能感知到的、屬于他的存在。我試探著,帶著一絲猶豫和近乎虔誠的小心,
緩緩地、緩緩地伸出手,朝著身側那片空茫的、只有月光流淌的虛空探去。指尖微涼。
沒有碰到任何實體。沒有衣物柔軟的觸感,沒有少年溫熱的體溫。只有空氣,
只有流動的夜風。然而,
就在我指尖即將因為失落而垂下的那一剎那——一種極其清晰、絕無可能錯認的觸感,
落在了我的指尖!不是風,不是空氣的流動。
是某種……帶著微弱壓力、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存在感”的觸碰!輕柔地、短暫地,
覆蓋在我的指尖上,像一片羽毛的降落,又像是一個小心翼翼的、無聲的承諾。
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虛空中,輕輕握住了我的手指。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血液停止了奔流,心跳也漏跳了一拍。我猛地屏住了呼吸,睜大眼睛,
死死地盯著自己伸出的手。指尖那轉瞬即逝的觸感無比真實,清晰地烙印在神經末梢。
“陳默……”我無聲地在心里呼喚,聲音帶著自己都能察覺的顫抖。“嗯?”他回應得很快,
聲音近在咫尺,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你……”我張了張嘴,
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問他怎么做到的?問他這到底是什么?問他為什么要這樣?
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只化作了指尖那殘留的、虛無縹緲卻又無比真實的觸感,
和胸腔里翻涌的、無法言說的悸動。夜風穿過我們之間那片無法看見的“距離”,
吹動我的發梢。天臺之下,是燈火闌珊的城市,是即將決定無數人命運的考場。
而在這方小小的、被遺忘的角落,只有我和一個看不見的幽靈,指尖與虛空,
完成了一個無聲的、跨越了生死的觸碰。那一點冰涼而真實的觸感,像一枚小小的種子,
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悄然落下。它帶來的并非恐懼,而是一種奇異的、帶著痛楚的安定。
仿佛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終于摸索到了一根無形的繩索,雖然無法將它緊握在手心,
卻知道它就在那里,連接著某個無法言說的彼岸。高考的洪流如期而至。試卷的白色海洋,
2B鉛筆涂抹答題卡時發出的沙沙聲,
考場里令人窒息的安靜和監考老師來回踱步的腳步聲……這一切構成了那個六月的主旋律。
每一場考試結束,走出考場,撲面而來的除了夏日的熱浪,
還有家長們焦灼探尋的目光和嗡嗡作響的議論聲浪。我低著頭,在人群中穿行,
努力屏蔽掉那些關于試題難易、關于發揮如何的嘈雜噪音。只有我自己知道,
在那片喧囂之外,在那片只有我能感知的寂靜里,一直存在著一個無聲的陪伴。
當我被一道刁鉆的物理題卡住,手心沁出冷汗,思維陷入泥沼時,
一股微涼的、帶著安撫意味的氣息會輕輕拂過我的額角,像一只無形的手為我拭去汗珠。
沒有言語,卻奇異地讓焦躁的心緒稍稍平復。當我終于解出最后一道大題,
長舒一口氣放下筆,指尖因為長時間握筆而微微發麻時,身側的空氣似乎會輕輕地震動一下,
傳遞過來一種無聲的、帶著贊許和喜悅的“共鳴”。考完最后一科英語,
走出悶熱的考場大樓,刺眼的陽光瞬間籠罩下來。我下意識地瞇起眼,抬手遮擋。
周圍是瞬間爆發的巨大聲浪——解脫的歡呼,懊惱的嘆息,朋友間激動的擁抱,
家長們關切的詢問……匯成一片嘈雜的海洋,將我淹沒。我站在原地,
有些茫然地看著眼前喧囂的景象,高考結束的巨大空虛感如同退潮后的沙灘,
濕漉漉地顯露出來。就在這時,
那個熟悉的、帶著少年特有的輕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的聲音,
清晰地在我腦海中響起:“呼——終于考完了!林晚,你解放了!”我微微側過頭,
目光投向身側那片只有我能感知的“空間”。陽光穿透那里,毫無阻礙地灑在地上。
沒有影子,沒有實體。“嗯,解放了。”我在心里回應他,
嘴角下意識地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一種奇異的、混雜著疲憊和輕盈的感覺在心底彌漫開。
這解放,不僅僅屬于我。填報志愿的日子緊張而忙碌。厚厚的招生指南被我翻得卷了邊,
電腦屏幕上開滿了各個高校的招生網頁。父母坐在旁邊,眉頭緊鎖,
反復權衡著城市、學校、專業、未來的就業前景……每一項都重若千鈞。“我覺得A大不錯,
離家近,又是重點,那個會計專業很熱門……”媽媽指著指南上的一頁。“會計太普通了,
競爭大。不如考慮B大的計算機,雖然遠點,但前景好……”爸爸推了推眼鏡,語氣凝重。
他們的討論聲在耳邊嗡嗡作響,每一個字都像一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我的選擇上。
我盯著屏幕上C大的簡介,手指無意識地在鼠標上滑動。C大,
在一個遙遠的、以櫻花聞名的濱海城市。中文系。那是我心底隱秘的向往,
一個被無數“現實”考量擠壓在角落里的微弱聲音。“選C大吧,林晚。
”陳默的聲音毫無預兆地插了進來,帶著一種篤定和慫恿。只有我能聽見。我一怔,
握著鼠標的手緊了緊。“中文系?那個……”媽媽瞥了一眼屏幕,眉頭蹙得更緊,
“那個專業……出來能干什么呀?當老師都難考編。”“是啊,太虛了,不實用。
”爸爸附和道,“還是考慮點實際的。”我抿緊了嘴唇,沒有立刻反駁父母。
C大中文系的頁面在屏幕上安靜地顯示著,淡雅的頁面設計,圖書館的照片古老而寧靜。
那是我向往了很久的氛圍。“別聽他們的!”陳默的聲音在我腦海里響起,
帶著點急切和不滿,“喜歡就去啊!林晚,你忘了你寫作文的時候眼睛會發光嗎?
忘了你跟我吹牛說要當個大作家的時候了?你才十八歲,怕什么!選自己喜歡的!
”他的聲音像一道電流,瞬間擊穿了我心底的猶豫和怯懦。是啊,我才十八歲。
我為什么要被那些“現實”的枷鎖提前束縛住?那點微弱的聲音,在他的慫恿下,
驟然變得清晰而響亮。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目光迎上父母擔憂和不贊同的眼神,
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和堅定:“爸,媽。我想好了,第一志愿,報C大中文系。
”父母的勸說和反對在我耳邊持續了很久,像一場拉鋸戰。但這一次,我沒有再動搖。
每當那些“現實”的壓力讓我產生一絲退縮的念頭時,
我總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側那股無形的“存在感”會微微靠近一些,
帶著一種無聲的支持和催促,仿佛在說:“別怕,有我呢。”最終,父母無奈地嘆了口氣,
在我的堅持下妥協了。鼠標點擊確認的那一刻,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一種前所未有的、奔向自由的輕快感充盈著四肢百骸。“干得漂亮!
”陳默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雀躍,在我腦海里炸開,像慶祝的禮花,
“這才是我認識的林晚嘛!等著,我幫你查查那個城市有什么好玩的!聽說海邊落日絕了!
”他的興奮勁兒瞬間被調動起來,仿佛即將啟程去探索新世界的是他自己。
錄取通知書如約而至,紅彤彤的信封,印著C大莊嚴的校徽。
收拾行囊的日子忙碌而充滿期待。離開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城,踏上北上的列車,
站臺上是父母依依不舍的淚眼和一遍遍的叮嚀。“到了那邊照顧好自己,
按時吃飯……”“跟同學好好相處,有什么事給家里打電話……”“錢不夠了就說,
別委屈自己……”我一一應著,心里也充滿了離別的酸澀。火車啟動的汽笛長鳴,
窗外的景物開始緩緩后退。父母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一個模糊的黑點,
消失在視野盡頭。我靠在硬座車廂冰涼的椅背上,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陌生田野和村莊,
一種強烈的、背井離鄉的孤獨感悄然襲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之前的興奮。
就在這時,一個帶著點得意洋洋的聲音在我腦海里響起,驅散了那初生的寒意:“嘿,
別耷拉著腦袋啊!新生活開始了!看看我,多好,連火車票都省了,直接跟車走!這波血賺!
”我忍不住被他這沒心沒肺的腔調逗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是啊,無論去到哪里,
無論面對什么,至少……我不是一個人。這份“陪伴”,雖然無形,卻比任何行李都更沉重,
也更珍貴。它讓我離家的行囊里,少了一份純粹的孤獨,多了一份無法言說的羈絆。
大學的校園像一幅驟然打開的、色彩斑斕的畫卷,撲面而來的自由氣息幾乎讓人眩暈。
高大的梧桐樹蔭下是抱著書本匆匆而過的身影,
古老的圖書館散發著油墨和塵埃混合的寧靜味道,
寬闊的綠茵場上永遠奔跑著揮灑汗水的青春。宿舍樓里,天南海北的口音交織在一起,
分享著家鄉的特產和初識的興奮。我提著沉重的行李箱,推開宿舍307的門。
三個女孩已經先到了,正嘰嘰喳喳地收拾著床鋪和書桌。“嗨!你是林晚吧?
”一個留著利落短發、笑容爽朗的女孩第一個轉過頭,熱情地伸出手,“我叫周曉,本地的!
這是李薇,”她指了指旁邊一個戴著黑框眼鏡、文文靜靜的女生,“還有王悅,睡你上鋪!
”另一個扎著馬尾、眼睛亮晶晶的女孩探出頭,沖我用力揮了揮手。“你們好!
”我連忙放下箱子,有些拘謹地回應著笑容。陌生的環境,全新的面孔,一切都充滿了未知。
鋪床單,掛蚊帳,收拾書架……在舍友們熱火朝天的討論和互相幫忙中,
一種屬于集體的、溫暖的熱鬧包裹著我。然而,在這份熱鬧之下,
一種難以忽視的“異樣感”如影隨形。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陳默的“存在感”就在我身側,
很近。他似乎對這個新環境充滿了好奇,那種無形的“注視”帶著一種孩子般的新鮮感,
好奇地“打量”著我的新室友們,我的床鋪,窗外陌生的風景。“哇,
這宿舍比我們高中那破宿舍強多了!”他的聲音直接在我腦海里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贊嘆,
“還有陽臺!林晚,你這位置不錯啊,靠窗!”“那個短頭發的周曉,看著挺豪爽的,
應該好相處。戴眼鏡的李薇……嗯,感覺是個學霸。王悅……挺活潑的嘛!
”他興致勃勃地“點評”著我的室友,語氣輕松。但我卻無法像他那樣輕松。
當周曉熱情地拉著我一起去食堂吃飯,當李薇自然地遞給我一個剛洗好的蘋果,
當王悅邀請我周末一起去逛校園旁邊的商業街時……我身側那片只有我能感知的“空間”,
總會微妙地“凝滯”一下。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屏障,
隔開了我和她們之間本該自然流淌的親近感。“林晚,你怎么老是一個人發呆啊?
”一次宿舍夜談,聊得正開心時,周曉突然轉過頭問我,帶著善意的調侃,
“感覺你有時候……嗯,好像游離在我們外面?”我一愣,心臟猛地一跳,
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身側那片空蕩蕩的地方。那里,陳默的“存在感”正清晰地縈繞著。
“啊?有嗎?”我有些慌亂地笑了笑,試圖掩飾,“可能……剛來還有點不適應吧。
”“沒事沒事,慢慢就熟了!”王悅大大咧咧地拍了下我的肩膀。李薇也推了推眼鏡,
溫和地說:“是啊,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我感激地點點頭,心里卻像打翻了五味瓶。
室友們的善意是真摯的,但我無法解釋那種時刻存在的“游離感”。因為她們不知道,
就在她們歡聲笑語時,就在她們分享零食、討論八卦、計劃著周末出游時,
有一個只有我能感知的“存在”,正安靜地“坐”在我的床邊,或者“靠”在我的書桌旁,
分享著(或者說,旁觀著)這一切。這種“分享”是單向的,是隱秘的。
它讓我無法真正地、毫無保留地融入眼前的這份熱鬧。每一次和室友們開懷大笑時,
我心底深處總有一個小小的角落,會泛起一絲微妙的歉意和……孤獨。
仿佛在享受著陽光的同時,也背負著一個無人知曉的、潮濕的影子。
大學的生活畫卷徐徐鋪展,繽紛而忙碌。專業課的筆記像瘋長的藤蔓,
迅速爬滿了嶄新的筆記本;社團招新的攤位前人頭攢動,
熱情洋溢的學長學姐們賣力吆喝;圖書館的燈光總是亮到深夜,
沙沙的翻書聲是主旋律;周末的宿舍樓則充滿了外出游玩歸來的喧囂和分享美食的香氣。
307宿舍的氛圍也日漸融洽。周曉的爽朗像個小太陽,
帶動氣氛;李薇的學霸筆記是期末的救命稻草;王悅則是各種打折信息和游玩攻略的活地圖。
我們一起擠在食堂的長桌前吐槽難吃的飯菜,一起在考試周挑燈夜戰互相打氣,
一起在周末逛遍校園周邊的每一個角落。我努力地融入著,參與她們的每一次討論,
參加她們組織的每一次活動。宿舍里常常充滿四個女孩肆無忌憚的笑聲。然而,
每一次這樣的時刻,當我和她們肩并肩走在灑滿陽光的林蔭道上,
或者擠在小小的麻辣燙店里分享一碗熱氣騰騰的食物時,我總能清晰地感覺到,
那種熟悉的、無形的“存在感”就在我身后半步的距離,亦步亦趨地跟著。
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無聲地參與著我的生活,卻又將我無形地隔開一小步。“林晚,你看!
前面那家新開的奶茶店在搞活動,買一送一!”王悅興奮地指著前面排起長隊的店鋪,
拉著我和周曉就要往前沖。“好啊好啊!正好渴了!”周曉積極響應。我被她倆拖著往前,
腳步卻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目光下意識地飄向身側后方那片空茫的空氣。“快去啊!
”陳默的聲音帶著點不耐煩的催促,直接在我腦海里響起,“磨蹭什么?買一送一,
不喝白不喝!我要……呃……”他的聲音突然卡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噎住了,
隨即帶著一種刻意裝出的輕松,“我要看著你喝!替我嘗嘗新品!”他總是這樣。
在我和室友們分享美食時,他會“點評”哪個看起來好吃;在我和她們討論新買的裙子時,
他會“發表”直男審美意見;甚至在我和她們深夜臥談聊起某個帥氣的學長時,
他也會冷不丁地在我腦海里“嗤”一聲,或者酸溜溜地“點評”一句“也就那樣吧”。
他像一個看不見的、永不疲倦的彈幕,實時地“吐槽”著我的生活。
這曾經是我在陌生環境中唯一的慰藉和熟悉感來源。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
這份“陪伴”的重量悄然發生了變化。一次選修課小組作業,
我和同組的兩個男生——張弛和陳宇——約在圖書館討論。張弛思維敏捷,
條理清晰;陳宇則很細心,筆記做得一絲不茍。我們合作得很順利,效率很高。討論結束,
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時,張弛很自然地提議:“快飯點了,一起食堂吃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