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明強,曾是被踩在泥里的底層螻蟻。兵營七年,我成了部隊里人人敬畏的兵王,
負重跑斷腿都能一聲不吭。退役后回到破落家鄉,只為照顧病榻上的父母,
低調得像從未離開。直到母親急病垂危,我被迫潛入工廠老板密室偷竊救命錢。
黑暗中熟練的動作,讓我意外找回隱秘的掌控快感。我開始設局勒索本地勢力,
甚至利用精密爆破知識截停運鈔車。當年睡我下鋪的戰友張猛突然出現,
撞破我正數著來路不正的巨款?!皬娮?,當年你為搶救老百姓的豬摔斷胳膊,
現在怎么…”他沒有說完,眼神沉痛如鐵。我親手舉報了自己,戴著鐐銬踏入監獄。
刑期中意外救了金融巨鱷之女,用軍事格斗知識打退行兇的囚徒。他目光如炬:“小子,
出去后給我做安全顧問,年薪百萬起步?!背霆z那天,兄弟們開著勞斯萊斯候在門外。
后來某場名流晚宴上,我精準狙擊了窗外劫持人質的暴徒。站在領獎臺上,
聚光燈下那位曾經救過的富豪女兒向我走來:“李先生,這次換我救你于水火。
”我們廠車間里的空氣永遠像一鍋煮糊了的豬食,悶熱、粘稠,
帶著劣質潤滑油的酸臭和金屬屑的腥氣。我弓著腰,
把地上散落的鑄鐵件一塊塊搬到小拖車上,汗珠子從腦門淌到下巴,
再砸進油膩膩的水泥地里。后背那件洗得發白、領口都磨破的工服早就濕透了,
緊緊貼在皮膚上,像是第二層臟污的皮?!拔?,李明強!磨蹭什么玩意兒呢?
跟個娘們兒似的!”粗嘎的公鴨嗓子炸響在頭頂。是王胖子,
他那身油膩的工作服都裹不住凸出來的大肚子,肥臉上每一顆痘似乎都在嘲弄我。
他抬腳就踹在拖車沿上,哐當一聲,我剛碼好還沒捆實的零件滾落一地,
叮叮當當響成一片刺耳的交響樂。我的手指猛地捏緊了拖車把手,骨節發白,
指甲蓋刺進掌心,一股尖銳的痛直頂腦門。那是一種熟悉又屈辱的灼熱感,
從小腹一路燒上來,堵在喉嚨口。我死死低著頭,盯著那些滾得到處都是的黑疙瘩。
“瞪什么瞪?”王胖子嗤笑一聲,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還不趕緊撿?
耽誤了生產你個小癟三賠得起?天生就是扛鐵胚的命!廢物!
”周圍幾個工友嘿嘿地低笑起來,那聲音像鈍刀子割肉。我僵在原地,
背上那道無形的鞭子抽得更狠了。廢物。這個詞帶著鐵腥味,和車間里的氣味混在一起,
灌進我肺里。十七歲的自尊早就被這里碾成了鐵渣。
爸媽那張因為常年操勞而枯槁蠟黃的臉在我腦子里閃過,
我爸捂著胸口壓抑的咳嗽聲好像就在耳邊。我得忍,這份工資是家里那點微薄米粒的來源。
我咬著后槽牙,腮幫子鼓得硬邦邦,憋著一口氣,慢慢彎下腰,伸手去撿那些冰冷的鐵塊。
每一塊,都像是砸在我脊梁骨上。黑暗黏稠得像墨汁,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絕望的鐵銹味。我媽急促又沙啞的喘息在逼仄的屋子里回蕩,
像破舊的風箱。我爸佝僂著背,枯瘦的手指痙攣地抓著那張薄薄的診斷單,皺巴巴的紙上,
“瘤”、“手術費十萬”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人眼睛發暈?!罢妗鏇]別的法子了?
”我爸的聲音抖得厲害,渾濁的眼里全是血絲。醫院白慘慘的燈光打在我媽毫無血色的臉上。
她虛弱地搖搖頭,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了,只是看著我,那眼神像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要把我吸進去。十萬塊。這個數字像塊千斤巨石轟然砸下,
把之前那些窩囊、隱忍、只想守著家過點安穩日子的念頭,砸得粉碎。我成了個空殼子,
腦子里嗡嗡直響。錢!我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字,它像瘋了一樣在顱腔里沖撞,
碾碎了一切猶豫和畏懼。第二天早上,天還灰蒙蒙的,濃霧籠罩著沉寂的鎮上。
我穿著退伍帶回來早就洗褪色的舊便裝,悄悄摸到以前上班那破廠子后面一堵墻根下。
幾年兵當下來,這點院墻和擺設沒什么區別。我伸手摳住粗糙的水泥縫,腳底在墻皮上一蹬,
動作比貍貓還輕靈,眨眼就翻了上去,整個身子穩穩伏在墻頭。
濃重的夜色和晨霧是最好的面紗。目光掃過下面空曠的舊料場,遠處保安室模糊的輪廓,
一切熟悉的死寂里都潛伏著危險。沒時間猶豫。身子一落,悄無聲息地踏在料場的煤渣地上,
沒發出一點聲響。我避開有燈的地方,憑著記憶里的老路,像個真正的幽靈,
貼著車間外墻的陰影滑行,目標是辦公樓——那個王胖子和他姐夫張麻子吸血的窩。
樓后面一排窗戶,我知道最里面那間掛著厚窗簾的,是張麻子的私人小金庫,
一個裝腔作勢的“廠長辦公室”。撬開那扇老式插銷窗沒費多少勁。指尖用力一錯,
插銷在極輕微的“咔噠”聲中屈服。冰冷的夜風從縫里鉆進來,
里面混合著劣質雪茄和一股子銅臭特有的甜膩氣息。我靈巧地鉆進去,反手輕輕合攏窗戶,
動作流暢得像是演練了千百遍。辦公室里一片漆黑,但我的眼睛已經適應。
那張巨大的、油膩的紅木老板桌就在屋子中央,像一頭沉睡的、臃腫的怪獸。我徑直走向它,
目光精準地落在左下角那個不起眼的抽屜上——王胖子以前在車間吹牛時漏過嘴,
說廠長姐夫藏東西的好地方。手指在冰冷的抽屜面板上輕輕滑過,
幾乎沒怎么費力就找到了那個隱藏在裝飾條紋里的微小凸起。
指甲在凸起點側面果斷地一按一推,隨著一聲微不可聞的機簧彈開的輕響,
抽屜自動滑出了一條縫。外面路燈漏進來一絲慘白的光線,正好照進抽屜深處。
里面沒有文件,只有一捆捆用銀行白條扎得整整齊齊的鈔票,紅燦燦的,像血凝固成的方塊。
成捆的百元大鈔在微弱的光線下像沉睡的暗紅色的鱗片,散發著一種冰冷又充滿魔力的誘惑。
空氣似乎停滯了,吸入肺葉的都帶著紙幣特殊的氣味——油墨和紙張混合在一起的,
一種令人心跳加速的甜腥??粗閷侠锎a放整齊的數疊鈔票,
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捆扎得死硬的紙幣特有的韌性與棱角感,
那種掌握生殺、玩弄他人的隱秘快感,像一劑猛烈的毒藥,瞬間注入了我干渴的血管。
夠厚了。我捏了捏,心里有了數。迅速抽出其中幾大捆,估摸著遠超十萬,
沉甸甸地塞進隨身帶的那個不起眼的帆布工具包里。拉鏈合上,發出“嘶拉”一聲輕響,
在死寂的屋子里顯得格外刺耳。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撞擊,
像一臺被點燃的老舊發動機。我拎起工具包,準備撤離。視線無意中掃過辦公桌角落,
一個翻開著的工作筆記本撞入眼簾。那應該是張麻子的筆跡,
潦草得像是鬼畫符:“…碼頭南區拆遷補償款,已支付百分之五十,
余款八十七萬六千三百元整,待處理…新港置業項目啟動資金,
需湊足總額三百萬…與坤哥談妥,
地清理費抽水百分之二十…”…那些潦草的數字和簡略得像暗語的名詞——碼頭南區拆遷款,
新港置業,坤哥,抽水百分之二十——像一串串冰冷的密碼,
帶著一股混濁的下水道和鈔票油墨混合的氣息,猛地灌進了我的腦子里。
剛才拿錢的動作里摻雜進的那點隱秘快感,像一簇干柴遇到了火星,
瞬間被這個本子上的記錄點燃了。這幾行扭曲的字突然不是無關的符號了。它們是鑰匙,
是一張模糊而誘人的地下地圖。
八十七萬…三百萬…百分之二十…這幾個數字在腦子里反復碾磨,每一個零仿佛都有千鈞重。
那個老本子的硬皮封面像帶著毛刺,在我指尖反復刮擦。一種全新的念頭,
帶著冰冷的金屬棱角和冒險的腥甜氣息,扎破了此前那點謹小慎微的偷竊帶來的短暫迷醉,
野蠻地滋長出來。這點錢救得了我媽,可治不好我們一家長久以來的窮病。
更救不了我這個……“廢物”。那個瞬間,我停住了收拾背包的手。四周的黑暗濃稠而寂靜,
只有我自己的呼吸聲。目光在那份賬本上停留了一瞬,像是在掂量一塊沉甸甸的鐵塊。然后,
我做出了決定,動作快得連自己都有些心驚——我迅速拿出手機,借著屏幕上微弱的光,
將那一頁內容完完整整拍了下來。屏幕的光在臉上短暫地跳躍了一下,隨即熄滅。收起手機,
拎起裝錢的背包,我像來時一樣,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霧更濃了,
但心里的那點灼熱卻越來越清晰。像一顆深埋的種子,吸足了水份和黑暗的力量,
無聲地頂開了堅硬的地殼。這招“釣魚”,簡單,夠狠。
我用一個從黑市淘來的、做過反偵查手腳的號碼卡,
把那幾張翻拍來的賬目照片壓縮在一個加密小文件里,連同一個幽靈般的海外匿名郵箱地址,
用電腦設定在三天后的凌晨五點發送,
目標就是那位被尊稱為“坤哥”的人——張麻子賬本里那個抽水百分之二十的合作伙伴。
至于怎么搞到“坤哥”的私人郵箱地址?對于一個曾在偵察連摸爬滾打的老兵來說,
這比我媽熬的小米粥還稀松平常。無非是幾張照片,幾包軟中華,
再加點街頭巷尾恰到好處的“聽說”。做完這一切,感覺心里頭像塞了把剛擦亮的子彈,
冰涼又沉甸。第三天黃昏,夕陽像摔碎的血橙,染紅了半邊天。
我照常蹬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全身都響的二八大杠,
晃晃悠悠拐進我家那條老鼠都得排著隊走的逼仄巷子口。車身剛歪過來,
就看到巷子深處我家那扇掉漆的破木門前,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像兩根釘進土里的粗木樁子。
夕陽的殘光被兩邊院墻一夾,成了窄窄的一條暗紅血帶子,正好落在他倆臉上,
照得那個矮胖子尤其顯眼——張麻子!他鼻梁上那個帶疤的大痦子,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旁邊那個高個的,臉生,穿著一件緊繃繃的黑T恤,露出的胳膊上腱子肉虬結,
一條扭曲的青龍刺青盤踞到脖頸。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卻沒什么動靜。
我慢悠悠地捏住銹蝕的剎車,鏈條嘎吱一聲怪響,車輪停在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
剛好卡住他們往我家門口進逼的路線。我把車把故意歪了歪,
前輪差點蹭上張麻子那條油光锃亮的黑西褲褲管。“哎呀!張廠長?
”我臉上擠出點恰到好處的驚訝,聲音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久別重逢的假熱情,
“咋回事啊這是?天還沒黑透呢,就上我這破門前溜達了?找我有事啊?
” 我把那個“廠長”倆字咬得挺重,眼神卻像滑溜溜的泥鰍,沒跟他有半點碰撞。
我爸佝僂的身影在門縫后面一閃,滿臉緊張。我眼角余光瞥到,
但根本懶得看張麻子那張開始變色的臉?!袄蠲鲝姡俊睆埪樽幽枪喩ぷ酉袷潜簧凹埬ミ^,
眼神又狠又亂地在我身上掃,“少他媽給我裝蒜!你……”“誰找我大哥?
”我猛地抬高嗓門,像開大喇叭似的,把他后面的話直接噎了回去。脖子也抻長了點,
眼睛朝巷口方向虛瞟,似乎那里真有什么人在似的。同時,擱在車把上的右手拇指,
狀似無意地抹了一下右手食指的指腹——那上面有一道細長的疤,顏色淺了,但形狀還在。
就這么個細微的小動作,張麻子旁邊那個一直沉默著但眼神兇得能吃人的大個子保鏢,
眼皮像被火燙了似的,猛地一跳。他瞬間抿緊了嘴唇,那緊繃的下頜線更硬了,
像是花崗巖鑿出來的。原本隨意垂著的手,
也極其隱蔽地微微向自己鼓鼓囊囊的后腰位置挪移了一毫厘。
他這一連串無聲的、因本能而起的變化,精準地落在我的觀察里。成了。魚線微顫了一下。
那保鏢受過訓,也見過血。這種下意識的防御動作逃不過我的眼睛。他反應越快越隱蔽,
就越證明這盤賬的份量比想象中更沉??諝饽塘藥酌?。張麻子臉上的橫肉抽搐了兩下,
像是想發火又被什么硬生生摁住了喉嚨。他喉嚨里咕噥了一聲,像是吞了塊熱炭,
沒發出成型的詞句。他惡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兇光依舊,
但明顯摻進了一絲忌憚和更多的不解,以及一種被人輕易拿捏卻找不到繩頭的憋悶。
他旁邊的保鏢則微微側過身體,不再是剛才隨意逼人的姿態,
更明顯地形成了半個身體面對我的防御警戒姿勢。張麻子最終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行,
李明強…你小子…好,好??!咱們走著瞧!”他猛地一甩胳膊,
像是要扇走一片看不見的臟東西,對著保鏢低吼:“走!
”轉身帶著那個同樣警惕卻不再有攻擊氣勢的保鏢,腳步沉得像灌了鉛,
一步步地走向巷口停著的那輛黑色轎車。引擎發動的聲音悶悶地響起,
撕破了巷子里暫時的死寂,輪胎碾過坑洼的石板路,
車屁股很快消失在巷口最后一點殘陽的光暈里。“嘩啦——”屋里的老門栓被猛地拉開。
我爸佝僂著身子探出來,那張刻滿風霜的臉上血色褪盡,只剩后怕的慘白。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干枯的手指掐得我生疼?!懊鲝姟?、咋回事啊?”他聲音抖得厲害,
渾濁的眼睛里全是驚懼,“是不是…是不是廠里那些人……”“爸,沒事兒!
”我立刻換上沒事人的輕松語氣,甚至扯出個笑來,“能有什么事?就以前一個廠里的,
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路上碰見了看咱家在這就停了下。這種人,甭搭理他就完事了!
”我一邊說著,一邊輕巧地把那輛破舊的老二八大杠靠墻立好,
鏈條摩擦鐵架的聲音在驟然安靜下來的巷子里格外清晰。我爸的手還死死抓著我胳膊,
他眼神里的恐懼不是輕易能糊弄的。窮了一輩子,怕了一輩子,
那股對權勢的天然恐懼早已刻進骨子里。“真…真沒事?我看著他們兇得很……”“真沒事!
您放心。”我反手拍拍他的手背,那皮膚粗糙得像樹皮,溫度也比我涼,“兵不都白當的!
我心里有數。餓了吧?媽怎么樣了?我剛回來路上買了新鮮的排骨。” 我把話頭岔開,
語氣自然,
一邊彎腰拎起剛順手掛在車把上的那個印著模糊超市LOGO、裝著菜肉的塑料袋。
屋里的燈泡昏黃,光線搖搖晃晃。我媽靠在床頭,蓋著半舊的薄被,臉色還是蠟黃,
但之前那種被劇痛攥住的緊繃感似乎消退了,她看到我,努力想撐起點笑模樣。
我爸嘆了口氣,終究沒再繼續問,佝僂著去桌邊倒水。那份沉沉壓在胸口的恐懼和擔憂,
仿佛真的被我幾句輕描淡寫的話暫時按了下去。我提著袋子進了小廚房,
昏黃的燈泡在頭頂晃悠,油煙和陳年的腌菜味混在一起。擰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里,
我看著水流沖在手里幾塊精瘦的肋排上,血水打著旋流進生銹的下水道。
剛才巷子里那種刀鋒對峙般的緊張感,似乎還殘留在我手臂的肌肉紋理里,
帶著一種奇異的、過電般的微麻。心臟在胸腔里穩定而有力地跳動著,那節奏卻不同于平時。
不再是負重沖鋒時的瘋狂擂鼓,也不是面對家人時強裝的平穩踏實。更像是一種啟動。
一種冰冷的、精密的、上了膛的武器等待觸發時的沉默震動。
這種感覺……像在戈壁深處潛伏數日后瞄準鏡第一次牢牢套住目標的那個瞬間。冰冷,專注,
帶著一種非生即死的決絕掌控感。巷口的暮色,張麻子暴戾下的驚疑,
還有那個保鏢脖頸處青龍紋身肌肉瞬間繃起的線條,都清晰地烙印在記憶里。
這盤棋才開始走了一步。我擰小水流,慢慢搓洗著排骨上殘留的筋膜血絲,
目光落在瓷磚墻上的一塊模糊舊污漬上。
坤哥…張麻子…抽水百分之二十…賬本照片就像一個旋渦,卷著我,也卷著他們,
朝著更深、更暗的地方沉下去。水面之下,誰才是真正被釣上來的那條魚?
我突然覺得有點…上癮了。那種掌握局勢、將對手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感覺,比烈酒更辛辣,
比硝煙更沖。排骨在鍋里咕嘟咕嘟燉著,香氣開始在小小的廚房里彌漫。
外面傳來我爸在院子里悶頭抽旱煙的咳嗽聲。我靠在布滿油污的墻邊,閉上眼睛。黑暗中,
浮現的卻是當年在西北某次演習結束后的戈壁篝火旁,
睡我下鋪的張猛那張被火光映得通紅的臉。他啃著燒硬的壓縮餅干,一邊齜牙咧嘴,
一邊含糊不清地說:“強子,你丫的屬狗的吧?鼻子那么靈,追兔子的氣味兒都聞得出來!
等將來退伍了,你也整個私人偵探啥的,專門給富婆抓偷腥的老公,掙大錢!
”我當時怎么回的?好像是隨手抓起一把粗糲的沙礫扔進火堆,
看火星噼啪爆開:“算了吧猛子,跟人斗?太臟?!被鸸庠谖覀z年輕的臉上跳躍,
眼神都還干凈得像戈壁上的星空?!芭K?……”現在的小廚房里,
仿佛又彌漫起舊日那嗆人的煙霧。張猛憨憨的笑聲仿佛穿透了七年的時光,又在我耳邊響起。
第一次干票大的,就栽在了張猛手上,簡直像老天爺憋足了勁兒嘲弄我。目標,
是鄰市一家商業銀行新開業的縣支行押送的第一批現金。
時間、路線、警衛配置、押款車型號——所有碎片信息像是被無形的手一點點推到我面前。
坤哥那邊的關系網確實能透風,雖然代價是我那匿名郵箱賬戶里,
一連串跳動的、代表抽成的冰冷數字。計劃很周密,精密爆破阻斷主要道路,
提前計算好煙霧彈覆蓋范圍和人員行動時間窗。動手那天,一切順利得讓人心頭發緊。
火光沖天,巨響撼動整個街區,濃煙瞬間遮蔽了視線。
沉重的錢箱像待宰的羔羊被迅速拖離現場,轉進提前備好的不起眼小面……直到一周后,
我孤身回到那個藏身的城郊廢棄倉庫點,像個開獎日前的賭徒準備清點籌碼,
心臟在胸腔里跳得有點失常,攥著鑰匙的手心有點發粘。我深吸一口氣,
鐵皮的滑門在刺耳的摩擦聲中被拉開一道縫,沉重的錢箱靜靜躺在光線切割出的明暗交界處。
成捆的大額現鈔在我麻木的指間流水般劃過,點數的手感早已熟稔到失去知覺。就在這時,
倉庫深處一個被遺忘的舊汽油桶后面,有微不可聞的悉索聲。絕對是人。汗毛瞬間倒豎,
拔槍、轉身、側步、壓低重心,瞄準!整套戰術動作在百分之一秒內完成。
冰冷堅硬的槍口已經鎖死了那片陰影的中心?!皠e他媽動!”我的聲音冷得像塊生鐵。
時間仿佛凝滯,只有自己沉重的心跳和腎上腺素在血管里奔流的轟響?;璋档墓饩€里,
那堆破桶后面,一個人影慢慢地、一點點地站了起來。
高壯的輪廓…寸頭…熟悉的國字臉線條…鼻梁那道疤痕!“強子?!”那人影先喊了出來,
聲音劈開了倉庫的寂靜,帶著極度的震驚和……某種被死死壓住的憤怒,“李明強?!
真的是你!!”那聲音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心口,砸得我眼前一黑。張猛!真的是張猛!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夾克,臉上沾了些倉庫的灰,但他那張國字臉,
臉上那條爬蟲似的訓練傷疤,
那種難以置信的、混雜著懵懂兄弟情和劇烈沖擊的表情——全都精準無誤地釘死了我的身份。
“猛子?”我嗓子眼干得像被砂紙磨過,槍口不自覺地往下垂了半寸,“操!
你怎么…你他媽怎么在這兒?!”腦子像被灌了滾燙的鉛水,
混亂、空白、還有一股滅頂的恐慌在翻騰。
兵營的畫面碎片一樣涌上來:負重越野時他齜牙咧嘴替我扛過背囊的一角,
炊事班豬圈里被我倆半夜“借”走的那頭小豬,
篝火旁他舉著啤酒罐的傻笑…還有當年在戈壁上那句“這行太臟”。
這些畫面瘋狂沖撞著眼前張猛震驚痛苦的臉和我手里那把冰冷的槍、腳下骯臟的錢箱,
一切都扭曲了,像一面被打碎的鏡子,每一個碎片都映出我支離破碎的倒影?!拔胰フ夷?!
我他媽找了你多久你知道嗎?”張猛一步踏前,像是忘了我的槍,
眼睛死死盯著我腳下的箱子,那些散落的鈔票映在他眼底,燒出兩簇壓抑的火苗,
“家里都說你回來了,可人影都摸不著!我上個月…我去看你爸你媽了!你知道嗎?
他們…他們以為你還在外頭當兵呢!還托我給你捎老家曬的蘿卜干!”他聲音越說越沉,
最后那句“蘿卜干”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撕裂的尾音。他指著我,手臂都在抖,
指頭幾乎要戳到我鼻尖上,又猛地指向那堆錢箱,“就為這?就他媽為了這堆破紙?!
”他猛地一指那堆刺眼的鈔票,聲音陡然拔高,在空曠的倉庫里激蕩起回響,
“你他媽瘋了嗎?!搶銀行?!你忘了那年咱們連演習,
半夜緊急出動去救被洪水圍的村里人,你自己頂著雨蹚齊腰深的水,
把王大娘家那頭跑丟的種豬扛回來!為了那頭豬,你摔斷了胳膊愣是沒吭一聲!
那時候的你是死了嗎?!”“種豬”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心尖上。
我仿佛又回到那片暴雨如注的泥濘里,冰冷的雨水刺骨,腳下打著滑,
肩上那頭嗷嗷叫喚、死命蹬踏的肥豬沉得要把人壓進泥里。張猛在我旁邊,
一邊罵娘一邊死命幫我扛著豬肚子往上頂。那一跤摔得確實狠,
胳膊被一塊尖利的山石生生硌斷,劇痛直沖腦門,嘴里全是泥水和血沫子的咸腥,
但我咬著牙,硬是沒松手,也沒發出慘叫驚動可能就在附近的敵人。不為別的,
就為王大娘摟著她那只失而復得的“寶貝疙瘩”豬時,
那張皺紋密布的臉上淌下的渾濁雨水和淚水,還有那句帶著濃重鄉音的“好娃娃”。那時候,
臟的是滿身的泥漿,臭氣熏天的是那頭豬,可心是滾燙的、干凈的。像雪山上流下來的水。
“李明強!兵白當了?!骨頭喂狗了嗎?!”張猛的聲音像炸雷一樣劈進來,
帶著沉甸甸的悲憤。我手里的槍徹底啞了火,“啪嗒”一聲輕響掉在水泥地上,
像塊冰冷的廢鐵。手指仿佛被那灼熱的回憶燙到,不受控制地蜷縮起來。
看著張猛那雙燒得通紅的眼睛,
那里面的東西——痛心、憤怒、恨鐵不成鋼——比任何槍口都更具殺傷力。
那堆曾經讓我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的鈔票,此刻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映著倉庫頂棚漏下的慘淡光柱,刺眼,卻骯臟得像一堆廢紙?!懊妥印蔽液韲刀碌冒l疼,
嗓子眼里泛上一股濃重的鐵銹味,“我…我媽那手術…”“你媽?!”張猛猛地打斷我,
一步逼到我面前,那距離近得能看清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你媽做手術的錢是哪兒來的?
?。浚∈强磕愕E著腰,半夜去幫人看倉庫!是靠你媽那點低保救濟金!
還有…”他聲音突然哽了一下,抬手粗暴地抹了下自己的臉,“還有咱們幾個戰友湊的!
王濤、李海、還有趙班長……他們沒告訴你爹媽我們給了錢,都說是你托回來的!
怕傷他們心!你媽做手術那天,我們幾個就在手術室外頭凍了一宿!怕你爹一個人撐不住!
你他媽……”他手指再次戳到我眼前,指關節捏得發白,“你他媽倒好!
在這兒數著來路不正的臟錢!你對得起誰?!”戰友湊的錢?我爹去看倉庫?
我像根被抽了主軸的木頭,渾身的力氣瞬間被抽空,
只剩下一具被抽空的皮囊在冰窖里瑟瑟發抖。那一瞬間,爸媽擔憂卻強撐著的臉,
手術前夜我爸那布滿血絲卻努力笑著說不貴的渾濁眼神,
還有我媽躺在病床上虛弱的模樣……所有被我刻意忽略的細節排山倒海般涌回眼前,
清晰得殘忍。原來那份沉甸甸的醫藥費背后,不是我自以為的神通廣大的手腕,
而是家人、是兄弟,在最艱難的時候,用最干凈的肩膀硬扛起來的!
“操……” 一個字從牙縫里硬擠出來,像帶著血沫。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
惡心得直沖嗓子眼兒,我猛地彎腰,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滾燙的酸水灼燒著食道。
冷汗瞬間浸透了里層的衣服。羞愧像是燒紅的鐵水,從腳底板沖上頭頂,燙得我頭皮發麻,
幾乎站不住腳。倉庫里死一樣寂靜,只有我粗重又帶著憋悶抽噎的喘息,
還有張猛那沉重的、一下下砸在水泥地上的呼吸聲,像是要把無盡的失望和憤怒都壓進去。
昏暗的光線下,他那張線條剛硬的國字臉上交錯著陰影,嘴唇緊緊抿著,成一條緊繃的直線,
只有那只垂在身側、緊握成拳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透出可怕的青白色,
還在無法自控地微微顫抖,泄露著他內心翻江倒海的情緒。
“猛子……”我嗓子像是被砂石堵死,艱難地擠出破碎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在割喉嚨,
“幫我…幫我投案…我自己…去說清楚……”喉嚨里像被灌滿了滾燙的砂礫,
每一個字刮出來都帶著血腥氣。我抬起頭,目光越過地上那堆刺眼的骯臟鈔票,
落在倉庫布滿灰塵和蛛網的灰暗窗口。鐵窗外,是城市郊區鉛灰色的天。
那點虛假的掌控感帶來的迷醉徹底醒了。只有冰冷的鐵窗在視線里放大、聚焦。
那外面灰蒙蒙的天,看著都比我這會兒干凈?!靶??!?張猛的聲音啞得像磨刀石,一個字,
砸在冷硬的水泥地上,碎了。冰冷沉重的黑色金屬環扣住雙腕的剎那,
那種觸感——粗糙、堅硬、帶著絕對秩序的冰冷——反而讓混亂的神經末梢猛地一沉,
像是躁動的風終于灌進了船帆。踏進看守所那道布滿涂鴉和鐵銹的大門時,
身后沉重的鐵門閉合發出一聲沉悶如嘆息的巨響,徹底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喧囂和混亂的光影。
里外,兩個世界。第一個月像是在爛泥塘里打滾。
號子里混雜著劣質煙草、汗餿味、消毒水的刺鼻氣息。十幾個人擠在一條大通鋪上,
翻身都得像罐頭魚一樣調整隊形。新來的“客人”總是靶子,這點在哪里都一樣。
我盡可能低著頭,不言語,靠著墻角蜷縮,動作和表情都收斂得像塊沒有棱角的石頭。
直到那個綽號“榔頭”的二進宮,仗著魁梧體格和臉上的刀疤,想在我這試試水,
拿走了我爸托人捎進來的、僅有的幾塊肥皂和一包劣質卷煙。我沒吭聲,
甚至眼神都沒抬一下。
可當他第三次試圖踹我放在地鋪角落那薄薄的家信(我父母唯一的精神寄托)時,
蟄伏的猛獸醒了。在那只厚底破膠鞋即將碰到信紙的前零點一秒,我動了。
身體以在偵察連摸爬滾打刻進骨髓的本能反應爆發。
幾乎是同時的——右手閃電般反腕叼住他右腳踝往懷里猛帶,
左肩下沉狠狠撞向他失衡后門戶大開的腰肋,腰腿擰轉發力瞬間完成!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
“唔——”榔頭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像個被掀翻的巨大破麻袋,轟然砸在水泥地上,
整間號子都被震得嗡嗡作響。空氣瞬間凝固了,
死寂得只剩下榔頭摔在地上后粗重的倒氣和我的呼吸聲。
我甚至沒等他從那懵逼和劇痛中完全回神,人已經回到了之前的姿勢,微垂著眼,
像個從沒移動過的影子。像狂風過境,驟然收歇。他捂著岔氣的肋骨,驚駭地瞪著我,
眼神像見了鬼。這一下,把空氣都砸出了個窟窿。
之前那些若有若無的窺探、竊竊私語和惡意的推搡,隨著這一記沉默的爆發,
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晚之后,鋪頭的位置自動讓了出來。
大概是因為這場無聲的“見面禮”,或者是我那種訓練出來、連坐姿都帶著棱角的沉默氣場,
引起了某個人的注意。那是個陰雨連綿的下午,空氣粘滯得像膠水。號子里的人或坐或躺,
都透著股濕漉漉的沉悶。角落靠窗的位置,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但針腳細密的舊囚服的男人靠墻坐著看書。他頭發一絲不茍地向后梳攏,
露出飽滿的額頭和兩條銳利如刻刀般的法令紋,即使穿著囚服,
挺直的后背也透著一種浸淫已久的威儀。他手里是本厚厚的線裝書,黃麻紙的封面,
我瞥了一眼書名,《資本論》。是梁正坤。我知道這個名字,被送進來那天,隔著鐵門,
聽到管教低聲交談時提到過:宏遠集團實際控制人,金融大案主角,
一個我以往只能在本地財經新聞里偶爾看到側臉的人。當時,
他只是淡淡掃了一眼我放倒榔頭的過程,眼神像平靜湖面掠過的一絲風。
真正讓我走進他視野的,是幾天后一場更兇險的變故。放風時間,雨過初晴,
高墻圈出的四方天空灰藍得像塊舊抹布。人聲嘈雜。
一個平時不起眼、瘦得像竹竿、眼睛總低垂著的年輕犯人(后來知道叫“竹竿兒”,
剛進來不久),在梁正坤倚著墻默默抽煙沉思時,毫無征兆地發動了襲擊!
竹竿兒那張蠟黃凹陷的臉瞬間扭曲成一張猙獰的面具,嘶吼著毫無意義的音節,
瞳孔放大得異??刹?,像兩粒燒紅的炭。他手里不知何時藏住的一根磨尖的牙刷柄,
朝著梁正坤的心口就惡狠狠捅了過去!動作快如毒蛇吐信!千鈞一發!
我幾乎是貼著墻角站著,離梁正坤有七八步遠。身體比意識更快一步,
在竹竿兒手臂肌肉瞬間繃緊、手肘由垂落轉為前刺的微小征兆剛出現的剎那,
我已經像張繃緊的弓猛地松開!“咻!”破空聲幾乎是貼著我的后腳跟響起。
我完全憑借直覺和經驗做出的判斷——目標(竹竿兒)的爆發性動作軌跡已無可逆,
救人唯一路徑就是打斷攻擊!身體如同蓄滿能量的彈簧,猛地低矮下去,
幾乎是在竹竿兒手臂刺出、身體前撲的同時,一個教科書般標準的抱腿側摔!
動作精確到分毫,目標精準:左手死死鎖住他持兇器的右手腕骨猛然反向掰扯(控制武器),
右肩膀狠狠撞在他前沖的左側髖骨上(破壞重心),雙腿蹬地發力,腰腹擰轉!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如同演練了千百遍。不是柔和的化解,
而是偵察連對付持械歹徒標準的、強調瞬間剝奪抵抗能力的反制!“咔嚓!
”一聲瘆人的脆響伴隨著竹竿兒撕心裂肺的慘嚎瞬間刺破了放風場的喧嘩?!鞍 。。?/p>
”竹竿兒整個身體被巨大的側向沖擊力帶得騰空離地,劃了個狼狽不堪的弧線,
然后像個斷了線的破布偶一樣,重重砸在冰冷潮濕的水泥地上!
那根磨尖的牙刷柄早就脫手飛出老遠,在水泥地上彈跳了幾下才停住。
他的手臂以一個極不自然的角度彎折著,劇痛讓他佝僂在地上劇烈地抽搐、干嘔。
我根本沒多看一眼倒地的攻擊者,像剛才爆發的力量只是幻覺,利落地站穩身體。
心臟在胸腔里沉沉地撞擊著,后背的衣服瞬間被冷汗濕透。空氣死寂了一瞬,
連雨滴從高壓電網滴落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所有目光都聚焦過來,驚駭、茫然、恐懼交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