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半山腰的巨大巖棚下,時間仿佛失去了流動的意義,只剩下日出日落的交替和腹中永恒的饑餓感。我們七個殘存的人,像一群被世界遺忘的野人,依靠著山澗的溪水和我艱難尋來的、少得可憐的野菜野果,以及偶爾陷阱里捕獲的小動物,維持著最低限度的生命體征。
老周的腿傷持續惡化,高燒不退,人已經瘦得脫了相,大部分時間都處于昏迷狀態。小石頭和其他幾個弟兄也個個面黃肌瘦,眼神黯淡,沉默寡言。曾經支撐著我們的那些信念、紀律、甚至是對勝利的渴望,早已被殘酷的現實消磨殆盡,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和對死亡的麻木。
刀疤臉的話越來越少,臉上的刀疤似乎也因為消瘦而顯得更加突出,眼神里時常流露出一絲連他自己都想掩飾的疲憊和茫然。他不再強迫我們進行什么訓練或者保持什么戰斗姿態,只是每天雷打不動地爬到巖棚外視野最好的地方,用望遠鏡朝著一個固定的方向——東南方向,也就是我們判斷中紅河河谷的方向——眺望很久很久。
我知道他在等什么,或者說,在期盼什么。我們所有人都一樣,都在期盼著一個奇跡,一個能把我們從這黃連山這座綠色牢籠里拯救出去的奇跡。
然而,奇跡遲遲沒有降臨。絕望,如同巖棚上不斷滴落的、冰冷的水珠,一點一點地滲透進每個人的骨髓。甚至連我自己,那個靠著回憶爺爺的教導、強撐著尋找生機的“主心骨”,也開始感到力不從心。能吃的野菜越來越少,陷阱也越來越難捕到東西,我們活動的范圍不敢擴大,生怕再次遭遇敵人或者迷失方向。
就在我們幾乎要徹底放棄希望,準備就在這個巖棚里,像那些被遺忘的尸骨一樣,慢慢腐爛、消失的時候——
那聲音,毫無征兆地,如同來自天際的悶雷,滾滾而來!
“轟隆隆……”
“轟隆……轟隆隆……”
起初,那聲音很遙遠,很模糊,像是遠方的雷鳴,又像是山體滑坡的巨響。我們甚至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或者是山谷里的回聲。
但很快,那聲音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具有一種獨特的、金屬撞擊和爆炸撕裂的質感!
是炮聲!
絕對是炮聲!連綿不絕的、震耳欲聾的炮聲!
如同在死寂的黑暗中突然劃過一道閃電!如同在冰封的湖面上猛然砸開一個窟窿!這突如其來的炮聲,瞬間擊穿了籠罩在我們頭頂那厚重得令人窒息的絕望!
“炮聲!是炮聲!”小石頭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猛地從地上跳起來,因為太過激動,差點摔倒,臉上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蠟黃的皮膚,此刻竟然泛起了一絲病態的潮紅!
“我聽到了!是真的!是炮聲!”另一個戰士也跟著喊了起來,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眼眶瞬間就紅了!
所有還清醒的人,都掙扎著爬起來,側耳傾聽,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混雜著狂喜、激動和一絲不敢確定的表情!
刀疤臉更是猛地抓起望遠鏡,沖到巖棚邊緣,朝著炮聲傳來的方向——正是他一直眺望的東南方向——望去!他的手因為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著,幾乎握不住望遠鏡!
“是……是真的!”他放下望遠鏡,轉過身,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癲狂的興奮,“是炮聲!是我們的大炮!主力部隊!是主力部隊在打仗!就在那邊!離我們不遠了!”
主力部隊!
這四個字,如同擁有無窮的魔力!瞬間點燃了我們心中早已熄滅的火焰!
得救了!我們有救了!
狂喜,如同火山爆發般,瞬間沖垮了連日來積累的所有疲憊、饑餓、恐懼和絕望!我們互相擁抱著,又哭又笑,像一群瘋子一樣又蹦又跳!連一直昏迷不醒的老周,似乎也被這巨大的聲浪驚動,發出了幾聲微弱的呻吟。
“走!我們去找主力部隊!”刀疤臉當機立斷,眼神里重新燃起了那種熟悉的、不容置疑的狠厲和決斷,“收拾東西!馬上出發!朝著炮聲的方向走!快!”
沒有人猶豫!求生的渴望,歸隊的渴望,離開這片鬼地方的渴望,壓倒了一切!我們迅速整理好身上僅存的、破爛不堪的裝備,互相攙扶著,甚至連擔架都來不及做了,兩個人架起還在發燒的老周,就跌跌撞撞地沖出了那個我們賴以茍延殘喘的巖棚!
我們沿著那條山澗,朝著炮聲隆隆的東南方向,開始了最后的、也是最瘋狂的沖刺!
腳下的路依舊崎嶇難行,但此刻,我們卻感覺不到絲毫的疲憊!黃連山脈的險峻似乎也不再可怕!饑餓和傷痛仿佛被拋到了九霄云外!支撐著我們的,是那近在咫尺的希望!是回家的希望!
炮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如同擂響在耳邊的戰鼓,震得我們腳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顫抖!我們甚至能聞到空氣中飄來的、越來越濃烈的硝煙味!這在以前會讓我們恐懼的味道,此刻卻如同家鄉的炊煙般親切!
我們沖出了最茂密的原始森林,進入了老街省外圍的丘陵與河谷過渡地帶。這里的植被主要是茂密的竹林和一些次生灌木,地勢雖然依舊起伏,但明顯比黃連山腹地要開闊一些。我們沿著一條被踩踏出來的、蜿蜒曲折的山間小徑,也許是戰前部隊一路狂奔!
我們想象著與主力部隊會師的場景:溫暖的營火,熱氣騰騰的飯菜,干凈的衣服,充足的藥品……甚至,我們開始低聲討論著,等回去了,要先干什么,要去哪里……
就在我們被巨大的希望沖昏頭腦,幾乎要忘乎所以的時候,前方帶路的刀疤臉,突然猛地停住了腳步,舉起了手!
我們下意識地停了下來,喘著粗氣,疑惑地看著他。
只見刀疤臉臉色凝重,側耳傾聽著越來越近、越來越狂暴的炮聲,又警惕地觀察著前方被茂密竹林遮擋住的區域。
“不對勁……”他皺著眉頭,喃喃自語道,“這炮聲……太密集了……而且……好像……好像就在我們前面不遠的地方落下……”
他的話音未落,一陣更為猛烈、更為刺耳的尖嘯聲,如同死神的鐮刀般,從我們頭頂掠過!
“轟——!!!!”
一顆大口徑炮彈,就落在我們前方不足一百米的地方!劇烈的爆炸掀起沖天的泥土和煙柱,巨大的沖擊波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地撞擊在我們的胸口,震得我們耳膜嗡嗡作響,幾乎站立不穩!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近在咫尺的爆炸嚇呆了!
“臥倒!隱蔽!!”刀疤臉最先反應過來,發出了驚恐的嘶吼!
但已經晚了!
我們似乎是從一個相對安全的邊緣,一頭撞進了一個正在被炮火瘋狂犁地的死亡漩渦!
沒等我們找到任何有效的掩體,更為密集、更為恐怖的炮彈雨,如同冰雹般傾瀉而下!
榴彈炮!迫擊炮!甚至可能有火箭彈!
“轟!轟!轟隆隆——!!!”
爆炸聲連成了一片,震耳欲聾!天崩地裂!大地如同篩糠般劇烈地顫抖!
我們沖出竹林的這片區域,根本不是什么安全地帶,而是一片開闊的、泥濘的、布滿了新鮮彈坑的緩坡!它正對著一座在硝煙中若隱若現、山體幾乎被炸平的高地!那座高地,肯定就是敵我雙方正在瘋狂爭奪的戰略要點——那該死的312高地!
而我們,這群剛剛從絕境中逃出來、滿懷希望的傻瓜,竟然一頭撞進了這場絞肉機戰役最核心、火力最密集的區域!
命運,給我們開了一個最殘酷、最血腥的玩笑!
氣浪!彈片!泥土!碎石!燒焦的草木!還有……人體組織!混合在一起,如同狂暴的龍卷風,席卷了這片小小的山坡!
我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小石頭,那個一直緊跟著我、把我當作救命稻草的年輕戰士,他臉上的狂喜還沒完全褪去,就被一發近距離爆炸的炮彈掀起的巨大氣浪和無數高速飛行的彈片,瞬間撕成了碎片!連一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
我看到,架著老周的那兩個戰士,連同擔架上的老周一起,被一顆直接命中的炮彈炸得灰飛煙滅!
我看到,刀疤臉,那個一直強硬、冷酷,卻又帶著我們一路掙扎到現在的漢子,他圓睜著雙眼,張大了嘴巴,似乎想發出最后的怒吼,但他的聲音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隨即,他的身體被另一發炮彈掀起的泥土和沖擊波,如同破麻袋一樣拋向空中,然后重重落下,再也沒有動彈……
死亡,以一種我從未想象過的、如此密集、如此高效、如此殘酷的方式,瞬間降臨!
巨大的沖擊波,如同無形的巨掌,狠狠地拍在我的后背!我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要被震碎了!眼前一黑,身體失去了控制,被拋向空中,然后重重地砸進一個溫熱的、散發著濃烈血腥味和硝煙味的泥坑里!
泥漿,混合著不知是誰的血水和碎肉,瞬間將我淹沒!窒息感!劇痛!還有無邊的黑暗和冰冷……
我以為,我就要這樣死了。
和那些弟兄們一樣,死在這片莫名其妙闖入的、如同地獄般的戰場上。
然而……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間,也許是漫長的幾個世紀。
我猛地咳嗽起來,嗆出了滿嘴的泥漿和血水!求生的本能,讓我掙扎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那幾乎將我活埋的、溫熱粘稠的泥水中,鉆了出來!
“咳……咳咳……”
我跪在泥地里,劇烈地咳嗽著,貪婪地呼吸著那充滿了硝煙和死亡氣息的空氣。
耳朵里,是持續不斷的、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還有尖銳的、讓人惡心欲吐的炮彈破空時的尖嘯!
眼睛里,是彌漫的硝煙,是燃燒的火焰,是殘破的肢體,是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坑坑洼洼的大地!
不遠處,那座如同巨大墳冢般的312高地,在硝煙中若隱若現,仿佛一頭擇人而噬的怪獸,張著血盆大口!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身體,還在。又摸了摸腰間,那兩枚在黃連山絕境中都舍不得丟掉的手榴彈,還在。手里,還死死地攥著那支早已沒有多少子彈的56半步槍。
我還活著。
在這片如同世界末日般的煉獄中,我又一次,他媽的,活了下來!
但是……為什么?
為什么是我?
小石頭呢?刀疤臉呢?老周呢?猴子呢?那些跟著我們一路掙扎、一路期盼的弟兄們呢?!
他們都死了!
都死在了這片他們滿懷希望奔向的“歸途”上!
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感、悲涼感、以及滔天的憤怒和絕望,如同最猛烈的炮彈,狠狠地擊中了我的靈魂!
“臥槽!!!”
“我,李衛國,一個本該在城市里過著平凡生活的“待業青年”,一個剛剛經歷了部隊被打散、戰友全部犧牲的孤魂野鬼,就這樣,被命運的洪流,或者說,被這臺巨大而冷酷的戰爭機器,不由分說地,裹挾著,投入了312高地這個更加殘酷、更加血腥的絞肉機之中。”
故事,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從河灘到黃連山,再到這片炮火紛飛的高地,我所經歷的一切,早已將那個曾經的“待業青年”李衛國,碾得粉碎,重塑成了一個……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