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兵帶來的命令,如同數(shù)九寒冬里的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我們這些剛剛經(jīng)歷過九死一生、占領峰頂?shù)臍埍闹心屈c微不足道的、劫后余生的慶幸。
堅守陣地?鞏固防御?準備敵人反撲?!
我下意識地環(huán)顧四周。這片被炮火反復犁過的、狼藉不堪的峰頂,除了幾段被炸塌的環(huán)形工事、一些散亂的彈坑和堆積如山的尸體,還有什么“陣地”可言?
而我們,又能稱得上是“防御力量”嗎?算上我和老王班長,以及那兩支從其他方向攻上來的、同樣被打殘了的隊伍會合后,還能站著喘氣、手里還能拿起槍的,加起來恐怕也不足二十人!而且個個帶傷,疲憊不堪,彈藥更是少得可憐!
“媽的!就憑我們這幾根蔥?守個屁啊!這不是讓咱們送死嗎?!”那個胳膊上纏著繃帶的斷臂班長第一個跳了起來,沖著通訊兵破口大罵,唾沫星子橫飛。
通訊兵被罵得一臉委屈,卻也不敢反駁,只是訥訥地重復著:“這是……這是營部的命令……營長說……無論如何……都要守到天亮……援軍……援軍正在路上……”
“援軍?狗屁的援軍!”另一個滿臉黑灰的班長苦笑著搖頭,“從山下沖到這里,老子就沒看到一個援軍的影子!估計他們也被堵在半路上了!指望援軍,還不如指望越南猴子發(fā)善心!”
抱怨聲,咒罵聲,夾雜著傷員痛苦的呻吟,在血色的黃昏中彌漫開來,充滿了絕望和焦躁。剛剛占領高地帶來的一絲松懈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對即將到來的、更大危機的深切恐懼。
“都他媽的給老子閉嘴!”老王班長猛地一聲怒吼,打斷了眾人的抱怨。他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勁兒,如同受傷的孤狼在絕境中的咆哮,“命令就是命令!守不住也得守!不想死的,現(xiàn)在就給老子動起來!還能喘氣的,都給老子找位置!加固工事!收集彈藥!把死人身上的家伙什都扒下來!快!!”
或許是他的威嚴起了作用,或許是在死亡的威脅面前,抱怨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殘存的士兵們,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再次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默默地行動起來。
我們開始清理戰(zhàn)場,主要是將自己人和敵人的尸體拖到工事外圍或者彈坑里,一來是為了騰出射擊和活動的空間,二來……是為了搜刮他們身上可能還剩下的彈藥、手榴彈、急救包甚至是一口水。
這是一個極其殘酷而又麻木的過程。我們面無表情地翻動著那些曾經(jīng)鮮活、如今卻冰冷僵硬的軀體,從他們沾滿血污的口袋里、彈藥盒里,搜尋著任何能增加我們生存幾率的東西。有時候,會從熟悉的戰(zhàn)友身上找到半包煙,或者一張家人的照片,心里會猛地抽搐一下,但很快就被更深的麻木所取代。
我負責和另外兩個戰(zhàn)士清理靠近指揮所廢墟的那段環(huán)形工事。地上躺著七八具越軍尸體,還有兩個我們自己犧牲的弟兄。我強忍著胃里的翻騰,用刺刀挑開越軍的裝備,找到了幾個AK步槍的彈匣(雖然和我們的56半不完全通用,但據(jù)說應急時勉強能用幾發(fā)),幾枚蘇制手榴彈,還有一個裝滿了渾濁雨水的軍用水壺。至于我們犧牲的弟兄,他們身上的彈藥早已打光,只有一個急救包還算完整,被我收了起來。
我們把能用的武器彈藥集中起來,重新進行了分配。情況比想象的還要糟糕。平均下來,每個人只有不到三十發(fā)子彈,手榴彈更是稀缺品,總共也只有不到十枚。重武器?除了兩挺還能勉強使用的、繳獲的蘇制輕機槍(但子彈也不多了),就只剩下我們手里這些步槍和沖鋒槍了。
至于食物和水……更是奢望。只有少數(shù)人身上還帶著一兩塊壓縮餅干,水壺也大多是空的,或者只有一點點渾濁不堪的積水。
傷員的情況最讓人揪心。除了那個斷了胳膊的班長還能勉強戰(zhàn)斗,另外還有四五個傷勢較重的弟兄,躺在稍微避風的工事角落里呻吟著,衛(wèi)生員(如果還有的話)只能給他們做最簡單的包扎,連止痛藥都沒有。大家心里都清楚,如果援軍不能及時趕到,他們……恐怕很難熬過今晚。
“他娘的,這仗打得……”一個年輕的戰(zhàn)士一邊用工兵鏟加固著胸墻,一邊低聲咒罵著,聲音帶著哭腔,“老子……老子真想家了……”
沒人接他的話。因為每個人心里,想的都一樣。
我靠在冰冷的工事壁上,看著天邊那輪如同凝固血塊般的夕陽,一點點地沉入遠方的山巒。暮色,如同巨大的、灰黑色的裹尸布,開始緩緩地籠罩這片傷痕累累的高地。
風,帶著夜晚的寒意,嗚咽著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和紙屑,也帶來了濃重的血腥味和遠處隱隱約約傳來的、令人不安的響動。
那是……敵人集結的聲音?
老王班長顯然也聽到了。他臉色凝重地走到工事邊緣,舉起望遠鏡,朝著山下仔細地觀察著。看了許久,他才放下望遠鏡,臉色變得更加陰沉。
“山下的越南猴子,像螞蟻一樣,黑壓壓的一片!”他聲音低沉地對其他幾個班長說道,“看樣子,他們是不把這山頭奪回去不罷休啊!今晚,肯定有一場惡戰(zhàn)!”
聽到這話,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班長,要不……我們趁天黑,撤吧?”那個斷臂班長忍不住提議道,“留在這里就是等死!能跑一個是一個啊!”
“撤?”老王班長猛地轉過頭,眼睛瞪得像銅鈴,里面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往哪兒撤?!我們屁股后面就是懸崖!兩側都是敵人的火力范圍!唯一的通路就是我們沖上來的這條路!你以為越南猴子都是傻子,不會在那里堵著我們嗎?!”
“而且!”他加重了語氣,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這是命令!是死命令!我們是軍人!軍人的天職是什么?!是服從命令!是堅守陣地!哪怕是戰(zhàn)至最后一人,也絕不能后退一步!要是我們撤了,讓敵人重新占領了這個高地,那我們白天犧牲的那么多弟兄,他們的血,就他媽的白流了!!”
他的話,像重錘一樣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是啊,我們不能退。退了,對不起死去的戰(zhàn)友,更對不起自己身上這身軍裝。
雖然……這命令很可能意味著死亡。
斷臂班長沉默了,不再說話。其他幾個戰(zhàn)士,也都默默地低下了頭,握緊了手中的武器。一種悲壯而又絕望的氣氛,在稀薄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就在這時,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白天清理戰(zhàn)場時,我注意到,靠近高地西北側懸崖邊緣的地方,有一條被炮火炸開的、不太明顯的小路,或者說是一條陡峭的斷層,似乎可以通往山下。當時我沒太在意,但現(xiàn)在想來……
“老王班長,”我走到他身邊,壓低聲音說道,“高地西北邊,靠近懸崖那里,我好像看到有一條……路,被炸塌了一半,不知道能不能下去。”
老王班長愣了一下,隨即眼中閃過一絲光芒:“真的?!在哪里?帶我去看看!”
我立刻帶著他,還有其他幾個戰(zhàn)士,小心翼翼地摸到了高地的西北邊緣。果然,在一片亂石和被炸倒的樹木后面,隱約可以看到一條極其陡峭、被碎石和泥土部分掩埋的狹窄小徑,蜿蜒著向下延伸,消失在懸崖下方的黑暗中。
“這……”老王班長仔細觀察了一下,又探頭往下看了看,下面漆黑一片,深不見底,只有呼嘯的風聲,“這他媽的也叫路?簡直就是鬼門關!而且誰知道下面是什么情況?萬一是死路,或者直接通到越南猴子的包圍圈里呢?”
“但是,”我說道,“至少……這也是一條可能的退路,或者……至少是一個可以分散敵人注意力的地方?萬一……萬一守不住了……”
我的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jīng)很明顯了。
老王班長沉默了。他盯著那條危險的小徑,又看了看身后那片即將被鮮血再次浸染的陣地,眼神中充滿了掙扎。最終,他咬了咬牙,說道:“先不管它!我們的任務是堅守!但是……這個地方,得派人盯著!萬一……我是說萬一……也好有個準備。”
他隨即安排了兩個相對機靈的戰(zhàn)士,負責警戒這個方向。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最后一絲光亮也被黑暗吞噬。高地上,陷入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嗚咽的風聲,如同鬼哭狼嚎,不斷地吹過耳邊。遠處的黑暗中,似乎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窺視著我們,等待著發(fā)起致命一擊的最佳時機。
我們縮在冰冷的工事里,背靠著背,緊握著冰冷的武器,神經(jīng)緊繃到了極點。沒有人說話,甚至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恐懼,如同無形的巨手,攥緊了每個人的心臟。
我在黑暗中,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前口袋里那本繳獲的越南筆記本。它硬邦邦的棱角硌著我的胸口,卻也給了我一絲奇怪的、虛幻的支撐。我不知道這里面到底記載了什么,也不知道它最終會將我引向何方。
時間,在死一般的寂靜和無邊的黑暗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我們在等待,等待著那注定要到來的、血腥的黎明……或者,是徹底吞噬一切的黑暗。
突然!
就在我?guī)缀跻贿@種極致的緊張和疲憊壓垮,意識開始有些模糊的時候!
我耳朵里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尋常的響動!
不是風聲,不是蟲鳴,也不是遠處隱約的炮聲!
而是一種……極其輕微的、石頭摩擦滾落的聲音!還夾雜著……某種金屬刮擦的細響?!
那聲音,似乎……似乎就來自我們西北方向,那個靠近懸崖、防御相對薄弱的區(qū)域!也就是我白天發(fā)現(xiàn)那條可疑小徑的方向!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到了天靈蓋!
難道……敵人想從那里摸上來?!
我立刻側過頭,想要提醒身邊的老王班長!
然而,還沒等我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