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收留鄉下表妹那晚，修剪的玫瑰刺破了手指。表妹怯生生站在玄關，
行李箱輪子碾過昂貴的大理石地面。深夜我撞見她偷熨一條舊裙子，
裙角繡著母親名字的縮寫。“那晚大火前……阿姨把裙子裹在我身上。”她哽咽道。
母親突然尖叫著撕開她衣領，鎖骨下方赫然是與母親一模一樣的蝴蝶胎記。
父親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她是你妹妹。”“當年產房起火，
護士把我們的女兒塞進你表姨懷里……”母親渾身發抖，“她抱走的，才是我的親骨肉！
”蘇文瑾指尖猛地一縮，一滴殷紅的血珠，顫巍巍地凝結在飽滿的玫瑰花瓣上，
像一粒驟然驚醒的紅寶石。她下意識地蹙起精心描繪的眉，低頭看著那點刺目的紅，
仿佛被什么無形的東西燙了一下。客廳里水晶燈的光芒明亮得有些刻意，
將她修剪花枝的側影投在光潔如鏡的地板上，拉長成一個略顯僵硬的剪影。
空氣里浮動著玫瑰濃郁的甜香，混雜著昂貴香氛的冷冽氣息，凝滯得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聲音清脆，卻突兀地刺破了這層精心維持的薄冰。
保姆張姨急忙去開門，沉重的雕花實木門被拉開一道縫隙，室內的暖光迫不及待地涌出去，
照亮了門外那個瘦小的身影。林薇剛巧端著水杯從旋轉樓梯上下來，
目光越過客廳中央巨大的水晶吊燈，直直落向玄關。一個女孩站在那里。
她穿著明顯過時且洗得發白的藍色外套，深色褲子膝蓋處微微發亮。頭發有些枯黃，
胡亂地束在腦后，幾縷碎發被雨水打濕，狼狽地貼在額角和脖頸上。
她腳邊放著一個半舊的帆布行李箱，輪子上沾滿了深色的泥漬，
此刻正不安分地在門口那方昂貴、光潔得能映出人影的意大利進口大理石地面上，
留下兩道清晰而刺眼的泥痕軌跡，像兩條丑陋的傷疤。女孩雙手緊緊攥著雙肩包的帶子，
指節用力到泛白，頭垂得很低，幾乎要埋進胸口，只露出一截細弱、被凍得微微發紅的脖子。
林薇站在樓梯中段，腳步頓住了。她嗅到一股味道，
隨著門外的冷風悄然鉆了進來——那是廉價洗發水的工業香精味，
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是陳舊鐵器長時間暴露在潮濕空氣里的微腥氣息。
這味道頑固地侵入她熟悉的、充斥著玫瑰與香氛的空氣，讓她心頭莫名地煩躁起來。“文瑾，
這……” 張姨有些無措地回頭看向女主人。蘇文瑾放下那枝受傷的玫瑰，
拿起旁邊一塊雪白的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指尖的血跡。她臉上的神情有一瞬間極其復雜，
像是猝不及防被投入深水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慌亂、審視、還有一絲極力壓制的不悅。
但這異樣的情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短暫的漣漪，很快便沉入水底，
水面迅速恢復了慣有的、無可挑剔的平靜與冷淡。“是小雨吧？快進來。
” 蘇文瑾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經過精密調試的溫和，卻像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玻璃，
“外面冷。張姨，幫她把行李拿到……客房去。” 她目光掃過那泥濘的行李箱輪子，
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補充道，“把輪子擦干凈。”陳小雨像受驚的小動物，
猛地抬起頭，露出一張清秀卻寫滿惶恐的臉。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淺褐色的，
此刻盛滿了水汽，怯生生地看向蘇文瑾，
又飛快地瞟了一眼樓梯上那個居高臨下、穿著真絲家居服、如同精致人偶般的表姐林薇，
嘴唇囁嚅了幾下，最終只發出一個細弱蚊蚋的音節：“……姨。”林薇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
端著水杯，轉身，一級一級地踏上鋪著厚厚羊毛地毯的樓梯。腳下柔軟無聲，
隔絕了樓下的一切雜音，只留下她自己清晰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回響。
她刻意不去理會身后那怯懦的視線，
但空氣中那股陌生的、帶著潮濕泥土和廉價日化品的氣息，卻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
無聲地宣告著某種平靜的終結。每一步都踏在熟悉的柔軟地毯上，卻感覺有什么東西，
已經不一樣了。陳小雨的到來，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無聲地擴散，
悄然改變著林家別墅里空氣的密度。她像個影子，總是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角落。吃飯時，
她幾乎縮進寬大的餐椅里，筷子只敢夾面前最近的一盤青菜，咀嚼的動作輕得幾不可聞。
林薇的父親林國棟偶爾會溫和地問她幾句鄉下的情況，她回答時總是低著頭，聲音細弱含混，
帶著濃重的南方鄉音，常常需要蘇文瑾蹙著眉頭再重復一遍。每當這時，
林薇就能捕捉到母親眼中一閃而過的、極力掩飾的不耐煩。林薇和蘇文瑾說話，
用的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帶著這個階層特有的矜持腔調。而陳小雨那帶著濃重鄉音的方言，
在光潔的餐桌上顯得格格不入，像一塊粗糲的石頭硌在光滑的綢緞里。
她試圖模仿林薇說話的腔調，卻總是顯得生硬又滑稽，反而引來蘇文瑾更深的蹙眉。
一次晚餐后，蘇文瑾優雅地擦著嘴角，
目光掃過陳小雨身上那件洗得發硬、領口都有些磨損的舊毛衣，語氣聽不出波瀾：“小雨，
明天讓張姨帶你去商場買幾件新衣服吧。女孩子，總要得體些。” 她頓了頓，
視線落在陳小雨腳上那雙邊緣開膠的球鞋上，“鞋子也換掉。”陳小雨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頭埋得更低了，小聲囁嚅：“……謝謝姨，不用了，
我…我帶了衣服的。”蘇文瑾沒再堅持，只是端起骨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那無聲的沉默，
比任何言語都更具壓迫感。林薇冷眼看著，心里掠過一絲微妙的快意，
隨即又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取代。她注意到母親的目光，
在陳小雨局促地絞著衣角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處，似乎有一絲極其隱晦的痛楚，
快得像是幻覺。更讓林薇感到莫名不適的，是母親對陳小雨那種過分的、近乎神經質的關注。
蘇文瑾會突然出現在陳小雨身后，在她伸手去拿水杯時，狀似無意地提醒：“小心點，
別碰翻了。” 語氣溫和，眼神卻銳利得像探照燈。
當陳小雨好奇地靠近客廳那架昂貴的三角鋼琴時，蘇文瑾的聲音會立刻響起，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小雨，別碰那個。” 甚至有一次，
陳小雨只是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外面的花園，蘇文瑾也快步走過去，輕輕將她從窗邊拉開，
動作有些突兀：“這邊風大。”這些過度的保護，在林薇看來，非但不是關愛，
反而更像一種警惕，一種對某種潛在危險的防范。母親似乎在害怕什么？
害怕這個怯懦的鄉下表妹弄壞家里的東西？還是……害怕別的？
林薇心中的疑竇像藤蔓一樣悄然滋長，纏繞著那個站在玄關、帶著鐵銹味的瘦小身影。
夜深人靜，整棟別墅沉入深海般的寂靜。林薇被一陣干渴弄醒，摸索著下樓去廚房倒水。
別墅太大，黑暗顯得格外濃稠。她赤腳踩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
細微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廳堂里被無限放大。
經過一樓走廊盡頭那個僻靜、專門用來熨燙衣物的房間時，
一絲微弱的光線從虛掩的門縫里漏了出來。這么晚了？林薇腳步頓住。張姨作息規律，
絕不會半夜熨衣服。一種難以言喻的好奇心攫住了她，她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湊近門縫。
狹小的空間里只開著一盞昏黃的壁燈，空氣被熨斗蒸騰出的濕熱白霧填滿，
彌漫著一股陳舊布料在高溫下散發出的、微帶焦糊的奇特氣味。陳小雨背對著門，
站在熨衣板前。她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睡裙，身形在霧氣中顯得格外單薄。
她正極其專注地熨燙著一條裙子。那是一條很舊的裙子，
樣式是許多年前流行的娃娃領、泡泡袖，布料是樸素的淺藍色棉布，但顏色已經褪得發白，
多處邊緣磨損起毛，甚至能看到幾處難以熨平的細小焦痕。裙子顯然經歷了漫長歲月，
顯得異常脆弱。吸引林薇目光的，是陳小雨的動作。她握著熨斗的手勢異常熟練，
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熨斗的尖角小心地避開那些焦痕和磨損的邊緣，
在裙子的每一個褶皺、每一寸布面上緩緩滑過，異常耐心。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的側臉輪廓，
只能看到微抿的嘴唇和低垂的眼睫。昏黃的燈光下，
她的背影透著一股與白日里的怯懦截然不同的沉靜，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悲傷。
林薇的視線最終定格在隨著熨斗移動而微微晃動的裙角內側。那里，用深藍色的絲線，
繡著兩個小小的、但清晰無比的英文字母：S.W.J。每一個針腳都細密整齊，
透著一股舊日的精致。S.W.J——蘇文瑾。林薇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仿佛被冰冷的針猝然刺中。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上脊背。母親名字縮寫的裙子，
為什么會在這個鄉下表妹手里？還被如此珍重地、在深更半夜偷偷熨燙？
她下意識地后退半步，拖鞋底在冰涼的地面上發出一聲輕微的摩擦聲。
這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如同驚雷！陳小雨猛地轉過身，熨斗“啪”地一聲掉落在熨衣板上，
滾燙的金屬底板壓住了那條舊裙子，發出輕微的“嗤”聲，一股更濃的焦糊味瞬間彌漫開來。
昏黃的燈光下，她的臉瞬間褪盡了所有血色，慘白得像一張紙。那雙淺褐色的眼睛瞪得極大，
里面充滿了驚駭欲絕的恐慌，仿佛被人窺見了深埋地底、絕不能見光的秘密。
她死死地盯著門縫外的林薇，嘴唇劇烈地顫抖著，身體僵硬得像一尊被定格的石膏像。
熨斗灼燒布料的氣味和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極度恐懼的氣息混合在一起，
塞滿了狹窄的熨衣間，也沉沉地壓在了林薇的心頭。“你……在干什么？
”林薇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質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推開門，
走了進去。濕熱渾濁的空氣裹挾著焦糊味撲面而來，讓她有些窒息。陳小雨像受驚的兔子，
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她慌亂地想去抓熨斗，
滾燙的金屬邊緣又燙得她手指一縮，嘶了一聲，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不知是疼的還是嚇的。
那條可憐的舊裙子，腰間被燙出了一片更深的焦黃痕跡。“我……我……”她語無倫次，
眼神驚恐地四處亂飄，就是不敢看林薇。林薇的目光像冰錐，釘在那條裙子上，
釘在裙角那刺眼的“S.W.J”上，最后又釘回陳小雨慘白驚恐的臉上。
白天那個怯懦笨拙的影子徹底碎裂了，眼前這個女孩身上籠罩著濃重的、令人不安的謎團。
“這條裙子，”林薇一字一頓，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
手指幾乎要戳到那條被燙壞的裙子上，“哪來的？為什么有我媽媽名字的縮寫？
”陳小雨的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眼淚終于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熨衣板邊緣。
她死死咬住下唇，試圖阻止哭泣，卻只發出壓抑的、破碎的嗚咽。她猛地搖頭，
像要把林薇的問話和那恐怖的現實一起甩開。“說啊！”林薇上前一步，
那股被欺騙、被侵犯領地的怒火混合著強烈的好奇，燒灼著她的神經。
她一把抓住陳小雨纖細冰涼的手腕，力道很大，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腕骨在掌下細微的顫抖。
“你偷的？還是……”“不是！不是偷！”陳小雨像是被“偷”字狠狠刺中，猛地抬起頭，
淚水漣漣的臉上第一次爆發出一種近乎絕望的激烈情緒，帶著濃重的哭腔，
聲音尖利地打斷了林薇，“是阿姨的！是……是阿姨給我的！”“什么時候？
她為什么要給你一條舊裙子？”林薇緊追不放，眼神銳利如刀。母親的性格她太了解，
對舊物毫無留戀，更不可能把一條繡著自己名字的舊裙子送給一個遠房親戚的孩子。
陳小雨被林薇的咄咄逼人逼得退無可退，后背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她的視線越過林薇的肩膀，投向門外濃稠的黑暗，眼神空洞而痛苦，
仿佛陷入了某種可怕的回憶漩渦。嘴唇翕動著，過了好幾秒，
一個破碎的、帶著濃重南方鄉音的詞才艱難地擠出來，帶著地獄般的寒氣：“……火。
”林薇的手像被燙到一樣，倏地松開了。陳小雨順著墻壁滑坐到地上，蜷縮起來，
雙臂緊緊抱住自己，把頭深深埋進膝蓋里。嗚咽聲從她緊捂的臂彎里悶悶地傳出來，
斷斷續續，
大的火……好大的煙……什么都看不清……好熱……好痛……咳咳……”她劇烈地咳嗽起來，
仿佛再次被那濃煙嗆到，瘦弱的肩膀聳動著，
快跑’……她把我……推出去了……后面……后面就……”她的聲音被洶涌的悲慟徹底淹沒，
只剩下撕心裂肺的痛哭，身體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在熨衣板下劇烈地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