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夜救贖1968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剛過立冬，北風就像刀子一樣刮過華北平原。
十五歲的陳曉陽縮在破舊的棉襖里，踩著厚厚的積雪往家走。
他的懷里揣著從公社食堂偷來的兩個窩頭，那是他臥病在床的母親三天的口糧。"站住！
小兔崽子！"一聲暴喝從身后傳來。曉陽的心猛地一沉，
回頭看見公社的趙會計正揮舞著棍子追來。他拔腿就跑，
卻因饑餓和寒冷一個踉蹌摔倒在雪地里。窩頭滾出老遠，沾滿了雪泥。"偷公家糧食，
看我不打斷你的腿！"趙會計氣喘吁吁地追上來，棍子高高舉起。曉陽閉上眼睛，
等待著疼痛降臨。然而預想中的打擊并未到來，他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這位同志，
跟個孩子計較什么？"睜開眼，曉陽看見一個佝僂著背的老人站在自己身前，
擋住了趙會計的棍子。老人穿著打滿補丁的棉襖，背著一個破舊的帆布包，
腰間掛著一串銅鈴，隨著他的動作發出清脆的響聲。"老馬頭，你別多管閑事！
"趙會計似乎認得這老人，語氣中帶著幾分忌憚。
被稱作老馬頭的老人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遞給趙會計："半斤糧票，夠買十個窩頭了。
孩子我帶走，行不？"趙會計猶豫了一下，一把抓過糧票，罵罵咧咧地走了。
老馬頭轉身扶起曉陽，拍了拍他身上的雪："孩子，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曉陽警惕地看著這個陌生人，但腹中的饑餓和刺骨的寒冷讓他無法拒絕這份好意。
他指了指村尾那間搖搖欲墜的土坯房。老馬頭跟著曉陽進了屋。屋內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
炕上躺著曉陽的母親，蓋著薄薄的被子，不停地咳嗽。看到陌生人進來，她掙扎著想坐起來。
"大姐別動，我是路過的賒刀人，姓馬。"老馬頭放下背包，從里面拿出一個小鐵鍋，
"我給孩子熬點粥喝。"曉陽站在一旁，看著這個陌生老人熟練地生火、淘米。不一會兒，
粥香彌漫在冰冷的屋子里。老馬頭先盛了一碗遞給曉陽的母親，然后又給曉陽盛了一碗。
"吃吧，孩子。"老馬頭的聲音溫和而沙啞，"吃完我有話跟你說。"那晚，
曉陽的母親喝了熱粥后睡得很安穩。老馬頭坐在油燈下，從包里取出幾把菜刀擺在桌上。
那些刀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冷冽的光芒。"孩子，想學門手藝不？"老馬頭突然問道。
曉陽愣住了："什么手藝？""賒刀。"老馬頭拿起一把刀，用手指輕輕撫過刀刃，
"把刀賒給需要的人，不收現錢，只留預言。等預言成真，再來收刀錢。
"曉陽聽得一頭霧水："這算什么手藝？誰會信這個？"老馬頭笑了，
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自古就有賒刀人，我們不只是賣刀的。我們能看透人心，預見未來。
"他頓了頓，"我看你有這個天分，想收你為徒。"曉陽想起村里老人說過，
賒刀人是行走江湖的奇人，能知過去未來。
他半信半疑地看著老馬頭："那您能治好我娘的病嗎？"老馬頭搖搖頭："生死有命，
我只能讓她走得舒服些。但你若跟我學藝，將來能救更多人。"屋外北風呼嘯，
屋內油燈搖曳。曉陽看著病榻上的母親，又看看桌上那些閃著寒光的刀，點了點頭。三天后，
曉陽的母親安詳離世。老馬頭幫忙料理了后事，然后帶著曉陽離開了村子。臨行前，
曉陽在母親墳前磕了三個響頭，把老馬頭給的一把小刀埋在墳頭。"記住這把刀的位置，
"老馬頭說，"等你能獨自預言時，回來取走它。"就這樣，
十五歲的陳曉陽跟著神秘的賒刀人老馬頭開始了漂泊生涯。他們走村串巷，
老馬頭一邊賣刀一邊教曉陽識人斷事的本事。"賒刀人第一要會看人，"老馬頭常這樣說，
"不是所有人都值得賒刀。心術不正者，貪得無厭者，都不能賒。
"曉陽跟著老馬頭學了三年，走遍了大半個省。
那些看似荒誕卻終會應驗的預言；也學會了賒刀人的規矩——最重要的一條是"刀不過三"，
即不能為同一個人賒刀超過三次。1971年深秋，老馬頭在一場高燒后沒能挺過來。
臨終前，他把那串銅鈴交給曉陽："從今天起，你就是賒刀人了。記住規矩，
尤其是'刀不過三'。超過三次，必遭反噬。"曉陽含淚埋葬了師父，
背起那個裝滿刀具的帆布包，腰間系上銅鈴，獨自踏上了賒刀之路。四年后，
1975年的春天，陳曉陽回到了家鄉。二十二歲的他已經是個經驗豐富的賒刀人，
銅鈴聲響過無數村莊，留下的預言也多已應驗。家鄉變化不大，只是多了幾間紅磚房，
那是公社干部的住所。曉陽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擺開刀具，銅鈴在春風中叮當作響。
很快就有村民圍攏過來。有人認出了他："這不是老陳家的曉陽嗎？聽說跟個江湖藝人走了，
怎么賣起刀來了？"曉陽笑而不答，只是拿起一把菜刀遞給問話的人："賒給您，不要現錢。
等村里通了電燈，我再來收錢。"那人愣住了："通電燈？咱這窮鄉僻壤的，
猴年馬月才能通電？""不出五年。"曉陽自信地說。圍觀的人哄笑起來，
但還是有人接過刀。畢竟不要現錢，何樂而不為？這時，
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分開人群走了進來。曉陽一眼認出，這是當年追打他的趙會計，
現在已經是村支書趙大山了。"陳曉陽？"趙大山上下打量著他，"聽說你在外面裝神弄鬼？
現在又回來騙鄉親們？"曉陽平靜地看著他："趙書記，我不是騙子。刀您先用著，
等預言成真再付錢不遲。""什么預言？"趙大山嗤之以鼻。
曉陽拿起一把鋒利的砍刀遞給他："這把刀賒給您。等玉米價格超過麥子時，我再來收錢。
"周圍一片嘩然。在那個年代，小麥是細糧，價格遠高于玉米。
這個預言在村民聽來簡直是天方夜譚。趙大山哈哈大笑："好！
我就看看你這把破刀能玩出什么花樣！"他接過刀，揚長而去。曉陽看著他的背影，
輕輕嘆了口氣。他已經從趙大山的臉上看到了未來的災厄，但賒刀人的規矩讓他不能多說。
接下來的日子，曉陽在村里賒出了二十多把刀，每把都附著一個看似不可能的預言。
有人笑他癡傻，有人半信半疑，但都樂得先拿刀不付錢。一個月后，
曉陽準備離開村子繼續行程。臨走前，他去了母親的墳地。墳頭已經長滿雜草，
但那把他七年前埋下的小刀還在原地。曉陽挖出小刀，擦去泥土，刀刃依然鋒利如新。"娘，
我回來了。"他輕聲說，"我現在是賒刀人了，能看透人心，預見未來。您放心，
我會好好活著。"就在這時，身后傳來腳步聲。曉陽回頭，
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站在不遠處，手里拿著他賒出的菜刀。那是趙大山的女兒趙紅梅，
當年曉陽離開時她還是個扎著羊角辮的小丫頭。"我爹讓我來還刀。
"趙紅梅的聲音有些發抖，"他說你是騙子，讓我們別上當。"曉陽站起身，
接過刀："刀已經賒出，預言尚未實現，不必歸還。""你真的能預言未來嗎？
"趙紅梅好奇地問。曉陽看著她清澈的眼睛，突然一陣心悸。
他在她臉上看到了與自己糾纏的命運線，那是賒刀人與主顧之間特有的聯系。
"我只能看到可能發生的未來，"曉陽謹慎地回答，"但每個人的選擇都會改變命運。
"趙紅梅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突然壓低聲音："其實我相信你。我爹那把刀，
我偷偷留著用呢，可好使了。"曉陽忍不住笑了。陽光透過樹葉斑駁地灑在兩人之間，
春風拂過，帶來遠處油菜花的香氣。在那一刻，曉陽預感到，
他與這個姑娘、與這個村子的故事，才剛剛開始。"記住，"臨走前，曉陽對趙紅梅說，
"當玉米真的比麥子貴時，提醒你爹準備好刀錢。還有，如果家里遇到困難，
可以對著東方搖三下銅鈴，我會知道的。"趙紅梅睜大眼睛："銅鈴？
"曉陽解下腰間的一枚小銅鈴遞給她："賒刀人的信物。收好它，但別讓你爹知道。
"趙紅梅鄭重地接過銅鈴，藏進了貼身的衣袋。曉陽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刀人的一條規矩——不能與主顧有太多2 賒刀人（中）1980年的秋風比往年更加干燥，
刮過華北平原時卷起漫天黃土。陳曉陽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銅鈴在腰間輕輕作響。五年了，
他終于回到這個給予他第一把刀的小村莊。村里變化不大，只是多了幾根電線桿，
證明他當年"五年內通電"的預言已經應驗。曉陽嘴角微微上揚，賒刀人的預言從不落空。
"曉陽哥！"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曉陽轉身，看見趙紅梅挎著竹籃站在不遠處。
二十二歲的她出落得亭亭玉立，粗布衣裳掩不住青春的氣息。她眼中閃爍著驚喜的光芒，
臉頰因為小跑而泛紅。"紅梅。"曉陽點點頭，努力掩飾內心的波動。五年來，
這個姑娘的身影時常出現在他的夢中。"你真的回來了！"紅梅小跑到他跟前，"你知道嗎？
你留下的預言成真了！去年玉米價格真的超過了麥子！我爹當時臉都綠了。
"曉陽輕笑："賒刀人的預言從不騙人。""村里人都說你是半仙呢。"紅梅壓低聲音，
"我爹雖然嘴上不承認，但把你那把刀供在了堂屋正中的位置。"曉陽心中一動。
賒刀人的刀若被供奉，便能為主家擋災。看來趙大山潛意識里已經相信了賒刀人的力量。
"我這次回來是收刀錢的。"曉陽說。紅梅咬了咬下唇："我爹去縣里開會了，明天才回來。
要不...你先來我家坐坐？"曉陽猶豫了。賒刀人不宜與主顧走得太近，這是規矩。
但看著紅梅期待的眼神，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頭。趙家的房子是村里少有的磚瓦結構，
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果然供著那把砍刀，刀前還擺著一碗清水。曉陽暗自點頭，
這是民間供奉利器的傳統方式。紅梅給曉陽倒了杯茶，茶是陳年的茉莉花，卻泡得格外用心。
"這五年你去哪兒了？"紅梅坐在他對面，雙手捧著茶杯。"走南闖北。"曉陽啜了一口茶，
"河北、山東、山西...最遠到過內蒙古。""一定見過很多有趣的事吧？
"曉陽看著紅梅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有了傾訴的欲望。他講起在太行山區為一個寡婦賒刀，
預言她失蹤的丈夫會在三年后歸來；講起在黃河邊的小鎮上，
他預言洪水會淹沒低洼處的房屋，救了十幾戶人家；還講起在內蒙古草原上，
他為一位老牧人賒刀，預言暴風雪來臨的準確日期。紅梅聽得入迷，不時發出驚嘆。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的側臉上，為她鍍上一層柔和的輪廓。"賒刀人真的能預見未來嗎？
"紅梅突然問道。曉陽放下茶杯："不全是預見。更多是觀察和推算。就像老農看云識天氣，
我們看人識命運。""那你能看到我的未來嗎？"曉陽凝視著紅梅的臉龐。在賒刀人的眼中，
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命運的紋路。
他看到了紅梅的未來——離鄉、求學、在城市里立足...還有與自己糾纏的命運線。
但他不能說。"你的未來掌握在你自己手中。"曉陽輕聲回答。黃昏時分，曉陽告辭離開。
紅梅送他到院門口，欲言又止。"明天我爹回來，你...小心些。
"她最終只說了這么一句。曉陽點點頭，轉身走入暮色中。他腰間銅鈴輕響，如同一聲嘆息。
第二天一早，曉陽剛在老槐樹下擺開刀具，趙大山就帶著幾個壯漢氣勢洶洶地趕來。
"陳曉陽！"趙大山比五年前更加發福，臉上的橫肉隨著怒氣抖動，"你還敢回來要錢？
"曉陽平靜地看著他："趙書記，預言已成真，按規矩該收刀錢了。""放屁！
那是國家政策調整，跟你的破預言有什么關系？"趙大山一把抓起地上的刀具，
"把這些騙人的東西都給我拿走！"圍觀村民越來越多，
有人小聲議論："確實靈驗了啊...""玉米真的比麥子貴了..."曉陽不急不躁，
從懷中掏出一張發黃的紙條："這是五年前賒刀的憑證，上面有趙書記的手印。若不肯付錢，
刀我收回便是。"趙大山臉色陰晴不定。
他當然記得那個看似荒謬的預言如何一步步變成現實。去年秋天，當糧站公布新收購價格時，
他盯著玉米每斤比小麥高出兩分錢的數字，后背一陣發涼。"多少錢？
"趙大山最終咬著牙問。"按當年說好的，十塊錢。"曉陽說。"十塊？！
"趙大山瞪大眼睛，"你搶錢啊！"曉陽指了指周圍："問問鄉親們，
五年前一把這樣的鋼刀值多少錢？我賒刀從不亂要價。"確實，
曉陽的刀都是上好的鋼材打造，鋒利耐用。五年前市價就不止十元，如今更是翻了一番。
趙大山心知肚明，只是拉不下面子。"爹！"紅梅不知何時擠進了人群，
"咱家不缺這十塊錢。再說那把刀確實好用..."在女兒和村民的目光下，
趙大山最終掏出了皺巴巴的鈔票。曉陽接過錢，仔細收好，然后從包里取出一把嶄新的菜刀。
"這把賒給您。"曉陽將刀遞給趙大山，"預言是：當您家有人考上大學時，我來收錢。
"人群嘩然。在那個年代，農村孩子考上大學簡直是天方夜譚。
趙大山冷笑一聲："我兒子連初中都沒讀完，考什么大學？"曉陽笑而不語，
目光卻落在紅梅身上。趙大山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突然明白了什么，臉色變得鐵青。"紅梅？
她一個丫頭片子..."趙大山話沒說完，就被紅梅打斷。"爹！我夜校的老師說我有潛力，
建議我參加明年的成人高考..."趙大山氣得渾身發抖，一把奪過菜刀："好！
我就等著看這個預言怎么實現！"說完拽著紅梅的胳膊就往家走。
曉陽看著紅梅回頭投來的復雜眼神，心中五味雜陳。
他知道自己的預言會給這個姑娘帶來麻煩，但也看到了她命中注定要走的路。接下來的日子，
曉陽在村里收回了五年前賒出的二十多把刀的刀錢。大多數村民都痛快地付了錢，
畢竟預言確實實現了。有些人甚至主動要求再賒新刀，希望得到新的預言。一個月后，
當曉陽準備離開村子時，紅梅在一個月夜找到了他借宿的村外破廟。"我要參加高考了。
"紅梅開門見山地說，"縣里的老師幫我報了名。"月光透過破敗的窗欞照在她臉上，
曉陽看到了她眼中的決心。"我知道你能看到未來。"紅梅靠近一步，"告訴我，
我能考上嗎？"曉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雪花膏香氣，心跳加速。賒刀人不能輕易透露未來，
尤其是對自己在意的人。但他無法拒絕紅梅期待的眼神。"你能考上。"曉陽輕聲說，
"但大學之路不會平坦。"紅梅眼睛亮了起來："我不怕困難！只要能離開這里，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突然住口，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不妥。"你想離開村子？
"曉陽問。紅梅點點頭，眼中閃爍著夢想的光芒："我想當老師，想站在講臺上傳授知識。
我不想一輩子困在這個小地方，像我媽那樣早早嫁人，生兒育女，終老田間。"曉陽沉默了。
他看到了紅梅的未來，確實與村莊無關。但那條命運線在某個節點變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