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的小人又吵起來了。
不是為周懷禮——她早就下定了決心遠離周家,她真正猶豫的是周父,周聞知。
周聞知是彈道學專家,留美多年,造詣頗深,可以說,一個人頂一個連。
他的價值,可想而知。
讓他在實驗室里爭分奪秒才是人盡其用,如果因為某些意外導致他只能被批斗下放,一分一秒都是華國的損失。
余家村里那么多落難的專家教授,這些年來遠離書本,遠離知識。執筆研究核聚變的手被迫拿起鋤頭,滿腔學識與抱負在日復一日的農活中被消磨。
歷史長河滾滾向前,多少天才被湍急河水沖刷掉了棱角,從豪情,到悲憤,再到平庸。
而奔騰的長河,也將逐漸變成一潭死水。
余自芳十歲的時候,浩劫來臨。她跟在爺爺身邊,幾年來目睹的人間慘劇數不勝數。
余家祖上也是士族大族,號稱范陽章氏。
民國時期,為了生存,偌大的范陽章氏四分五裂,斷尾求生。
大房是嫡長子,建設祖國,活躍在權力巔峰。
二房是嫡次子,移居寶島,做兩手準備。
三房是嫡幼子,出國尋求生機,創造資本。
四房是庶出,但其母是嫡母的陪嫁丫鬟,因此也繼承了零星祖產,隱姓埋名,作為后手。
余自芳的爺爺就是四房,本名章潤,后改名余大根,在戰亂年代南遷的時候,遇到日軍,血戰之下,家仆十不存一,等新中國成立后,跟在身邊的只有三個侍衛,和一個貼身丫鬟。
找到適宜的位置后,四人結拜,對外稱是親兄弟,又收了些流民,慢慢的形成了現在的余家村。
而唯一的丫鬟,挽枝,則嫁給了余大根,對外稱作夫妻。
山里的日子雖艱苦,但在余大根的治理下,還算民風淳樸,尤其是新中國成立、土地改革后,大家都很有奔頭。
浩劫發生時,余家村因地處深山,未受波折,但在權力中心的大房章氏卻很是被動,后來秘密聯系上了余大根,兩兄弟借助地形便利,光明正大的帶回來許多“改造分子”。
余家村雖說姓余,但也只是余大根為了好管理取得名字,實際上里面大多是戰亂時期的流民,來自天南海北,各種姓氏都有。因為受到了余大根的庇護,所以家家戶戶對余家都很尊重。
但人心隔肚皮,幫助“改造分子”這種會禍及全家的事情自然不可能讓外人知道。當時余自芳年紀小,又是個女孩子,還早慧,平時余爺爺不太方便行事的時候就是她在打點。
因為行事穩妥,多年來從未出紕漏,時間長了,也得到了他們的信任,許多教授都把她看作自家子侄。
和這些人接觸多了,余自芳耳濡目染學到不少,后來見她確實有天賦,不忍明珠蒙塵,紛紛傾囊相授。
可以說,余自芳能有今天的成就,與這些人背后的付出密不可分。
正因如此,余自芳才清楚知道這些人的心酸與不易,能真切感受到他們的消沉與頹廢。自己只是學了些許皮毛而已,這些真正有大才之人卻不能在自己擅長的領域發光發熱,實在令人痛心!
余大根經常望著他們勞改的方向嘆息,道,這群人若是不荒廢時光,現在能創造出多少價值啊!
每每想到這里,余大根都為他們感到心痛!
所以,余自芳更不忍看到有識之士遭罪。
這不僅僅是個人的損失,更是國家的損失。
她怎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切發生?
余自芳兩只手攪在了一起,心想自己雖然下定決心遠離周家,但這決心不能違背自己的良心。
她猶豫的是,夢里周家下放是因為婆媳吵架的時候,有鄰居小孩扒窗戶偷聽,結果意外看到了外文書。這一次,沒有“自己”去攪和,還會發生這種事嗎?
或許會,或許不會。
她不能保證。
但這不妨礙她多說兩句暗示一下。
車窗起了霧氣,本來清晰的視野變得模糊起來,余自芳后知后覺,原來周懷禮先前未開暖氣。
此刻,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
他,真的是個非常細心的人。
周懷禮在短暫的沉默后,先提起話題,“余同志,據聞你在機械領域研究頗深,難怪對汽車供暖抱有濃厚興趣。”
余自芳順著他話道,“我也只是才畢業,談不上深入,只是沒見過,有些好奇而已。”
“你太謙虛了。”
周懷禮禮貌笑笑,簡單介紹了一下。
“吉普車主要是為了軍事用途,設計時很少考慮舒適性,這個型號裝配暖氣系統,也是為了保證寒冷環境下車內人員的作戰能力。你別看這車保養的很新,實際上已經有八年歷史了,之前上過戰場,被砸了個大窟窿,容易出毛病,才轉到后勤。這可是個光榮的退伍‘老兵’。”
余自芳道,“難怪我坐著這么平穩呢,原來是老兵同志,退伍也要發揮余熱,我是不是該給它寫封表揚信?”
這女同志說話還怪有意思的,周懷禮忍俊不禁,“當然可以,多說點好聽的話,它愛聽!”
余自芳沒想到他也開玩笑,有些驚異的看了他一眼。
周懷禮起了談性,“別驚訝,就像你和機器待久了,會發現機器有靈性一樣,我車開久了,就覺得車有靈性。你要是說它兩句壞話,它立馬就拋錨給你看,反過來,夸夸它,可能馬上又好了。”
余自芳眉頭動了兩下,很認可。
就像每次巡檢遇到問題的時候,師兄總是抓耳撓腮,而自己卻一眼就能看出問題。
這些機器在自己眼里就是有生命的。
雖然不會說話,但機器們卻能用自己獨特的“語言”來與她交流。
剛開始的時候,師兄們總問自己是不是有訣竅,余自芳只能納悶的反問他們:這種顯而易見的問題還需要訣竅嗎?
時間久了,幾位師兄也不想自取其辱了。
他們已經明白,有些事情就是看天賦的,不必過于強求。
余自芳對周懷禮簡直刮目相看了,“我也這么覺得,這車保養的很新,你們是不是經常贊美它?”
“不止。”周懷禮想起那幫兄弟們,笑出了聲,“前兩天有個新兵,剛學了駕駛拿到證,結果頭一次開這車就拋錨了,給他急的啊,都給跪了!”
“啊?”余自芳瞠目結舌,但轉念一想,他們山里剛引進脫谷機的時候,就有村民跪在地上直呼神跡,也就不奇怪。
周懷禮笑,“也是這車狹促,他磕了三個頭以后再啟動,居然好了!”
余自芳:?
她頭上緩緩冒出個問號。
真嘟假嘟?
“他現在每天早晚給車爺爺請安,還要——”
“咔——”
話未說完,吉普車突然一陣抖動,停了。
周懷禮習以為常,正經道,“......嗯,看來這車不樂意被說小話,都使小脾氣了。”
余自芳:“......”
但又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就在車上,外面冷,我下去看看。”
周懷禮交代后,從后備箱拿出工具箱,剛打開引擎蓋,就看到余自芳也下來了,眼神亮晶晶的盯著里面黑不溜秋的發動機。
周懷禮愣了一下。
沒想到會有女生對這些東西感興趣。
余自芳發現他始終沒動手,還以為他不知道,不由伸手指了指,“剛剛有很明顯的抖動,可能是發動機艙的問題,先看看吧,希望只是小問題。”
“沒想到你對汽車也很有見地。”周懷禮回神,戴好勞保手套。
余自芳謙虛道,“一點皮毛罷了。”
周懷禮打開發動機艙檢查一通后,發現是支架松動了,幸好是小毛病,調整好后,車也就開動了。
“余同志,你這可不是一點皮毛啊,光靠聽聲音就能聽出來,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難道,你也學過駕駛?”周懷禮驚奇道。
司機在學習時往往還需要培訓常見的汽車維修知識,就是為了防止突發狀況。但眼下的司機可不是普通人能接觸到的,更何況是位女同志了。
不是他看不起女同志,而是現實就是如此。
余自芳搖頭,“沒有。上學時,老師帶著我修了幾臺車,只是碰巧遇到過類似的情況。”
周懷禮更詫異了。
他真心實意道,“你一定會成為機械領域的專家。”
從小,周懷禮就遇到過許多天才,這些天才往往有個特點,就是在自己的領域內直覺非常敏銳。
這就是天賦。
這份直覺讓他們能更靠近真理。
這位余同志在煉鋼廠,真是可惜了。
這么想著,周懷禮已經準備回去跟父親提一下了。
任何有天賦的人,都不該被埋沒,否則,便是國家的損失。
余光里,他瞥見余自芳自信的笑了,“那就承你吉言了。”
周懷禮被這笑容驚艷到了。
出于教養,以及從小成長的經歷,他很少關注女同志的容貌,但這一刻,至少這一刻的余自芳,在他眼里閃閃發光。
特別是那雙眼睛,生機勃勃,里面閃爍著思想的光芒。
生命有長短,思想無深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