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森林，連呼吸都帶著濕漉漉的重量。阿秀深深吸了口氣，
那混雜著腐爛落葉、新鮮泥土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屬于菌子特有的濃郁氣息，
是她一年中最愛的味道。今年雨季來得又猛又急，
似乎把大地深處積攢的所有生機都催促了出來。菌子！肥厚、飽滿、帶著泥土腥鮮氣的菌子，
像瘋了一樣從濕漉漉的腐殖層里冒頭，多得晃眼。天還沉在濃墨似的黑夜里，
阿秀就背著那個用了好幾年的舊竹筐上山了。露水冰涼，很快打濕了她的褲腳和鞋面，
踩在厚厚的落葉層上，發出沉悶的噗嗤聲。手電筒昏黃的光柱在林間切開一道縫隙，
光斑所及之處，樹根旁、朽木下、苔蘚叢中，到處都是一簇簇、一團團肥碩的菌傘。
青頭菌頂著嫩綠的圓腦袋，干巴菌蜷縮著黑色的皺褶，雞樅挺拔如小傘，還有那些不知名的，
黃澄澄、白生生，散發著誘人香氣的寶貝。阿秀的手指靈活地在濕潤的泥土和苔蘚間穿梭，
指甲縫里很快塞滿了黑泥。每發現一叢又大又肥美的，
心頭就涌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滿足和喜悅。掰斷菌柄時那清脆微韌的聲響，
菌子沉甸甸落入筐底的重量，都讓她嘴角止不住地上揚。竹筐漸漸變得充實、飽滿，
沉甸甸地壓在她瘦削的肩背上。終于，筐沿被塞得滿滿當當，
再也容不下哪怕一朵小小的菌子。阿秀戀戀不舍地直起彎了許久的腰背，
一陣酸麻瞬間從腰椎蔓延開。她輕輕捶打著后腰，長長舒了口氣，帶著收獲的疲憊和滿足，
抬眼望向四周。天色不再是濃黑，而是透出了一種灰蒙蒙的魚肚白，
林間的霧氣開始緩慢地流動，纏繞在樹干之間，仿佛有了生命。就在這朦朧的光線里，
前方不遠處，幾叢異常肥碩的蘑菇撞入了她的視線。太肥了，也太大了。
那菌傘飽滿得近乎膨脹，在微光下泛著一種奇異的、濕潤的光澤，近乎半透明。
它們不是散亂地生長，而是詭異地聚攏在一起，一簇簇緊密相連，
形成了一個……一個模糊的輪廓。阿秀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
往前湊近幾步。晨霧在林間彌漫，讓那幾叢蘑菇的影子有些飄忽。
但那輪廓卻越來越清晰——寬大的肩背，塌陷下去的腰身，然后是兩條……腿？蘑菇的排列，
隱隱勾勒出一個人的形狀！仿佛一個巨人倒伏在泥土與腐葉之中，
而這些異乎尋常的肥美菌子，正貪婪地從巨人的軀體上汲取養分，綻放出死亡催生的妖艷。
一股寒意猛地從尾椎骨竄上來，瞬間凍結了收獲的喜悅。阿秀渾身汗毛倒豎，
牙齒不受控制地輕輕磕碰起來。她死死盯著那片微微凸起的、覆蓋著厚厚苔蘚和菌落的地面。
那凸起的弧度……也像極了一個人形！仿佛下面真的埋著什么！恐懼攫住了她，
讓她幾乎無法呼吸，但一種更原始的、混合著震驚和難以置信的好奇心，
卻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驅使著她的腳步。她幾乎是挪過去的，每一步都踩在濕滑的落葉上，
發出令人心悸的沙沙聲。在那片蘑菇人形的“頭部”位置，她顫抖著蹲下身，
丟開礙事的手電筒，伸出沾滿泥巴和菌絲的手，猶豫了一下，
然后猛地扒開那層濕冷的、覆蓋著白色菌絲的苔蘚和腐殖土。泥土被撥開，
一股難以形容的、濃烈到刺鼻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是雨后森林的土腥氣、蘑菇的鮮腥氣，
還有一種深埋地底、被水浸泡發酵后特有的、令人作嘔的甜膩腐敗氣息。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氣味中，阿秀的手指觸碰到了泥土下冰冷、僵硬、絕非朽木的異物！
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隨即又發瘋似的用力扒開更多的泥土。
濕冷的黑泥從她指縫間滑落，露出來的，是一只人手！
皮膚呈現出一種蠟質的、毫無生氣的青灰色，
上面覆蓋著一層密密麻麻、如同活物般細密纏繞的白色菌絲，
如同給這只手披上了一層恐怖的、蠕動著的白紗。幾朵小小的、顏色慘白的蘑菇，
正從那青灰色的指關節縫隙里頑強地頂出來，菌絲深深扎入皮肉之中。“啊——！
”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清晨森林的寂靜，驚起無數宿鳥，
撲棱棱地飛向灰白的天際。阿秀跌坐在地，手腳并用地向后拼命爬去，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她的褲子，竹筐里的蘑菇撒了一地，沾滿污泥。她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眼睛死死盯著那只從泥土里伸出的、長滿菌菇的手，喉嚨里只剩下破碎的嗬嗬聲。
警笛聲由遠及近，尖銳地撕破了山村的寧靜。幾輛警車碾過泥濘的村道，揚起渾濁的水花，
最終停在通往發現地的小徑入口。車門打開，刑偵隊長李國棟率先跳下車，他約莫四十出頭，
身材精干，臉上線條冷硬，眉頭習慣性地緊鎖著，透著一股長期與罪惡打交道形成的凝重。
他身后跟著幾名同樣面色肅穆的刑警，還有穿著白大褂、提著沉重工具箱的法醫陳文靜。
陳文靜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短發利落，戴著無框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冷靜銳利，
此刻正緊抿著唇，快步跟上。警戒線已經拉起，黃藍相間的帶子在濕潤的晨風中微微晃動，
像一道不祥的屏障。幾個早起的村民被攔在外面，踮著腳，伸長脖子往里張望，
臉上混雜著恐懼、好奇和某種深藏的不安。村支書張富貴搓著手，
臉上堆著緊張又討好的笑容迎上來：“李隊長，陳法醫，辛苦辛苦！
這……這真是天大的禍事啊！”李國棟只微微點了下頭，
目光銳利地掃過警戒線內那片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區域，
最后落在癱坐在一棵大樹下、被一位女警用毯子裹著、依舊在瑟瑟發抖的阿秀身上。
他大步走過去，蹲下身，聲音刻意放得低沉平穩：“阿秀姑娘？別怕，我們是警察。
是你發現的？”阿秀抬起毫無血色的臉，眼神渙散，嘴唇哆嗦著，
…蘑菇……人……好多蘑菇……長在人身上……”她猛地指向那片被初步清理過浮土的區域，
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就在那里！像個人！蘑菇長成了人樣！
”李國棟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片區域已經被初步清理過浮土，但更深的挖掘尚未開始。
地面上，濃密的苔蘚和腐葉被扒開，露出下方深色的、異常肥沃的泥土。泥土表面，
白色的菌絲如同活物般密密麻麻地交織著，形成一張巨大的、令人頭皮發麻的網。幾處地方，
明顯能看到肥碩的蘑菇菌蓋頂破土層露出的痕跡，
分布的位置……李國棟的心猛地一沉——肩、肋、髖、腿……隱隱構成一個倒臥的人體輪廓！
“老周，小趙，開始挖！”李國棟的聲音低沉而緊繃，“小心點！注意土層結構，
保護……保護可能的痕跡！”他刻意避開了那個令人心悸的字眼。幾個刑警拿著小鏟和刷子，
小心翼翼地開始清理那片輪廓區域周圍的泥土。泥土異常濕潤松軟，
混雜著大量腐敗的植物纖維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脂肪腐敗的滑膩感。
隨著泥土一層層被小心剝離，
一股難以名狀的、混合著蘑菇鮮香與尸體高度腐敗的惡臭猛地爆發出來，像一記無形的重拳，
狠狠砸在現場每一個人的嗅覺神經上。一個年輕刑警臉色瞬間煞白，猛地扭過頭去干嘔起來。
村支書張富貴更是捂著嘴踉蹌后退了幾步，差點栽倒。
只有李國棟和陳文靜強忍著胃里的翻江倒海，臉色鐵青地死死盯著挖掘點。
首先露出的是一段覆蓋著厚厚白色菌絲和暗綠色霉斑的、灰綠色的肢體。
也早已被菌絲侵蝕得面目全非）的軀干……以及一顆幾乎被菌絲完全包裹、面目全非的頭顱。
菌絲像貪婪的白色根須，深深扎進皮肉、鉆進骨骼的縫隙，
甚至從空洞的眼窩和微張的嘴里密密麻麻地探出來，
上面還頑強地頂著一朵朵形態各異的、顏色慘白或帶著詭異褐斑的蘑菇。
“一具……”李國棟的聲音干澀沙啞。“隊長！這邊還有！
”另一邊負責清理的刑警聲音發顫地喊道。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冰窟。挖掘范圍迅速擴大。
一具，兩具，三具……七具！
七具高度腐敗、形態扭曲、被瘋狂生長的菌絲和蘑菇覆蓋的人體，
如同被這片腐殖沃土吞噬后又以最恐怖的方式“生長”出來的果實，在清晨灰白的光線下，
暴露在眾人眼前。那些依附于腐肉之上的蘑菇，在微風中甚至輕輕搖曳，
散發出愈發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鮮腥氣。死亡與新生的界限在這里徹底模糊，
只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來自地獄的詭異生機。李國棟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他見過無數兇案現場，但眼前這“人菌共生”的地獄景象，
依舊讓他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脊椎直沖頭頂。他猛地轉頭看向法醫陳文靜，
發現她雖然臉色蒼白如紙，但那雙鏡片后的眼睛卻異常專注銳利，
正死死盯著尸體上那些瘋狂蔓延的菌絲和蘑菇，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辨認什么。
“陳法醫？”李國棟的聲音低沉得可怕。陳文靜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生理上的強烈不適，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清晰：“李隊，
這些菌絲……還有蘑菇的形態種類……太密集了，種類也過于集中，
不像是自然生長的伴生現象。更像是……更像是被精心‘種植’在尸體上的。
這些尸體……就是培養基。”她的話像一顆冰冷的子彈，擊中了現場每一個人的心臟。
精心種植？用人尸種蘑菇？！“封鎖現場！擴大警戒范圍！所有接觸過現場的人員，
立刻登記！法醫組，全面勘驗！技術隊，一寸一寸地搜！拍照！固定痕跡！
給我查清楚這些人是誰！”李國棟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味道，
瞬間壓過了林間的風聲和人群壓抑的騷動。
他銳利的目光掃過警戒線外那些表情各異、驚惶不安的村民面孔，
最后定格在村支書張富貴那張慘白流汗的臉上：“張支書！立刻！馬上！給我一份近三年來，
村里所有外出未歸、聯系不上、報過失蹤的人員名單！一個都不許漏！”張富貴渾身一顫，
忙不迭地點頭：“是！是！李隊長，我這就去！這就去！”他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擠出人群，
朝村委會的方向跑去。現場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挖掘工具的沙沙聲、相機快門的咔嚓聲，以及法醫們工作時壓抑的呼吸。
那股混合著菌菇鮮香與尸骸惡臭的氣味，如同實質的粘稠液體，
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肺葉上。李國棟走到陳文靜身邊，
她正蹲在一具相對“新鮮”些的尸體旁，
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夾起一小塊附著在皮膚上的、半透明的白色菌絲，對著光線仔細觀察。
那具尸體腐敗程度稍輕，依稀能辨出是個年輕男性，菌絲主要纏繞在脖頸和胸口，
幾朵灰白色的平菇正從他微張的口中“長”出來，觸目驚心。“看出什么了？
”李國棟低聲問。陳文靜將菌絲樣本小心放入證物袋，封好，
鏡片后的眼睛寒光閃爍：“非常典型的腐生真菌，種類很雜，
以平菇、鬼傘、毛頭鬼傘為主……但菌絲密度和活躍程度都遠超正常土壤腐生環境。
這需要持續、穩定、高營養的‘基質’供給和近乎完美的濕度、溫度控制。
”她指向尸體頸部皮膚上一道深深的、邊緣已經腐爛發黑的勒痕，
“致命傷很可能是機械性窒息。
但最可怕的是……”她用鑷子尖端輕輕撥開尸體頸部纏繞的菌絲，露出下方灰敗的皮膚，
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針尖大小的孔洞，新的菌絲正從這些孔洞里頑強地探出頭，
“菌絲已經深入皮下，甚至在侵蝕深層組織。這需要時間。兇手在用尸體‘養’菌，
而且……技術相當‘專業’。”“專業？”李國棟咀嚼著這個詞，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
一個擁有種植蘑菇專業知識，同時又極度冷血、心理扭曲到用尸體做培養基的惡魔？
接下來的排查工作如同在粘稠的泥沼中跋涉，每一步都異常艱難。七具尸體高度腐敗，
面目全非，衣物也大多被菌絲分解或與泥土融為一體，身份確認成了最大的難題。
初步尸檢報告陸續匯總到李國棟手中：死亡時間跨度極大，最早的甚至可能超過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