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如同煉獄般燃燒、槍聲與爆炸聲交織的村莊。那片我們曾短暫寄予希望,希望能獲得片刻喘息和補給的土地,轉瞬間變成了一座吞噬生命的屠場。前面,是無邊無際、漆黑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原始叢林,充滿了未知和更加深沉的恐懼。
我們如同被獵犬追趕到絕路的兔子,不,連兔子都不如,更像是被從熱鍋里撈出來,又一頭栽進了冰窟窿里的螞蚱,除了拼命地、盲目地往前逃,根本沒有任何方向和選擇。
“快!跟上!都他媽的別掉隊!”刀疤臉嘶啞的吼聲在黑暗中回蕩,他像一頭受傷的孤狼,一邊胡亂地朝著身后可能存在的追兵(也可能只是對著空氣)打著短點射,一邊粗暴地推搡著那些因為恐懼和疲憊而腳步踉蹌的戰士。
樹枝抽打在臉上,留下火辣辣的傷痕;鋒利的茅草割破了裸露的皮膚;腳下的藤蔓和樹根不斷地絆倒我們,又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下掙扎著爬起。汗水、血水(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戰友的)、泥水混合在一起,糊滿了全身,狼狽得不成樣子。
混亂中,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的,只知道機械地邁動著雙腿,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得如同擂鼓,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肋骨生疼。肺部像被火燒一樣灼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叢林里特有的、腐爛的、令人作嘔的潮濕氣息。
我不敢回頭看,不敢去想剛才發生的那些慘狀——那個拿著砍刀、面目猙獰撲向張大鵬的婦女,那個身上綁滿炸藥、眼神麻木沖過來的中年男人,還有那些在睡夢中或毫無防備下就被子彈撕碎的戰友……尤其是被我們無奈拋棄在村口的、生死未卜的張大鵬,他那痛苦呻吟的樣子,像烙鐵一樣燙在我的心上。
這他媽的到底是一場什么樣的戰爭?!它不僅僅吞噬生命,更在吞噬人性!它把所有人都變成了野獸,或者……連野獸都不如!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身后那激烈的槍聲和爆炸聲逐漸變得遙遠、模糊,直到所有人都累得幾乎虛脫,連抬起胳膊的力氣都沒有了,刀疤臉才終于喘著粗氣,嘶啞地喊了一聲:“停……停下!找……找地方隱蔽!快!”
我們如同被抽掉了骨頭一般,癱倒在潮濕的、散發著霉味的落葉堆里,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腔劇烈地起伏著,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過去。
短暫的死寂。
只有此起彼伏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在黑暗的叢林里回蕩。偶爾,還會夾雜著幾聲壓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
恐懼,在稍微停歇下來后,如同潮水般更加洶涌地將我們淹沒。我們逃出來了,但我們逃到了哪里?周圍是什么環境?敵人會不會追上來?我們還能活多久?
一個個問題如同毒蛇般噬咬著每個人的神經。
刀疤臉掙扎著爬起來,他摸出懷里那半包被汗水浸濕的“大前門”,手指顫抖著,好不容易才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卻半天沒找到火柴。一個老兵默默地遞過火柴,給他點上。
他猛吸了一口,尼古丁似乎讓他稍微鎮定了一些。他環顧四周,借著依稀透過枝葉縫隙灑下的、微弱的月光(如果今晚有月亮的話),打量著我們這些殘兵敗將。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原本我們連隊穿插出來的時候,雖然也經歷了幾次小規模戰斗,但至少還有百十號人。可現在……粗略地數了數,還能站著的、喘氣的,加上我自己和刀疤臉,竟然……竟然只剩下不到三十人了!
將近三分之二的弟兄,就這么不明不白地丟在了剛才那個該死的村莊里!
這個數字,像一塊冰冷的巨石,狠狠地砸在每個幸存者的心頭。刀疤臉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嘴唇哆嗦著,最終只是狠狠地將煙頭摔在地上,用腳碾滅,低聲咒罵了一句:“媽的!一群雜種!”
沒人說話。說什么呢?憤怒?悲傷?恐懼?所有的情緒在巨大的傷亡和絕望面前,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清點……清點傷員!檢查……檢查彈藥!”刀疤臉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近乎崩潰邊緣的疲憊。
清點的結果更是讓人絕望。除了張大鵬被留下,剛才的突圍中,又有五六個弟兄受傷,大多是槍傷,在缺乏藥品和干凈水源的情況下,感染幾乎是必然的。而彈藥,經過剛才那場突如其來的激戰和胡亂的還擊,更是雪上加霜,平均下來,每個人剩下的子彈,恐怕已經不足一個基數了。手榴彈?更是幾乎消耗殆盡。
食物?水?早就沒了。我們現在是真正的彈盡糧絕,孤立無援。
“排長……我們……我們現在怎么辦?”小石頭靠在我身邊,聲音帶著哭腔,渾身都在發抖。他剛才也差點被流彈擊中,幸虧被我拉了一把。
刀疤臉沒有立刻回答。他蹲在地上,用匕首在泥地上胡亂地劃著,似乎在思考著什么。叢林里的蚊蟲嗡嗡地圍著他打轉,他卻渾然不覺。
良久,他才猛地抬起頭,眼神里閃過一絲決絕:“不能待在這里!天亮后,這里肯定不安全!我們必須馬上走!找到一條河!順著河往下走,也許……也許能碰到我們的人,或者找到出去的路!”
這是目前看來,唯一不是辦法的辦法了。在完全迷失方向的叢林里,河流往往是生命線,也是唯一的參照物。
“可是……往哪兒走才有河?”有人茫然地問道。
“我剛才逃出來的時候,好像聽到這邊有水聲……”刀疤臉指著一個大致的方向,其實他自己也根本不確定,“不管了!就往這邊走!所有人,還能動的,互相攙扶著!傷員盡量照顧!走!”
沒有選擇,也沒有質疑。殘存的我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再次掙扎著爬起來,拖著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身體,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刀疤臉指示的那個未知方向,繼續跋涉。
這一次,氣氛更加壓抑,更加絕望。隊伍拉得很長,幾乎不成隊形。每個人都低著頭,默默地走著,除了沉重的喘息和傷員偶爾發出的呻吟,再沒有其他聲音。恐懼和疲憊像兩條巨大的蟒蛇,死死地纏繞著每一個人,慢慢地吸干我們最后一點力氣和希望。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開始蒙蒙亮。我們似乎一直在沿著一個下坡的方向走,腳下的路也越來越泥濘濕滑。漸漸地,一陣隱隱約約的、持續不斷的“嘩嘩”聲,傳入了我們的耳朵。
“水聲!是水聲!”走在前面的老周突然驚喜地喊了一聲!
所有人的精神都是猛地一振!如同在沙漠中跋涉了數日的旅人聽到了駝鈴聲一般,求生的本能讓早已麻木的身體里,又重新涌出了一絲力氣!
我們加快了腳步,朝著水聲傳來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撥開最后一道濃密的灌木叢,眼前豁然開朗!
一條寬闊的、洶涌的大河,出現在我們面前!
河水呈現出一種渾濁的土黃色,水流異常湍急,卷起一個個巨大的漩渦,咆哮著向下游奔騰而去。河面很寬,目測至少有一百多米,對岸是連綿起伏的、籠罩在晨霧中的墨綠色群山,看起來遙遠而又陌生。
“是……是南溪河?”刀疤臉看著眼前這條大河,喃喃自語道,語氣里帶著一絲不確定。南溪河是紅河在中國境內的主要支流之一,下游流入越南老街省。如果真的是南溪河,那意味著我們可能離邊境線或者某些重要的交通線不遠了。
但眼前的景象,很快就將這點微弱的希望擊得粉碎。
河岸邊,散落著一些扭曲變形的鋼筋和焦黑的木頭殘骸——那顯然是一座橋梁被徹底炸毀后留下的痕跡。河面上,看不到任何可以渡河的船只或者工具。湍急的水流和隱藏在渾濁河水下的暗礁、漩渦,讓任何試圖徒步或者游泳渡河的想法都變成了自殺。
我們,被這條“斷魂河”攔住了去路!
前有大河阻斷,后有(可能存在的)追兵威脅,我們再次陷入了絕境!
隊伍里的氣氛,瞬間又降到了冰點。好不容易燃起的一點希望之火,被眼前這殘酷的現實無情地澆滅。幾個精神比較脆弱的戰士,甚至癱坐在地上,發出了絕望的嗚咽。
刀疤臉的臉色也變得極其難看。他沿著河岸來回踱步,焦躁地觀察著河水和對岸的地形,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排長……怎么辦?”老周走上前,聲音干澀地問道。
刀疤臉猛地停下腳步,轉過身,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湍急的河面,眼神里閃爍著一種瘋狂的光芒。
“怎么辦?”他嘶啞地重復了一句,然后猛地一揮手,如同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做出了最后的、也是最瘋狂的決定,“扎筏子!我們砍竹子,扎筏子!強渡過去!!”
“扎筏子?強渡?!”所有人都被他這個瘋狂的想法驚呆了。
“排長!這水太急了!河里肯定有暗礁!竹筏根本撐不住!”猴子忍不住反駁道,“而且,我們哪有那么多時間和力氣去砍竹子扎筏子?萬一敵人追上來了……”
“那也比在這里等死強!”刀疤臉粗暴地打斷他,紅著眼睛吼道,“不渡河,我們遲早會被敵人堵死在這里!渡過去,至少還有一線生機!都他媽的別廢話了!砍竹子!快!所有人,都給老子動手!”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歇斯底里的瘋狂。幸存的士兵們,在絕望和對死亡的恐懼驅使下,也只能選擇服從。或許,在他們心里,也隱隱覺得,這可能是唯一的選擇了。
河岸邊不遠處,就有一片茂密的竹林。戰士們拿出隨身攜帶的工兵鏟、砍刀,甚至是用步槍上的刺刀,開始拼命地砍伐竹子。竹子很堅韌,工具又不稱手,砍起來異常費力。每個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汗水很快又濕透了衣服。
我一邊機械地揮舞著工兵鏟,砍著那些翠綠而堅硬的竹竿,一邊警惕地觀察著河面和對岸。渾濁的河水翻滾著,偶爾能看到一些漂浮的樹枝和雜物被卷入巨大的漩渦,瞬間消失不見。對岸的山林籠罩在薄霧之中,寂靜無聲,卻總給我一種隱藏著無數危險的感覺。
“老李,你說……這河里,會不會有那玩意兒?”小石頭湊到我身邊,一邊砍竹子,一邊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問道,臉上帶著恐懼。
“什么玩意兒?”我皺了皺眉。
“就是……就是‘水鬼’啊!”小石頭聲音更低了,“我聽老兵說過,那些越鬼子,水性好得很,最喜歡潛伏在河里,偷偷摸摸地割繩子,鑿船底,把人往水里拖……”
他的話讓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意從腳底板升起。雖然以前只是聽說,但聯想到越軍那些層出不窮的陰險手段,這種可能性并非沒有。如果河里真的潛伏著“水鬼”……那我們這簡陋的竹筏,簡直就是送上門去的活靶子!
我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加快了手里的動作,希望盡快把竹筏扎好。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奮力砍伐,我們總算湊夠了勉強能扎三四個小竹筏的竹子。然后又找來一些堅韌的藤蔓,用背包帶、撕破的衣服布條輔助,七手八腳地開始捆扎。
扎好的竹筏極其簡陋粗糙,看上去更像是一堆漂浮的竹竿集合體,在湍急的水流面前,顯得那么脆弱不堪,仿佛隨時都會散架。
“傷員先上第一個筏子!”刀疤臉指揮道,“其他人,分乘剩下的筏子!注意保持距離!都給老子抓緊了!”
我們小心翼翼地將幾個傷員抬上第一個竹筏,然后其他人也紛紛爬上各自的竹筏。一個竹筏上擠了七八個人,幾乎沒有多少活動空間,竹筏吃水很深,冰冷的河水浸濕了我們的褲腿。
“出發!”隨著刀疤臉一聲令下,我們用竹篙和步槍槍托撐著河岸,將搖搖晃晃的竹筏推入了湍急的河流!
竹筏剛一入水,立刻就被洶涌的水流沖得左右搖擺,打著旋兒往下游漂去!我們拼命地用臨時找來的長竹竿劃水,試圖控制方向,朝著對岸劃去。但水流的力量太大了,我們的努力收效甚微,竹筏更像是被水流裹挾著,身不由己地往下游沖去。
冰冷的河水不斷地拍打著竹筏,濺濕了我們的身體。每個人都死死地抓住捆扎的藤蔓或竹竿,臉色蒼白,心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那個載著傷員的竹筏,猛地劇烈晃動了一下!筏子上傳來幾聲驚恐的叫喊!
“怎么回事?!”刀疤臉在我們后面的筏子上大聲吼道。
“排長!筏子……筏子好像被什么東西卡住了!下面……下面好像有人在拽!”筏子上的一個戰士驚恐地回答。
“水鬼!真的是水鬼!”小石頭在我身邊失聲叫道,嚇得臉都白了。
幾乎就在同時,我們這個竹筏的下方,也傳來一陣“咯吱咯吱”的、像是藤蔓被利器切割的聲音!緊接著,竹筏猛地向一側傾斜!
“不好!他們在割繩子!”老周驚呼一聲!
“開槍!往水里打!!”刀疤臉在我們身后發出了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咆哮!
混亂瞬間爆發!
所有還能動彈的戰士,都下意識地舉起槍,朝著竹筏周圍渾濁的河水瘋狂地掃射!
“噠噠噠噠噠……”
“砰砰砰……”
子彈射入水中,激起一團團渾濁的水花,但根本看不清水下到底有什么!
“手榴彈!把手榴彈都給老子扔下去!炸死這幫狗娘養的!!”刀疤臉徹底陷入了瘋狂,他掏出僅剩的一顆手榴彈,拉開弦就扔進了旁邊的水里!
“轟!”一聲沉悶的爆炸在水下響起,掀起一股巨大的水柱和浪花,將我們的竹筏震得幾乎要散架!
其他戰士也紛紛效仿,將最后的手榴彈扔進了河里!
一時間,河面上槍聲大作,爆炸聲不斷!湍急的河水如同沸騰了一般!
我們如同瘋了一樣,對著任何可疑的水花、漩渦、黑影傾瀉著最后的彈藥!與其說是為了消滅敵人,不如說是為了發泄心中那無邊的恐懼和絕望!
混亂中,我看到最前面那個載著傷員的竹筏,捆扎的藤蔓終于被割斷,整個筏子瞬間散開!幾個傷員和負責照看的戰士發出一聲絕望的慘叫,立刻就被湍急的河水卷走,瞬間消失在渾濁的浪濤之中!連一點掙扎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而我們這個竹筏,也岌岌可危!好幾處捆扎點已經松動,冰冷的河水不斷地從縫隙中涌上來!
“劃!快劃!往對岸劃!!”刀疤臉嘶吼著,用槍托奮力地劃著水。
我也拼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用竹篙撐著水底(如果能撐到的話),或者胡亂地劃著水。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活下去!劃到對岸去!
就在這片如同地獄般的混亂和瘋狂之中,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一個黑色的、如同水獺般的身影,從我們竹筏側后方的水下悄無聲息地冒出頭來,手里似乎還舉著什么東西!
是水鬼!
來不及思考,甚至來不及瞄準!我幾乎是本能地調轉槍口,對著那個黑影就扣動了扳機!
“砰砰!”
兩聲槍響!
那個黑影猛地一震,發出一聲悶哼,然后無力地向后倒去,消失在渾濁的河水中。片刻之后,一小片暗紅色的血跡,在翻滾的浪花中短暫地浮現了一下,又很快被沖散了。
我擊中他了!
我殺了一個“水鬼”!
但我的心里,卻沒有絲毫的興奮或者解脫,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
槍聲和爆炸聲,漸漸稀疏了下來。不是因為敵人被消滅了,而是因為……我們的彈藥,幾乎打光了。
而我們的竹筏,也終于在水流的裹挾和我們最后的、絕望的努力下,搖搖晃晃地、如同散了架一般,沖上了對岸一片滿是鵝卵石和淤泥的河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