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桂香遺夢外婆總愛念叨我像我媽,像她當年一樣倔。她說這話時,手里剝著新收的花生,
眼神卻飄向窗外遮著桂花樹的Y市天空,仿佛能穿透這厚重的霾,
望見幾百公里外B市那個霧蒙蒙的天。花生殼碎裂的細響在寂靜的午后格外清晰,
像某種微弱的嘆息: “你媽呀,當年也是九頭牛拉不回,一門心思往外飛。
”外婆的聲音帶著陳年舊事特有的沙啞,“看看現在,隔得山高水遠,想回趟娘家,難嘍。
”那時我剛上初一,被外婆從H市父母家接到了Y市。父母身邊已經有了更小的弟弟妹妹,
家里總是鬧哄哄的。外婆心疼我,也心疼她那遠嫁后越發操勞的女兒。于是,
我成了外婆膝下唯一的孩子。
在Y市這個節奏緩慢、空氣里常年浮動著桂花香或雨后泥土氣息的小城里,
日子像外婆手中緩緩纏繞的毛線團,平靜得近乎凝滯。直到那個深夜,手機屏幕突兀地亮起,
一個陌生的好友請求彈了出來。我正蜷縮在散發著樟腦丸和舊棉絮混合氣味的被窩里,
就著手機微弱的光線看一本快翻爛了的言情小說。外婆輕微的鼾聲從隔壁房間傳來。
指尖帶著猶豫,我點開了那個請求。頭像是個模糊的籃球場剪影,網名簡單得有些酷:宇。
驗證消息更簡單:“張馨妍?隔壁班徐浩給的號。”心口毫無預兆地撞了一下。鬼使神差地,
我點了通過。幾乎是立刻,對方發來了消息:“張思宇。Y市一中,初(16)。
”Y市一中!正是我們學校。我盯著那行字,目光死死鎖住“Y市一中”四個字,
心跳驟然失序,擂鼓般撞擊著單薄的胸腔,連帶著握著手機的指尖都微微發麻。
外婆的鼾聲仿佛一瞬間被推得很遠,
世界只剩下屏幕上那行小字和他頭像里那個模糊的籃球架輪廓。“我,初一(7)班,
張馨妍。”我手指有些僵硬地敲下回復,每一個字都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知道。
”他回得很快,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篤定,“看你放學總一個人走,背個藍色書包,對吧?
”他竟然……留意過我?一股微弱的、帶著暖意的電流從心尖蔓延開,
很快又被一種莫名的羞怯覆蓋。被窩里的空氣似乎變得稀薄起來,
我下意識把被子往下拉了拉,冰涼的空氣拂過滾燙的臉頰。我們的對話,
就在那方小小的手機屏幕里生了根。從學校門口哪家小吃攤的炸年糕最酥脆,
到語文老師那總也拖不完的堂;從吐槽月考卷子刁鉆古怪的題目,
到分享各自藏在課桌抽屜里偷偷翻看的漫畫。
Y市深秋清冷的空氣似乎也被手機屏幕散發出的恒定微光烘得暖了。他抱怨訓練太累,
我抱怨作業太多,彼此的文字成了另一種形式的陪伴,在深夜滋長蔓延。有時外婆起夜,
拖鞋趿拉過客廳地板的聲音會讓我瞬間驚醒,心跳狂飆。我像受驚的兔子,
猛地將滾燙的手機塞進枕頭底下,閉上眼睛,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直到那腳步聲再次遠去,
才敢重新摸出那小小的光源。屏幕的光映亮我的臉,也映亮心里那份隱秘又悸動的歡喜。
有一天深夜,窗外下著不大不小的雨,雨點敲打著窗外的桂花樹葉,沙沙作響。
我們聊著即將到來的寒假,他那邊停頓了幾秒,一行字跳了出來:“寒假,
我們……見一面吧?就在城東那家新開的奶茶店,聽說他們家的紅豆布丁不錯。
”“見一面”三個字,像帶著微小的電流,瞬間擊中了我。屏幕的光刺得眼睛有些發澀,
我盯著那行字,呼吸都停滯了。
關切、以及自己內心深處那份對“好孩子”定義的模糊枷鎖……無數個念頭如同窗外的雨點,
密密麻麻地砸在心頭。手指懸在冰冷的屏幕上,卻重若千鈞,一個字也打不出來。“太冷了,
懶得動。”最后,我幾乎是閉著眼,發送了這條言不由衷的回復。
發送成功的提示音在雨夜里格外清脆,像敲碎了一塊薄冰。
對話框頂端顯示著“對方正在輸入…”,那提示閃爍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回復。
最終,他只回了一個字:“哦。”那個字像一枚小小的冰凌,輕輕扎了一下心尖,
留下一點細微卻持久的涼意。日子依舊流淌,像Y市穿城而過的那條不疾不徐的河。
我和張思宇的聊天也還在繼續,只是屏幕那端傳來的溫度,似乎總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薄紗,
不復最初的熨帖。我們小心翼翼地避開那個未完成的約定,如同避開雷區。
我依舊會在放學時下意識地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偶爾隔著攢動的人頭看到他挺拔的背影,
或是聽到他和同伴打鬧時爽朗的笑聲,心口還是會泛起一陣酸澀的微瀾,
隨即又被更深的怯懦和說不清的“規矩”壓下去——才初中,好孩子怎么能早戀呢?
外婆知道了會怎么想?這念頭如同緊箍咒。2 轉學風波升入初二后的那個秋天,梳桐吹綠,
空氣里剛染上第一縷桂花香,母親的一個電話,像塊沉重的石頭砸碎了Y市平靜的湖面。
“晨晨,得轉學回來了。”母親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
喚著我的小名“媽,我剛剛…”才收悉這里母親打斷我“你爸托人問過了,學籍問題卡得緊,
再拖下去,中考麻煩就大了。外婆年紀也大了,不能總讓她操心。手續已經在辦了,
盡快回來吧。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容商量的疲憊“好…”外婆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剝著毛豆,
聽見話筒里的聲音,剝豆的動作停了下來。昏黃的燈光勾勒出她佝僂的肩背線條,她沒說話,
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卻沉甸甸地壓在我心上。
窗外那棵年年飄香的桂花樹,在晚風里簌簌作響,仿佛也在低語著告別。
3 未赴之約離開的日子倉促得令人窒息。像一場毫無準備的潰逃。臨行前一晚,
我坐在自己住了不過兩年、卻堆滿了零碎回憶的小房間里,
看著地上敞開的行李箱和散落一地的雜物,心里空落落的。外婆默默幫我收拾著,
把疊好的衣服一件件放進去,動作緩慢而仔細。手機屏幕一直暗著,像一塊沉默的黑色礁石。
我和張思宇最后的對話,也停留在我含糊告知要轉學后,他發來的那句“知道了。
”之后便是長久的空白“晨晨,”外婆把最后一件毛衣壓進行李箱,拉上拉鏈,聲音有些啞,
“到了那邊,要聽你爸媽的話……常給外婆打電話。”昏黃的燈光下,
她眼角的皺紋顯得更深了。“嗯。”我低低應了一聲,喉嚨發緊。夜深了,
外婆的房門關上許久。我蜷縮在只剩下床墊的空床上,窗外是Y市沉沉的夜色。
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微弱的光刺破了黑暗。是他。“明天幾點的車?
”張思宇的消息跳了出來。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隨即又狂跳起來。“早上七點半,
長途汽車站。”手指有些抖地回復過去。那邊沉默著,
屏幕頂端反復顯示著“對方正在輸入…”,卻遲遲沒有新消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像鈍刀子割肉。就在我幾乎以為他不會再說些什么的時候,消息來了。“車站旁邊的巷口,
那家早餐店門口。我等你。” 緊接著又一條,“六點半。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這四個字像帶著灼熱的烙印,燙得我指尖發麻,心口卻一片冰涼。去?怎么去?
外婆必然會親自送我去車站。該怎么說?難道告訴外婆,我要去見一個男生,
一個只存在于手機屏幕里的“網友”?外婆會怎么看我?
那些關于“規矩”、關于“好孩子”的念頭再次洶涌地席卷上來,帶著冰冷的重量,
將我死死按在原地。黑暗的房間里,只有手機屏幕固執地亮著幽白的光,
映著我茫然失措的臉。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透,灰蒙蒙的。外婆提著我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