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閩南濕冷的橋洞,懷里抱著餓死的女兒。前世我因生不出兒子自卑,
過繼小叔兒子后卻被奪盡家產。一家三口活活餓死在橋洞再睜眼,
回到二十年前祠堂過繼儀式。小叔假笑著把男嬰遞來:“嫂子,陳家香火靠你了。
”我當眾摔碎茶盞:“我女兒就是香火!”丈夫罵我瘋了,小叔指著我鼻子詛咒。這一世,
我帶著女兒做海產干貨生意。丈夫不醒悟?滾!十年后中山路騎樓下,
女兒撥著算盤笑問:“阿母,下月去新加坡開分號,帶不帶舅舅?”---濕冷,
像一條裹著爛苔蘚的毒蛇,死死纏住我的骨頭縫。橋洞下污濁的腥氣,
混合著垃圾腐爛的甜膩,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吞刀子。懷里的小身子,輕飄飄的,
像一片被寒風徹底榨干的枯葉,最后一點微弱的暖意,正從她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脊背上,
飛快地溜走。“阿母……”氣若游絲的聲音拂過我的脖頸,像一片羽毛墜落,
“餓……”我拼盡全身的力氣想把她摟緊些,想把自己的命渡一點給她,
可胳膊僵得如同橋墩里冰冷的石頭。喉嚨深處涌上濃重的腥甜,鐵銹味兒彌漫開來。
我睜著眼,死死瞪著橋洞外那片灰蒙蒙、仿佛永遠也不會亮起來的天。閩南冬日陰冷的雨絲,
斜斜地飄進來,落在臉上,冰得刺骨。就是這片天,這個橋洞,
吞噬了我們母女最后一口活氣。前世的記憶,帶著刻骨的怨毒和冰冷的絕望,狠狠撞進腦海。
就因為我生不出兒子,那沉重的“無后”枷鎖,壓彎了我的脊梁。陳家祠堂里煙霧繚繞,
一張張看似關切實則冷漠的臉。小叔陳建業那張永遠堆著假笑的面孔,
把襁褓里的男嬰硬塞進我懷里:“嫂子,陳家的香火,就指望你了!
阿忠哥(我丈夫陳建忠)這一房,不能斷了根啊!”丈夫陳建忠站在一旁,搓著手,
眼神躲閃,臉上是那種習慣性的、近乎麻木的為難。公婆的嘆息,族老的點頭,
像一張無形的網,把我勒得透不過氣。我把那個叫陳耀祖的男孩,當成了救命的稻草,
當成了后半生唯一的指望,傾盡所有,耗盡心血。省下女兒明玥的米糧給他念書,
熬干燈油給他納新衣,看著他一天天長大,成了陳家體面的后生。可結果呢?
我替陳建忠操持半生,熬干了心血,換來的卻是家產被陳建業父子聯手掏空,
最終像清理垃圾一樣,把我們母女趕出了那座耗盡我青春的紅磚古厝!
理由何其可笑——明玥是遲早要潑出去的“外姓水”,而我這個生不出兒子的“白肚母雞”,
連同我那個懦弱無能的丈夫,根本不配擁有陳家的產業!橋洞里的風,嗚咽著穿過,
像無數冤魂在哭嚎。女兒明玥在我懷里最后輕輕抽動了一下,像一只折斷了翅膀的小鳥,
然后徹底安靜了。那點微弱的重量,消失了。“明玥——!
”一聲凄厲的嘶吼卡在我的喉嚨里,化作滾燙的血沫噴濺出來,染紅了女兒蒼白冰冷的小臉。
無盡的黑暗,帶著蝕骨的恨意和冰冷,徹底淹沒了我。……濃烈到刺鼻的線香味道,
霸道地鉆進鼻腔。不是橋洞的腐爛,不是死亡的血腥,
是祠堂里供奉祖先時燃燒的、帶著陳舊木頭和香灰余燼的獨特氣味。我猛地吸了一口氣,
肺葉被這過于濃重的香火氣嗆得生疼,劇烈地咳嗽起來。眼前一片昏花,光影晃動。
“醒了醒了!阿卿醒過來了!”“哎喲,菩薩保佑,可算醒轉來!剛才那臉色煞白,嚇死人!
”“怕是歡喜過頭了……”七嘴八舌的嘈雜人聲嗡嗡地響在耳邊,像一群聒噪的蒼蠅。
我費力地眨動沉重的眼皮,視線一點點聚焦。高高的房梁,被長年累月的香火熏得發黑。
一排排烏沉沉的祖宗牌位,在繚繞的煙霧后面若隱若現,沉默地俯視著下方。
正中央巨大的“潁川堂”匾額,沉重地壓下來。紅燭跳躍的火光,
熟悉又遙遠的面孔——公婆、幾位族老叔公、幾個本家妯娌……他們臉上混雜著驚詫、不耐,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等著看戲的興奮。我正跪在祠堂冰冷的青磚地上。膝蓋傳來的寒意,
如此真實。這場景……刻骨銘心!二十年前!陳家祠堂!正是過繼陳耀祖那個日子!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手攥住,又被滾燙的烙鐵燙了一下,痛得我渾身一顫。
前世餓死在橋洞的冰冷絕望,女兒咽氣時羽毛般輕飄的重量,
和眼前這香火鼎盛、人聲嘈雜的祠堂景象,瘋狂地撕扯著我的神經。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尖銳的疼痛帶來一絲扭曲的清明。是真的!我林秀卿,回來了!
回到了這決定我前世悲慘命運的開端!“秀卿啊,你可算醒了!
”婆婆帶著責備又松了口氣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她手里端著一個青花瓷蓋碗,
碗沿冒著絲絲熱氣,那股熟悉的劣質鐵觀音味道直沖過來。“你說你這孩子,歡喜歸歡喜,
怎么還暈倒了?嚇壞大家了!快,喝口茶定定神,壓壓驚。建業,
快把耀祖抱過來給嫂子看看,認認親!”她不由分說地把那滾燙的茶盞塞到我手里。
碗壁的灼熱透過指尖傳來,幾乎要燙傷皮膚。我下意識地抬起頭。幾步開外,
小叔陳建業那張堆滿假笑的臉立刻湊近。他手里抱著一個裹在嶄新紅緞襁褓里的嬰兒,
嬰兒正嘬著嘴睡得香甜。陳建業彎著腰,像捧著一件無價的珍寶,
小心翼翼地把襁褓往我懷里遞來。“嫂子,你看,多壯實的小子!眉眼多像我們陳家的人!
”他聲音拔高,帶著一種刻意表演的激動和煽動性,目光掃過在場的族老,“嫂子,
你莫擔心,以后耀祖就是你親兒子!我們陳家的香火,就指望你了!阿忠哥這一房,
后繼有人,祖宗保佑啊!”他的話音未落,旁邊幾個族老捋著胡子,贊許地點頭。
“是啊是啊,建業說得對。”“耀祖這孩子,一看就是有福氣的。”“秀卿,你有福了,
阿忠也有后了!”一片附和聲中,我的丈夫陳建忠,就站在我斜后方。
他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灰色夾襖,雙手局促地互相搓著,
臉上是那種熟悉的、帶著一絲解脫又混雜著難堪的復雜神情。他飛快地瞥了我一眼,
眼神閃爍,嘴唇囁嚅了一下,最終只是微微側過頭,避開我的視線,
仿佛眼前這一切都與他無關。那副懦弱無能、聽之任之的樣子,
和前世橋洞里他蜷縮在角落等死的模樣瞬間重疊!一股冰冷的恨意,
混雜著前世餓死的絕望和今生重獲的狂怒,如同火山熔巖般在我胸中轟然炸開!
那滾燙的茶盞在我手中劇烈顫抖,茶水潑濺出來,燙得我手背通紅。香火?指望?福氣?
放屁!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鬼話!就是這虛偽的“香火”,榨干了我的一生,
害死了我的明玥!前世那深入骨髓的卑微、順從,此刻被滔天的恨意燒成了灰燼。
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瘋狂的決絕力量,猛地灌注進我的四肢百骸。“靠我?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干澀、嘶啞,卻像淬了冰的刀片,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瞬間壓過了祠堂里嗡嗡的議論聲。所有目光,驚疑不定地聚焦在我身上。
陳建業遞過來的襁褓幾乎要碰到我的手臂,他臉上那虛假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收攏。
就在這一剎那!“嘩啦——!”一聲刺耳至極的碎裂聲,如同驚雷,
狠狠劈在祠堂凝滯的空氣里!我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將手中那碗滾燙的茶,連茶帶碗,
狠狠摔在冰冷堅硬的青磚地上!滾水和碎裂的瓷片四濺飛射!“啊!
”離得近的幾個妯娌嚇得尖叫著跳開。祠堂內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瓷片在地上滾動彈跳的細碎聲響,還有那潑灑開的茶水,冒著熱氣,
在青磚上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不規則的污跡,像一道丑陋的傷疤。陳建業抱著孩子,
徹底僵在原地,臉上的假笑凝固、碎裂,只剩下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絲被冒犯的暴怒。
婆婆手里的帕子掉在了地上,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鴨蛋。陳建忠猛地抬起頭,
像看一個瘋子一樣瞪著我,臉色煞白。“林秀卿!你瘋魔了!”婆婆最先反應過來,
尖利的聲音帶著破音,手指顫抖地指著我,“祖宗面前!你敢摔東西!
你……你……”我無視她,目光像淬了毒的釘子,死死釘在陳建業那張因驚怒而扭曲的臉上。
我撐著冰冷的地面,搖搖晃晃,卻異常堅定地站了起來。膝蓋的酸麻和前世死亡的冰冷交織,
支撐著我挺直了那被生活壓彎了二十年的脊梁。我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一字一句,砸在死寂的祠堂里:“我林秀卿的女兒,陳明玥,
就是陳家的香火!”“這個兒子,誰愛要誰抱走!我們二房,不稀罕!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狠狠楔進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里。“轟!”短暫的死寂后,
祠堂徹底炸開了鍋!“反了!反了天了!”“林氏!你失心瘋!
竟敢在祖宗面前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女兒?女兒能頂門戶?能傳香火?荒謬絕倫!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族公氣得胡子直抖,拐杖重重杵地。婆婆更是氣得渾身哆嗦,指著我,
嘴唇翕動半天才發出聲音:“你……你這個……這個白肚母雞!生不出帶把的,
還敢在這里撒野!陳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阿忠!阿忠!你死了嗎?還不快管管你這瘋婆娘!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陳建忠身上。他成了漩渦的中心,
那張老實巴交的臉此刻漲成了豬肝色,額頭青筋暴跳,
巨大的羞恥和長久以來積壓的、對妻子“無能”的不滿,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
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猛地沖到我面前,雙眼赤紅,揚起粗糙厚實的手掌,
裹挾著風聲,狠狠朝我臉上摑來!“林秀卿!你給我閉嘴!丟人現眼的東西!”他嘶吼著,
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前世無數次,在這雙布滿老繭的手掌下,我選擇了沉默、忍受、低頭。
那懦弱像一層厚厚的繭,包裹了我半生。但此刻,
那繭被前世的鮮血和女兒的冰涼徹底撕碎了!就在他蒲扇般的巴掌即將落在我臉頰的瞬間,
我猛地側身,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推!陳建忠根本沒料到一貫逆來順受的妻子會反抗,
猝不及防,被我推得一個趔趄,蹬蹬蹬后退幾步,后背“砰”地一聲撞在沉重的供案上,
震得上面的燭臺一陣搖晃,香灰簌簌落下。“你……你敢推我?!”陳建忠扶著供案,
穩住身形,驚怒交加地瞪著我,眼神像在看一個恐怖的陌生人。
祠堂里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毆打丈夫?這簡直比剛才摔碗、拒收過繼子還要駭人聽聞!
“丟人現眼?”我盯著他,聲音冷得像冰窟里鑿出來的,帶著一絲瘋狂的笑意,“陳建忠!
你看著他們把你女兒的口糧省下來喂別人的兒子,看著我們娘倆像老牛一樣干活,
最后像垃圾一樣被掃出門,活活餓死在橋洞底下,那才叫丟人!那才叫現眼!
” 我幾乎是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浸著血淚。“橋洞?餓死?什么亂七八糟的瘋話!
”婆婆尖叫起來,“阿忠!快!快把這瘋婆子拖下去關起來!別讓她在這里發瘋沖撞了祖宗!
”陳建忠被我眼中的恨意和那句“餓死在橋洞”驚得心頭一悸,
但更多的還是被當眾頂撞、被推搡的羞怒。他喘著粗氣,再次要撲上來。“呵!
”一聲尖銳的冷笑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毒。是陳建業。他抱著兒子,
臉上的驚愕早已被陰鷙取代。他攔住了作勢欲撲的陳建忠,陰冷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
舔舐著我的臉。“好!好一個林秀卿!敢在祠堂祖宗面前摔杯斷義,還敢推搡丈夫,
辱罵長輩!”陳建業的聲音拔得很高,充滿了煽動性,“我看你是被邪祟附體了!
你自己生不出兒子,斷我們陳家的香火,還敢在這里大放厥詞,說什么女兒是香火?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他抱著孩子,往前逼近一步,唾沫幾乎噴到我臉上:“我告訴你!
你今天不收下耀祖,不給我們陳家一個交代!我陳建業對祖宗牌位發誓,你們二房,
從此休想再得到族里半分照應!你林秀卿,就是陳家的罪人!斷子絕孫的罪人!
你和你那個賠錢貨女兒,就等著被唾沫星子淹死吧!我看你們孤兒寡母,能在這族里活幾天!
”“斷子絕孫”四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在陳建忠的心上。他臉色更加灰敗,
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恐懼和怨恨,仿佛我真的成了那個帶來滅頂之災的禍水。
祠堂里其他族人的目光,也由最初的震驚變成了赤裸裸的排斥、厭惡和恐懼。
仿佛我是什么不潔的、會帶來厄運的東西。“對!建業說得對!把她趕出去!
”“不能讓她沖撞了祖宗!”“請族長公決斷!這種瘋婦,必須嚴懲!
”咒罵和指責如同冰冷的潮水,洶涌而來,要將我徹底淹沒。就在這時,
祠堂側門通往內院的小門簾被一只小手掀開了一道縫。一張蒼白、驚恐的小臉露了出來,
大大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瘦小的身體因為害怕而微微發抖。是我的明玥!她才四歲,
被祠堂里的吵鬧嚇壞了,偷偷跑出來找阿母。
“阿母……”她怯生生地、帶著哭腔的聲音細弱蚊蠅。“明玥!”我的心猛地一揪。
陳建業也看到了她,眼中兇光一閃,像是找到了發泄口,竟猛地伸出一只腳,
狠狠地朝門簾后那小小的身影絆去!“滾開!賠錢貨!這里沒你站的地兒!”“啊!
”小門簾后傳來一聲短促驚恐的尖叫和跌倒的悶響。“明玥——!”一股血直沖頭頂!
前世女兒在我懷中咽下最后一口氣的冰冷觸感瞬間復活!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在這一刻徹底焚燒殆盡!我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母獸,
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嘯,身體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撲向陳建業!祠堂里瞬間亂成一團!
驚呼聲、咒罵聲、勸架聲、孩子的哭聲響成一片。混亂中,我什么都顧不上了。我只知道,
誰敢動我的明玥,我就跟他拼命!陳建業抱著孩子,沒料到我真敢動手,被我撞得踉蹌后退。
混亂中,不知是誰的腳踢翻了角落的銅盆架,“哐當”一聲巨響。盆里的污水潑灑出來,
浸濕了地上散落的族譜紙頁。“住手!都給我住手!”一個蒼老但極具威嚴的聲音終于響起,
壓過了混亂。是族長公陳世昌,他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祠堂正門口,臉色鐵青,
拄著龍頭拐杖,重重地頓在地上。“成何體統!祖宗面前,大打出手!
簡直把陳家的臉都丟盡了!”祠堂內的混亂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人都僵住了,
目光聚焦在族長公身上,帶著敬畏和不安。陳建業立刻抱著孩子,搶先一步沖到族長公面前,
指著自己被扯歪的衣襟,又指著地上濕透的族譜紙頁,聲淚俱下地控訴:“叔公!您老看看!
您看看啊!林氏這瘋婦,她摔了敬祖的茶碗,推搡丈夫,辱罵長輩!
我好心好意過繼耀祖給她,延續二哥香火,她非但不領情,還咒我們陳家斷子絕孫!
現在……現在竟敢在祠堂里撒潑行兇!連族譜都給污損了!叔公,
這……這簡直是欺宗滅祖啊!您老要為我們做主啊!”婆婆也撲了過去,
捶胸頓足:“叔公啊!家門不幸!娶了這么個喪門星!自己不下蛋,還容不下別人給的好!
她這是要絕了我們二房啊!絕了我們陳家啊!”陳建忠則像個木頭樁子一樣杵在那里,
臉色灰敗,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面。
公陳世昌的目光緩緩掃過狼藉的地面——碎裂的瓷片、潑灑的茶水污水、被浸濕的族譜紙頁,
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銳利如鷹,充滿了審視和沉沉的壓迫感。祠堂里靜得可怕,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和明玥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林氏,”族長公開口了,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建業和你婆婆所言,可有冤枉你?這祠堂里的狼藉,
可是你所為?你當真說了,女兒便是香火這等悖逆之言?”所有的目光,
或鄙夷、或憤怒、或幸災樂禍,都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
陳建業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冷笑意。我知道,接下來的一句話,
將決定我和明玥的命運。是再次被這吃人的宗族碾碎,還是……殺出一條血路!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腥甜和胸腔里翻騰的恨意。我沒有去看陳建業得意的臉,
也沒有理會婆婆刻毒的眼神,更無視了陳建忠那懦弱絕望的麻木。我的目光,
越過族長公威嚴的身影,投向了側門門簾縫隙后,那雙盛滿驚恐淚水的眼睛——我的明玥。
前世她餓死在我懷里的冰冷,比這祠堂里所有的目光加起來都更刺骨。我挺直了腰背。
青磚地面的寒氣透過薄薄的褲料鉆入膝蓋,祠堂里濃重的香火氣混合著污水的腥氣,
令人窒息。但我站得很穩。前世那副被生活壓彎、被“無后”枷鎖禁錮的脊梁骨,
此刻被仇恨和絕望淬煉過,硬得像橋洞底下冰冷的石頭。“叔公,”我的聲音不大,
甚至因為剛才的嘶吼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祠堂里,“茶碗,是我摔的。
”祠堂里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陳建業嘴角的冷笑更深了。“人,是我推的。”我繼續說,
目光平靜地迎向族長公審視的鷹眸。“話,也是我說的。”“我林秀卿的女兒,陳明玥,
就是我二房的香火!”我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砸在地上的石子。“反了!反了!
叔公您聽聽!她認了!她都認了!”婆婆尖聲嚎叫起來,拍著大腿,“這種悖逆祖宗的瘋婦,
就該立刻休出門去!沉塘!沉塘!”“對!休了她!”“沉塘!以儆效尤!
”祠堂里群情激憤,喊打喊殺聲此起彼伏。陳建忠猛地抬頭,驚恐地看著我,
又看看暴怒的族人,身體抖得更厲害了。陳建業則抱著孩子,站在人群前,
一副痛心疾首又勝券在握的樣子。族長公陳世昌抬起手,往下壓了壓。那點細微的動作,
卻像有魔力一般,祠堂里的喧嘩聲浪立刻低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私語。
他渾濁卻銳利的目光,依舊牢牢鎖在我臉上。“林氏,”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
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你可知,‘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生不出兒子,
已是虧欠陳家祖宗。建業過繼子嗣與你,是顧全大局,是為你二房續香火,乃是仁至義盡!
你非但不感恩,反倒大鬧祠堂,污損族譜,口出狂言,攪得闔族不寧!你眼中,可還有祖宗?
可還有族規?可還有你丈夫陳建忠?!”他每問一句,龍頭拐杖就重重頓一下地面,
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敲在每個人的心坎上。祠堂里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仿佛空氣都凝固成了鉛塊。陳建忠被族長公點名,身體劇烈一顫,
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褪盡了。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把頭埋得更低,
肩膀頹然地垮塌下去,像一個等待最終判決的囚徒。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等待著我的崩潰、求饒,或者繼續不知死活的瘋癲。陳建業更是微微抬起了下巴,
眼中充滿了惡毒的期待。我閉了閉眼。前世在橋洞下啃噬骨髓的絕望冰冷,
和眼前這令人窒息的宗族威壓,在我腦海中瘋狂撕扯。再睜開眼時,
眼底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我知道,示弱和講理,在這里毫無意義。
他們信奉的是血脈,是男丁,是那套吃人的規矩。要撕開一條生路,只能比他們更狠,
更不留余地!我猛地抬起頭,不再看族長公,
而是將目光投向祠堂里那一排排沉默的、象征著家族歷史和榮耀的祖宗牌位。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豁出一切的尖銳和凄厲,像一把生銹的鋸子,
狠狠鋸在祠堂凝滯的空氣上:“祖宗?族規?丈夫?”“哈!
”我發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慘笑,那笑聲在寂靜的祠堂里顯得格外瘆人。
“我林秀卿嫁入陳家十五年!伺候公婆,操持家務,雞鳴即起,三更方歇!生兒育女,
殫精竭慮!可結果呢?”我猛地指向地上那攤被污水浸透的、墨跡模糊的族譜紙頁,
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顫抖,“就因為我的肚子生不出你們要的帶把的香火,我在你們眼里,
就活該是個廢物?活該把我親生女兒的口糧省下來,去喂別人的兒子?
”我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陳建業那張虛偽的臉:“過繼?仁至義盡?好一個仁至義盡!
陳建業!你拍著良心問問你自己!你過繼兒子給我,真是為了你二哥的香火?
還是為了名正言順地謀奪我們二房那三畝靠海的薄田,那兩間臨街的鋪面!”“你胡說!
”陳建業臉色劇變,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厲聲打斷我,“血口噴人!叔公!
您別聽這瘋婦……”“我胡說?”我根本不給他狡辯的機會,聲音尖利地蓋過他,
“去年祭田的收成,賬上寫的是五擔谷子,實際收了八擔!多出來的三擔,進了誰的腰包?
前年族里修葺祠堂的捐資,你經手收的錢,賬目上抹掉的零頭,又去了哪里?!
”我每說一句,陳建業的臉色就白一分,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祠堂里一片嘩然!
族人們面面相覷,看向陳建業的目光瞬間充滿了驚疑和審視。這些事,
前世被趕出家門后我才在絕望中偶然得知,此刻成了我手中最鋒利的武器!
“你……你……你含血噴人!你有什么證據!”陳建業氣急敗壞,聲音都變了調,
抱著孩子的手都在抖。“證據?”我冷笑,目光轉向臉色同樣變得極其難看的族長公陳世昌,
“叔公明察秋毫!我林秀卿敢在祖宗面前摔碗斷義,敢指著他的鼻子罵,
就敢對自己說的每一個字負責!您老只需派人去查,去問經手收租的老佃戶,
去問鎮上收了捐資又不敢聲張的木匠李瘸子!一查便知!看看是這斷了陳家香火的女人該死,
還是這挖了陳家墻角的碩鼠該除!”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靜。
族長公陳世昌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他死死地盯著我,
那目光銳利得幾乎要在我身上剜出洞來,里面翻涌著震驚、暴怒,
還有一絲被當眾戳破隱秘的難堪。陳建業的貪污,他未必完全不知情,只是礙于情面或利益,
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此刻被我這個“瘋婦”在祠堂里、在祖宗牌位前當眾捅破,
無異于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他這個族長的老臉上!“叔公!她瘋了!她為了脫罪,
什么瘋話都敢編造!”陳建業徹底慌了神,抱著孩子噗通一聲跪倒在族長公面前,
聲音帶著哭腔,“您老千萬別信她!她是恨我,恨我要過繼兒子給她,她故意污蔑我啊叔公!
”婆婆也慌了,撲過來幫腔:“是啊叔公!建業是您看著長大的,最是老實本分!
這瘋婦的話不能信啊!她這是要攪得我們陳家雞犬不寧啊!”“夠了!
”族長公猛地一聲暴喝,如同炸雷,震得整個祠堂嗡嗡作響。他胸膛劇烈起伏,
龍頭拐杖重重頓地,眼神在我、陳建業、陳建忠以及那一地狼藉上掃過,
充滿了極度的疲憊和一種被逼到墻角的狂怒。他深吸一口氣,
那口氣仿佛吸盡了祠堂里所有的氧氣,讓每個人都感到窒息。他渾濁的眼底,
最終沉淀下來的是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決斷。“祠堂重地,污損族譜,爭執斗毆,污言穢語!
成何體統!”他的聲音恢復了那種沉沉的威嚴,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林氏,
你性情乖戾,言行無狀,沖撞祖宗,頂撞尊長,更兼污蔑族親,其行可誅!
”我的心猛地一沉。婆婆和陳建業臉上則露出一絲劫后余生般的快意。
“然……”族長公話鋒一轉,目光如同冰冷的鐵鉤,
狠狠剜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陳建業,“建業,你身為族中子弟,過繼之事,
本為全族和睦,卻引發如此軒然大波,自身亦有不檢點之處!過繼一事,就此作罷!耀祖,
抱回去自己養著!”陳建業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盡褪:“叔公!這……”“閉嘴!
”族長公厲聲打斷他,“至于林氏所言賬目之事……”他停頓了一下,
目光掃過祠堂里所有豎起耳朵的族人,聲音帶著一種刻骨的寒意,“無憑無據,捕風捉影,
擾亂族心!念你初犯,又是婦人無知,罰你禁足家中一月,抄寫《女誡》百遍!以儆效尤!
再有下次,定按族規,嚴懲不貸!”他頓了頓,那冰冷的目光最后落在我丈夫陳建忠身上,
帶著一種沉重的失望和命令:“建忠!管好你的婦人!若再讓她出來興風作浪,
丟盡我陳家臉面,你這二房,也不必在族譜上留著了!散了!都給我散了!
”龍頭拐杖重重一頓,發出最后一聲沉悶的“篤”響,如同最終的判決。族長公轉身,
拂袖而去,背影帶著壓抑的怒火。祠堂里一片死寂。族人們神色各異,有失望的,有慶幸的,
有鄙夷的,也有若有所思的。沒人敢再喧嘩,紛紛低著頭,魚貫而出,
只留下滿地的狼藉和死一般的寂靜。陳建業抱著孩子,從地上爬起來,臉色鐵青,
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剜了我一眼,那目光里的怨毒幾乎要凝成實質。他嘴唇動了動,
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從牙縫里擠出一聲冷哼,抱著孩子,拉著同樣臉色難看的妻子,
快步離開了祠堂。婆婆則像被抽掉了骨頭,一屁股癱坐在旁邊的蒲團上,
拍著大腿嚎哭起來:“造孽啊!
啊……我的耀祖啊……好好的孫子飛了……這日子沒法過了啊……”陳建忠像一尊泥塑木雕,
僵硬地站在原地。族長公最后那句“二房不必在族譜上留著了”,像一道驚雷劈在他頭頂,
讓他本就灰敗的臉徹底失去了人色。他緩慢地、極其僵硬地轉過頭,看向我。
那眼神空洞得可怕,里面翻涌著巨大的恐懼、被羞辱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