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撞見準駙馬的小廝鬼鬼祟祟塞金元寶給一個女人。那女人捏著沉甸甸的荷包,
轉過兩條街巷,竟拽出清晏學館里的窮書生喚“哥哥”。還執意要把金子給他。我瞇眼細看,
那書生雖衣衫襤褸,卻是今科新晉解元。而那女人眼波流轉,媚態橫生,
分明是準駙馬養在城西的外室?!鞍阉麕н^來。”我捏碎手中的蜜餞,
甜膩的汁水順著指縫往下淌。
“每月從我的私庫里支百兩銀子……”韓中使急得直跺腳:“殿下!這要是傳出去?
”我盯著書生陳舊的青衫,忽地笑了?!氨緦m倒要看看,是他藏的女人金貴,
還是我養的男子有出息?!?大周景隆二十三年,暮春。長安城的柳絮剛落盡,
華霄公主府的馬車便碾過青石板路,停在了城西清晏學館外。我斜倚在錦墊上,
掀開轎簾一角。正見一個綰著蓬松反綰髻的女子,扯住一名青衫男子的衣袖。
她怯生生喚道:“沈哥哥……”男子聞聲回頭,眉目清雋如雨后青山。月白中衣洗得泛白,
卻難掩身姿挺拔。恰似宮墻內那株無人問津的白樺,在塵土里也透著股清冽。
我指尖輕叩車壁,淡淡道:“韓中使,把他帶過來?!薄肮??”韓中使眉頭微蹙,
“此等寒門子弟……”“無妨,不過是折枝垂柳般的小事,難不成要本宮下車去請?
”我攏了攏披帛,語氣漫不經心,“本宮瞧著他順眼,想資助些筆墨錢罷了?!比蘸螅?/p>
男子被引至公主府的水榭。天色微陰,風里滲著濕氣,云絮薄薄地浮著。
一場細軟的春雨就要落下來了。我彼時正臨窗閱卷,見他垂首立于階下。他站得極是端正,
像一冊裝幀樸素的舊籍。雖無華彩,卻自蘊著經年累月的溫潤光澤。一襲青衫半新不舊,
袖口微微泛著竹紙摩挲出的細痕。韓中使在旁通稟:“公主,此乃沈韞之,今歲院試頭名,
只是……”“只是家中祖母患了咳疾,無錢醫治,是嗎?”我放下書卷,抬眼打量他。
他生得極好,尤其一雙眼睛,清湛如寒潭。哪怕落魄至此,也不見半分諂媚。
“本宮聽聞你文采出眾,往后便在府中做個伴讀,月錢百兩。“另請名醫為你祖母診治,
如何?”沈韞之指尖微蜷,終是躬身一揖:“謝公主恩典?!蔽覕R下手中的書卷,
用下巴點了點案幾上的托盤:“這是五百兩,給你祖母治病?!彼硇挝⒄?,卻仍垂著眼簾,
青布衣袂紋絲不動,像一株經霜的瘦竹。半晌才抬起清癯的面容,眼底映著窗格漏下的碎光。
沈韞之喉結動了動:“公主想要什么?”“簡單。”我晃著鎏金護甲,“下月殿試拿第一,
踩垮段家的門生。”沈韞之看了一眼銀票上的朱紅官印,忽然扯出個笑:“公主,
那是您未婚夫家。”我冷笑一聲:“本宮的錢想怎么用,是本宮的事……如今,
不想養廢物了。”“沈某明白?!彼鋈蛔テ疸y票塞進懷里,動作快得像怕我反悔。
“公主的好意,我會連本帶利還回來。”雨越下越大,連帶著他青衫上的藥味愈加濃郁。
我看著他微微沾染著墨漬的手指,忽然覺得這買賣不虧。至少這窮書生夠坦然,
比段斬樓那套虛偽的情深義重,看著順眼多了。我知道他心中存疑,這等天上掉餡餅的事,
換作誰都會不安??伤恢也⒎切难獊沓?。三日前,
我出現在城西清晏學館附近并非偶然,而是特意尾隨一人前往。我的未婚夫,鎮國將軍之子。
那個即將受封駙馬的段斬樓。他鬼祟地從一處僻院出來,身后跟著個送別的女子,
風中隱約傳來啜泣聲。段斬樓的貼身小廝折返回來,往那女子手里塞了包銀錢。而那女子,
正是他近日藏在城西別院的“遠房表妹”。實則是罪臣之女謝搖影。
2段斬樓近來越發沉不住氣了。往日里他總端著世家公子的沉穩,對我雖有禮卻疏淡,
唯有談及軍務時才會顯露幾分意氣??勺陨显缕?,他頻頻入宮,有時在御花園陪我賞花,
眼神卻總飄向宮墻之外。有時在書房議事,筆下的兵書竟畫滿了不知名的野花。
我猜他是有話不便與我直言,畢竟我是皇室最受寵的孩子。他也沒這個習慣。往日里,
甚至無需他開口,我便早早命人備好一切。就連整個段家,都因此得了不少好處。
那日我遣人送羹湯至段府,尚未進門,便聽見他在書房低吼:“搖影,你且安心待著,
待我與公主成婚,定接你入府!”我立在游廊下,聽著里面壓抑的勸慰聲,
忽然覺得指尖發涼。韓中使欲上前理論,被我擺手制止。“罷了?!蔽肄D身走向馬車,
“回府。”段斬樓以為我不知曉謝搖影的存在,更不知曉他用我每月貼給他的銀子,
為那罪臣之女置了宅院、請了仆婦。人人都道華霄公主癡戀未婚夫婿,可誰又知,
卻不知這樁婚約本就是父皇布下的一步棋。父皇早有明言,當初締約只為解燃眉之急。
若我情愿,婚約便成。若我不愿,悔婚何妨?我曾以為段斬樓是良配,
直到看見他看謝搖影時,那眼底毫不掩飾的憐惜與占有。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神情。
3而沈韞之不同。他在府中伴讀半月,每日天未亮便來書房溫書。
午后便告假去藥鋪為祖母抓藥,從不多言一句。我偶爾考較他經義,他對答如流。
我賞賜他錦袍玉帶,他只謝恩卻從不穿戴,依舊著那身洗得發白的青衫。
一日我見他在院中角落侍弄一盆枯竹,忍不住問:“這竹都快死了,還留著作甚?”他抬頭,
眸中映著日光:“回公主,此竹名瀟湘,性喜陰濕。”“只需悉心養護,來年便能抽新芽。
”見我面有疑色,他又繼續解釋道:“公主請看,它的根須未死透。
”沈韞之的指尖撫過竹節的傷痕,“就像人,看著朽了,未必真的沒了生氣。
”我望著他專注的側臉,忽然想起段斬樓說過的話。韓中使派人暗中盯著他的一言一行,
偶爾我也會過問幾句。聽聞他曾指著花園中的牡丹,對謝搖影笑道:“搖影你看,
這花需得用溫湯澆灌,日夜看護,方能開得這般艷。”那語氣,像極了在說一件玩物。
而沈韞之侍弄枯竹的模樣,卻似在呵護一件珍寶。4四歲那年,恰逢祈福法會。
我自幼體弱多病,湯藥從未離身,連春日里最輕柔的風都能讓我咳上小半時辰。
深宮歲月漫長,我總獨自郁郁?;市忠娢夜录?,
特意召了幾位高官府上年紀相仿的公子小姐入宮作伴。
那日段斬樓第一次在御花園為我折牡丹時,我正蹲在假山上數螞蟻。
他踮腳夠花的模樣像只笨拙的幼鹿,玉冠流蘇掃過花瓣,落了我滿頭碎紅?!叭A霄公主,
”他把花簪進我發髻,指尖蹭過我耳垂,“往后我每年都給你折最新鮮的?!本艢q,上巳節。
曲江池的流杯殿里,我攥著鎏金小網追魚。段斬樓跟在身后喊:“公主慢點,不能跑!
別摔著!”話音未落,我就栽進池子里,繡著纏枝蓮的裙擺浮在水面像朵敗荷。
他跳下來撈我時,腰間玉帶勾住了水草,喝了三口水才把我頂上岸?!岸螖貥鞘巧底樱?/p>
”我揪著他濕透的衣領哭,卻看見他從懷里掏出塊干帕子,小心翼翼擦我臉上的水珠。
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他偷偷藏了半日,想等我玩累了擦手的。十三歲,宮宴。
我躲在柱子后看他舞劍,銀袍在月光下劃出冷冽的弧。他明明學藝不精,怕極了在人前丟臉,
卻在我被貴女們暗地里嘲笑“病秧子”時,把劍鞘重重磕在石階上:“誰敢再胡說,
我段斬樓的劍可不認人!”那時的他眼里有星子,會在我咳得喘不過氣時,
跑遍長安買最新鮮的梨膏。會在我練字鬧脾氣砸筆時,把自己的狼毫遞過來,
說“我的筆好用”。而我把攢了三月的珍珠,偷偷縫進他的護腕里,想著等我好了,
就嫁給他。十五歲,及笄禮。他送我的鎏金步搖上綴著九顆寶石,跪在丹陛之下說:“華霄,
等我立下軍功,就來求娶你。”我摸著步搖上冰涼的寶石,忽然想起八歲那年。
他為了給我摘池邊的蓮蓬,掉進泥里弄花了新做的錦袍,卻笑著說“不疼”。
可如今御花園里,他折花的手停在半空,眼神飄向宮墻外的方向。
我看著他腰間那根玉帶還是我及笄時賞的,如今卻系著顆藏污納垢的心?!岸卫稍诳词裁矗?/p>
”我用團扇遮住半張臉,看他喉結在繡金領子里滾動,“可是想起了當年曲江池里,
把我撈起來的事?”他猛地回神,臉上浮起赧色:“自然記得,
那時公主還說……”“我說段郎是傻子?!蔽掖驍嗨?,指尖劃過扇面的折痕,“如今看來,
倒是本宮傻了。”風穿過游廊時,檐角銅鈴晃出冷響。我想起沈韞之侍弄枯竹的手,
想起他袖口那道洗不褪的墨痕。原來有些人像牡丹,開時絢爛,敗時只??罩?。
而有些人像白樺,生在塵埃里,卻能長成遮風擋雨的梁。段斬樓當年撈我上岸時,
大概想不到有朝一日,我會親手把他推進更深的池沼。就像他也想不到,
那枚被他弄丟的珍珠護腕里,曾藏著我整個少女時代的夢。5段斬樓終究是按捺不住了。
不過,倒不是為了與我商議納謝搖影入府之事。他得知我資助沈韞之,
竟在宮宴上公然進言:“公主,寒門子弟心性難測,恐有攀附之心,還望公主三思。
”我端著酒杯的手一頓,抬眼看向他。他今日穿了我去歲賞的云錦蟒袍,腰束玉帶,
卻掩不住眼底的焦慮。舊衣裳?是了,今年還未給他裁制新衣?!岸卫纱搜圆钜?,
”我輕笑一聲,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周遭的貴女聽清,“沈解元乃院試頭名,才華橫溢,
本宮惜才而已?!薄暗故嵌卫?,近日忙于軍務,可曾去城西別院看過你的‘表妹’?
”段斬樓臉色驟變,手中的酒杯險些落地。周遭的竊竊私語戛然而止,
眾人的目光在我與他之間流轉。他強作鎮定地拱手:“公主說笑了,臣并無此事?!薄芭叮?/p>
”我挑眉,示意韓中使上前。韓中使呈上一疊賬冊,“這是段府近半年的支出,
每月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往城西‘靜雅居’?!笔湛钊苏侵x搖影。我抿了一小口酒,
面帶笑意:“段郎若需,本宮可請父皇徹查?”段斬樓面如死灰,踉蹌著后退半步。
滿座嘩然,連坐在主位的父皇都微微蹙眉。我放下酒杯,語氣平淡:“段郎既心系他人,
這樁婚約,便作罷吧?!?退婚的消息如同驚雷,炸響在長安城。段家上下跪求恕罪,
段斬樓更是每日守在公主府外,聲稱要當面謝罪。我只令韓中使將他拒之門外。而沈韞之,
在這場風波中始終安靜。他依舊每日在書房伴讀,只是看我的眼神多了幾分復雜。一日黃昏,
他忽然放下書卷,低聲道:“公主,屬下……”“你想說什么?”我打斷他,
“想說段斬樓之事與你無關?還是想說本宮此舉太過孟浪?”他沉默片刻,
終是搖頭:“屬下只是覺得,公主不該為了屬下……”“與你無關,”我起身走到窗邊,
望著庭院中那株白樺,“本宮退婚,是因段斬樓負我,與旁人何干?”可我知道,
這話連自己都不信。自遇見沈韞之,我便像著了魔??此跓粝驴嘧x,我會命人送去暖爐。
看他為祖母醫藥費發愁,我會偷偷讓韓中使多塞些銀子。我從未對任何人這般上心,
哪怕是曾以為要相守一生的段斬樓。7退婚后的第三日,謝搖影竟找上門來。
她穿著一身素凈的布裙,跪在公主府門前,說要見我。韓中使欲將她趕走,被我攔住。
“讓她進來?!彼恐校x搖影跪在地上,淚水漣漣:“公主,求您放過段郎吧!
他只是可憐我孤苦無依,才……”“才將你藏在別院,用本宮的錢供你吃穿?”我打斷她,
語氣冰冷,“謝搖影,你父獲罪,按律你該入教坊司,是段斬樓將你藏起,你可知這是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