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起了風,吹得竹簾嘩啦作響。
蘇念棠忽然想起傍晚回店時,虛掩的門,被風掀起的賬本角——有人趁她帶阿灼去河邊時,潛進了“棠梨齋”。
“小棠姐?”小翠的聲音帶著顫,“可是那本……”
“睡吧。”蘇念棠扯出個笑,把算盤推到角落,“許是我記錯了。”她吹滅油燈,月光透過窗紙漏進來,照見柜臺上一道淺淺的泥印,像鞋尖蹭過的痕跡。
第二日清晨,晨霧還未散盡,“棠梨齋”的門板就被敲得咚咚響。
阿灼正蹲在門檻邊用糖稀畫小馬,抬頭見兩個侯府護衛立在霧里,金漆腰牌閃著冷光。
“蘇娘子,我家侯爺差人送東西來。”為首的護衛捧著個紅漆木匣,匣蓋上落著層薄霜。
蘇念棠擦了擦手,接過木匣時觸到一片潮意——顯然是連夜送來的。
打開蓋子,一本藍布包角的舊賬躺在錦緞上,封面“戶部三司·顧氏私產”八個字,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顏體小楷——那是父親教她習字時,常寫的帖。
“嘩啦”一聲,賬本從她手里滑落。
阿灼“呀”了一聲去撿,卻被她搶先按住。
泛黃的紙頁間,夾著張褪色的地契,畫著四進三院的宅圖,后園標著“棠梨樹三株”;再翻幾頁,是母親的字跡:“糖蒸酥酪,牛乳加蜜熬至七分,兌杏仁露……”
“這是我在府中暗格里找到的。”
蕭承煜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蘇念棠猛地回頭,見他立在晨霧里,玄色大氅落著細露,腰間玉牌碰出清響。
他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糖畫,是阿灼昨日嚷著要的龍。
“你父親……”蕭承煜喉結動了動,“當年戶部抄家時,顧大人將私產賬簿封入侯府暗格。我也是前日翻查舊物,才發現這處機關。”
蘇念棠的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七年來她無數次夢到父親被押上囚車的背影,母親將玉佩塞進她懷里時的溫度,可官府早判了顧家滿門抄斬——“你說我父未死?”她聲音發顫,“可當年法場……”
“法場那具尸體,面貌被砍得認不出。”蕭承煜上前一步,見她后退,又停住腳,“我派去江南的暗衛傳回消息,顧大人的書房密道通向城外,出口有馬車轍印。”
“好個破綻百出的戲碼!”
尖銳的嗓音像根針戳破晨霧。
蕭明遠從街角轉出來,玄色錦袍繡著金線云紋,腰間翡翠玉佩在霧里泛著冷光:“蘇娘子若真是顧家遺孤,為何七年來隱姓埋名?莫不是……”他目光掃過阿灼,“想借侯府之勢,圓攀高枝的舊夢?”
“蕭副將!”護衛呵斥。
蕭明遠卻笑,指節叩了叩案上的賬簿:“這賬本的封皮是新換的,墨跡也有重描痕跡。蘇娘子,你說你被拐,可為何從未報官尋親?”
蘇念棠的手指攥緊圍裙。
七年前她剛被趕出侯府時,抱著襁褓中的阿灼去過衙門,可官差見她衣著寒酸,只說“顧家早絕了后”;她去吏部查戶籍,卻被守門的惡犬咬傷了腿——這些,她如何說得出口?
“娘親沒報官,是因為報官的信被人燒了!”
童聲脆生生響起。
阿灼舉著半本殘頁從里屋跑出來,小布鞋沾著灶灰:“我在灶臺底下找到的!上面有‘棠梨’兩個字,跟娘親教我的一樣!”
蘇念棠接過殘頁,指尖發抖。
泛黃的紙頁上是她八歲時的字跡,歪歪扭扭寫著“棠梨酥方:面二斤,糖半斤,棠梨汁一盞”,封底印著枚極小的“顧”字朱印——那是父親的私印,她曾偷偷蓋在自己的描紅本上。
“這是……”她喉嚨發緊,“我兒時抄的點心方子。”
蕭承煜伸手撫過那枚朱印,眼底翻涌著暗潮。
蕭明遠的臉色瞬間慘白,翡翠玉佩在他腰間晃得發慌。
阿灼卻歪著腦袋,拽了拽蘇念棠的衣角:“娘親,劉婆子說棠梨花春天開,到時候我們做棠梨花酥好不好?要加百花蜜的!”
蘇念棠望著孩子發亮的眼睛,又看向案上那本“顧氏私產”的賬簿。
晨霧漸漸散了,陽光漏下來,照得“棠梨齋”的木匾暖融融的。
她摸了摸阿灼的發頂,輕聲道:“好。等春末夏初,棠梨花開的時候,我們就做。”
街角的桃枝顫了顫,幾片早開的花苞落進她的圍裙。
蘇念棠低頭,見那片干枯的棠梨葉從賬本里滑出來,正落在阿灼畫的糖龍旁邊——七年了,有些東西,終于要發芽了。
春末的風裹著棠梨花香鉆進巷口時,蘇念棠正踮腳往"棠梨齋"門楣上掛新扎的花串。
竹篾編的串子綴滿雪色花瓣,阿灼搬著矮凳在她腳邊扶穩,小腦袋仰得老高:"娘親,最頂上那朵要歪啦!"
"小掌柜的倒是會挑刺。"蘇念棠屈指刮了刮他鼻尖,將最后一朵花擺正。
巷子里早飄滿清甜香氣——后灶蒸籠正咕嘟冒著白汽,新制的棠梨花酥裹著糖霜,在青竹篩上壘成小山。
劉婆子挎著竹籃擠進來,靛藍布衫漿得發硬:"哎喲我的乖囡,這味兒比去年桂花香還勾人!"她扒著柜臺往里頭瞧,見阿灼正用木模子壓酥皮,模子是只歪頭小鹿,"小阿灼這手活計,比你娘當年還巧!"
"劉奶奶嘗嘗。"阿灼捧起塊酥遞過去,糖霜簌簌落進他沾著面粉的指縫,"這是加了百花蜜的,娘親說太姥姥做的也是這個味兒。"
劉婆子咬下一口,眼眶突然發酸。
七年前那個抱著襁褓在雨里賣糖糕的小媳婦,如今把點心鋪子開成了整條街的活招牌。
她抹了把眼角:"甜,甜得人心里發顫......"
門簾"刷"地被風掀起,穿玄色錦袍的身影帶著寒氣擠了進來。
蕭承煜身后跟著三四個捧著書匣的文士,腰間玉牌撞出細碎聲響:"蘇娘子。"
蘇念棠手一抖,剛包好的酥皮裂了道縫。
她迅速將殘次品塞進阿灼手里,抬頭時已掛上慣常的淡笑:"侯府的大人們怎得有空來這小鋪子?"
"聽聞棠梨齋新推了棠梨花宴。"蕭承煜目光掃過她沾著面粉的圍裙,喉結動了動,"在下愿以千金求宴,不知蘇娘子可愿......"
"這宴不賣。"蘇念棠截斷他的話,轉身將篩子里的酥餅碼進青瓷盤,"是我娘教我的手藝,要留給街坊們嘗鮮的。"她捏起一塊酥遞到阿灼嘴邊,"吃吧,這是你太姥姥的味道。"
阿灼咬得腮幫鼓鼓的,突然伸手拽蕭承煜的衣擺:"侯爺要吃的話,等我學會做,給你留半塊。"
文士們面面相覷,蕭承煜卻低笑出聲,眼底的冰碴子化了大半:"好,阿灼的半塊,我候著。"
廳里的熱鬧被一聲悶響打斷。
穿月白錦衫的賓客直挺挺栽倒在地,面色青得像浸了靛藍。
"中毒了!"有人尖叫。
蕭明遠不知何時擠到前頭,玄色袖口沾著點心渣:"蘇娘子這手藝,怕不是跟七年前一樣——"他掃過蘇念棠驟然繃緊的脊背,"專克貴人?"
蘇念棠蹲下身,指尖按在賓客腕間。
脈跳得急,卻不似中毒的散亂。
她抬頭對小翠喊:"去后灶拿薄荷水!"又轉向嚇呆的隨從,"他可有愛犯的舊疾?"
隨從連滾帶爬跪下來:"回娘子話,我家公子有痰火癥,昨日多吃了兩盞酒......"
薄荷水喂下小半盞,賓客嗆咳著醒過來。
蕭明遠的冷笑僵在臉上,翡翠玉佩撞得腰間生疼。
劉婆子叉著腰啐道:"我就說念棠的點心干凈!
倒是某些人,嘴比灶灰還臟!"
人群哄笑起來。
蘇念棠扶著賓客坐下,余光瞥見小翠攥著圍裙角往偏廳跑,發梢沾著片棠梨花瓣——那是她特意交代過"莫要靠近"的角落。
月上柳梢時,小翠縮在灶房里直搓手:"娘子,我端茶路過東墻根,聽見蕭副將跟個黑衣漢子說話......"她聲音發顫,"他說'顧氏舊事不能翻',還說'得讓那小崽子永遠認不得親'......"
蘇念棠正在揉第二天的酥皮,面杖"咚"地砸在案板上。
七年前被惡犬咬傷的腿突然發酸——原來不是顧家絕了后,是有人斷了她的活路。
"娘親。"阿灼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手里攥著半塊涼透的花酥,"我想去戶部看戶籍。"
她蹲下來,替他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額發:"阿灼怕不怕?"
"不怕。"孩子將酥餅塞進她手心,"娘親說過,真相像埋在土里的種子,總要見了光才會發芽。"
更深露重時,蕭承煜的叩門聲驚飛了檐下的雀兒。
他手里捏著封信,封皮泛黃,邊角卷著毛邊,正是那日殘頁上"顧"字朱印的款式。
"顧尚書臨終前托人帶信去邊關。"他聲音低得像嘆息,"他說,若你活著,就替他好好看看這盛世人間。"
蘇念棠指尖發抖,展開信箋。
熟悉的小楷躍入眼簾:"棠兒,爹的糖霜罐子還在西墻第三塊磚下,等你回家......"
淚水砸在信紙上,暈開一片模糊的墨。
蕭承煜伸手想碰她發頂,又在半空頓住。
"阿灼睡了?"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