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承煜一怔,隨即露出極淡的笑:“我送你回去?!?/p>
午后的“棠梨齋”飄著棗泥的甜香。
阿灼踮著腳在柜臺后給客人裝點心,小短手舉著油紙包喊:“張嬸兒,您要的糖蒸酥酪多放了桂花!”小翠蹲在門檻邊剝蓮子,見蘇念棠進門,趕緊擦了手接她懷里的賬簿:“蘇姐姐,今天的生意可好了,阿灼都能自己招呼客人了!”
蘇念棠望著柜臺前攢動的人頭,阿灼的小腦袋在其中鉆來鉆去,發(fā)間的棠梨花被汗浸得更艷。
她摸了摸耳后的那朵,轉(zhuǎn)身對蕭承煜說:“去后堂幫我搬棗泥?”
他應了聲,跟著她往廚房走。
穿過堂屋時,阿灼恰好一抬頭,看見兩人并肩的影子,眼睛立刻彎成月牙。
他對著張嬸兒晃了晃油紙包:“嬸兒您瞧,我就說糖畫爹爹會來幫娘親搬棗泥吧?”
張嬸兒笑得直拍腿:“小機靈鬼,你娘親的棗泥酥要賣瘋咯!”
陽光透過新刷的桐油招牌斜照進來,“棠梨齋”三個大字泛著暖黃,把阿灼的笑聲、小翠的剝蓮子聲、灶上蒸點心的“咕嘟”聲,都染成了蜜里調(diào)油的甜。
午后的灶火舔著銅鍋邊緣,蘇念棠往熬到琥珀色的麥芽糖里撒了把桂花。
蒸騰的甜香裹著灶膛的暖意漫開,阿灼立刻從柜臺后探出頭,鼻尖沾著點棗泥酥的碎屑:“娘親,今天要做新花樣?”
“試試你外婆教的糖畫?!彼弥衿瑪嚵藬囂窍。滞笪⒍对嚵嗽囸ざ取?/p>
七年前在農(nóng)家灶房,奶娘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你娘最會畫糖畫,糖稀要熬到月白色才透亮”,這句話在她夢里繞了千百回,直到今日才敢碰銅勺。
阿灼搬了條小板凳湊過來,發(fā)頂?shù)奶睦婊ū淮┨蔑L掀得晃了晃:“我要看著娘親畫!”
銅勺懸在青石板案板上方三寸,蘇念棠深吸一口氣。
記憶里奶娘的手覆著她的手,在粗陶碗底畫過歪歪扭扭的蝴蝶,此刻她的手腕卻穩(wěn)得像刻在骨頭上——起筆從花蕊開始,糖線細若游絲,沿著花瓣輪廓蜿蜒。
“娘親畫的是棠梨花!”阿灼眼睛亮得像沾了蜜,“和我發(fā)間的一樣!”
最后一筆收在花蒂,整朵糖畫在石板上泛著暖金的光。
蘇念棠剛要松勺,阿灼突然小聲道:“好像‘糖畫爹爹’……”
銅勺“當啷”掉在案板上,糖線斷成兩截。
蘇念棠的指尖在發(fā)抖,那截沒完成的糖花邊緣漸漸凝固,像道裂開的傷疤。
“阿灼怎么知道‘糖畫爹爹’?”她蹲下與孩子平視,聲音發(fā)顫。
阿灼歪頭,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眉心:“前兒夜里娘親說夢話呀,喊‘爹爹,糖畫要化了’。”他忽然拽住她的衣角,“阿灼猜,是像張嬸兒說的‘親爹爹’嗎?”
蘇念棠喉頭發(fā)緊。
七年來她從不在阿灼面前提“父親”二字,可孩子的記性比她想象中更敏銳——上個月張嬸兒逗他“你爹爹呢”,他歪著腦袋說“娘親說爹爹在糖畫里”。
此刻石板上的殘?zhí)怯持哪槪秀遍g竟與記憶里那個穿月白長衫的身影重疊:他蹲在庭院里,銅勺在青石板上劃出流光,她踮腳去夠糖畫,發(fā)間的棠梨花落進糖稀里……
“叮鈴——”
門簾被風掀起,清脆的銅鈴打斷了回憶。
小翠從堂屋探進頭:“蘇姐姐,張掌柜送新磨的糯米粉來了!”
蘇念棠迅速抹了把眼角,將殘?zhí)鞘者M木匣:“阿灼去幫張叔搬東西,娘親收拾下灶?!?/p>
孩子應了聲跑出去,她對著木匣里的殘?zhí)前l(fā)怔。
木匣最底層壓著塊褪色的帕子,是奶娘臨終前塞給她的,帕角繡著半朵棠梨花——和記憶里那個男人袖口的刺繡,像極了。
傍晚時分,棠梨齋的客人才散得差不多。
小翠擦著柜臺打哈欠:“今兒生意真好,連西市的劉娘子都跑過來買糖蒸酥酪?!彼鋈煌绷送碧K念棠的胳膊,“姐姐你瞧,門口那個穿月白長衫的——莫不是哪家公子?”
蘇念棠抬頭,正撞進一雙深潭似的眼睛。
蕭承煜卸了甲胄,月白暗紋錦袍裹著挺拔的肩背,腰間只墜了塊羊脂玉佩,倒像個尋常的讀書公子。
他在靠窗的位子坐下,指節(jié)輕叩桌面:“一碗桂花酒釀圓子。”
“這就來?!碧K念棠轉(zhuǎn)身時,木匣里的殘?zhí)峭蝗豁训窖?/p>
她捏著木勺的手頓了頓——今早蕭明遠說“你娘給你取名‘棠’”,此刻這個總穿玄鐵重甲的男人換了便服,倒真有幾分像記憶里的糖畫先生。
酒釀圓子端上桌時,蕭承煜的目光落在柜臺上的木匣。
匣蓋沒關嚴,半朵糖花露在外面:“這個能買嗎?”
“自己做的,不賣?!碧K念棠擦著桌子后退半步,木匣被她悄悄往身后挪了挪。
他卻笑了,眼尾的細紋里浸著溫軟:“我小時候也愛糖畫,總蹲在城門樓子底下等?!敝腹?jié)無意識摩挲著碗沿,“后來領兵去北境,雪地里凍得手僵,總夢見糖畫師傅的銅勺……”
“客官的圓子要涼了。”蘇念棠打斷他的話,轉(zhuǎn)身時撞翻了裝桂花的瓷罐。
細碎的金黃落了滿地,她蹲下身撿,卻見蕭承煜也半蹲著,指尖捏起朵桂花:“我?guī)湍恪!?/p>
“不用!”她猛地直起腰,額頭撞在桌角。
“當心!”蕭承煜伸手去扶,手腕卻被她狠狠甩開。
阿灼恰好從后堂跑出來,懷里抱著包糯米粉:“娘親又撞到頭了?”他仰頭盯著蕭承煜,突然眼睛一亮,“糖畫爹爹!”
蘇念棠心頭一跳。
這是阿灼第一次當面喊蕭承煜“爹爹”,可孩子的目光卻落在他腰間的玉佩上——那是塊羊脂玉,雕著半朵棠梨花,和她木匣里帕子上的刺繡,一模一樣。
蕭承煜顯然也怔了,低頭摸了摸玉佩:“你怎么叫我這個?”
“因為娘親畫糖畫時總發(fā)呆,像在等糖畫爹爹?!卑⒆瓢雅疵追弁郎弦环牛扒皟何覇枏垕饍?,她說等的人來了,糖畫就圓滿了?!?/p>
蘇念棠的耳尖發(fā)燙。
她剛要開口,街上傳來刺耳的笑聲:“哎喲,定北侯屈尊來市井小店,莫不是被什么勾了魂?”
王氏扭著水紅綢裙跨進門,身后跟著三個梳著高髻的貴婦。
她涂著丹蔻的手指戳向柜臺上的木匣:“聽說蘇娘子會畫糖畫?該不會是學了什么狐媚手段,專門勾男人的?”
“王姨母說話好難聽?!卑⒆普镜教K念棠身前,小胸脯挺得筆直,“糖畫爹爹是我外公!”
滿屋子的呼吸聲突然靜了。
王氏的丹蔻停在半空,蕭承煜捏著桂花的手驟然收緊。
“你說什么?”蕭承煜的聲音沉得像壓了塊石頭。
阿灼仰起臉,眼睛亮得驚人:“娘親總對著糖畫哭,我猜是想外公了。張嬸兒說沒爹的孩子苦,可我有娘親,還有糖畫外公!”他拽了拽蘇念棠的衣袖,“是不是呀娘親?”
蘇念棠的喉嚨像塞了團棉花。
她望著阿灼發(fā)間的棠梨花,又望向蕭承煜腰間的玉佩——七年前蕭明遠說“顧夫人臨死前把賬簿塞給她奶娘”,此刻所有碎片突然拼在一起:奶娘說“你娘最會畫糖畫”,蕭承煜的玉佩雕著棠梨花,阿灼的眉眼像極了蕭承煜,而她的本名,是顧棠。
“蘇娘子好手段啊?!蓖跏贤蝗患庑?,“連‘外公’都編出來了,莫不是想攀——”
“夠了?!笔挸徐匣羧黄鹕恚C金靴碾過地上的桂花。
他盯著蘇念棠發(fā)白的唇,聲音放軟了些,“念棠,我想知道。”
蘇念棠攥緊了木匣。
匣底的帕子硌著掌心,那半朵棠梨花仿佛在發(fā)燙。
她張了張嘴,卻聽見阿灼脆生生的聲音:“娘親說外公的糖畫比月亮還亮,等我攢夠錢,就買糖畫接他回家!”
王氏的臉漲得通紅,摔了帕子就往外走:“走,咱們?nèi)ニ稍聵?,看誰才是京都第一點心!”
貴婦們跟著蜂擁而出,門簾甩得噼啪響。
小翠吐了吐舌頭,蹲下去撿被撞翻的桂花:“蘇姐姐,她們怎么這么兇?”
“因為阿灼說得對?!碧K念棠摸了摸孩子的發(fā)頂,目光落在蕭承煜腰間的玉佩上,“糖畫外公,該回家了?!?/p>
蕭承煜的呼吸一滯。
他剛要開口,阿灼卻拽著他的袖子往柜臺跑:“糖畫爹爹你看,娘親畫的棠梨花斷了,你幫我補補好不好?”
夜色漸深時,棠梨齋的燈還亮著。
蘇念棠翻出壓在箱底的點心冊子,泛黃的紙頁間飄出張紙條,墨跡已經(jīng)暈開:“棠梨花開處,糖畫映舊顏?!?/p>
她的指尖撫過紙條,眼淚滴在“顏”字上,暈開一片模糊的水痕。
窗外的月光漫進來,落在木匣里的殘?zhí)巧稀前攵錄]完成的棠梨花,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像極了記憶里那個男人的眼睛。
“娘親,該睡了。”阿灼抱著枕頭站在門口,發(fā)間的棠梨花不知何時掉了,“明天還要做糖畫呢。”
蘇念棠把紙條重新夾進冊子,輕輕合上。
窗外的月光穿過窗欞,在地上鋪成一條銀路,直通店門外的青石板。
次日清晨,蘇念棠推開“棠梨齋”的木門。
晨霧里站著個穿月白長衫的身影,懷里抱著個紅漆木盒。
他轉(zhuǎn)身時,腰間的羊脂玉佩閃了閃,映著門楣上“棠梨齋”三個大字,像朵開在晨霧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