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承煜站在晨霧里，玄色披風(fēng)沾著露水，手里提著柄烏鞘劍——不是定北侯的鎮(zhèn)軍劍，倒像市井俠客的防身短刃。"我問過老管家，城西那片十年前鬧過匪患。"他把劍遞過去，劍鞘上還帶著體溫，"你昨日說要去槐安巷，我...順路。"
蘇念棠接過劍鞘的手指發(fā)顫。
她想起昨夜阿灼湊在蕭承煜耳邊嘀咕的模樣，想起他看孩子時眼底化開的冰。"不是順路。"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落在桃枝上的雀，"是阿灼求你陪我們?nèi)サ模瑢幔?
蕭承煜耳尖瞬間泛紅。
他別過臉去看院角的老梅樹，喉結(jié)動了動："那小崽子說...說他娘親最怕黑黢黢的老房子，要帶個能打鬼的。"
阿灼在門里笑得打跌，踮著腳撲進(jìn)蕭承煜懷里："爹爹才是打鬼的！"
"阿灼！"蘇念棠又急又羞，伸手要抱孩子，卻被蕭承煜側(cè)身避開。
他單手托著阿灼的腰舉高，孩子銀鈴般的笑聲撞得晨霧都散了："喊得對。"他望著蘇念棠，眼尾的細(xì)紋里浸著笑，"我本就是要當(dāng)這個打鬼的。"
城西的風(fēng)比市井里涼。
槐安巷十七號的宅門半掩著，門上的銅環(huán)結(jié)滿綠銹，門前的雜草齊了阿灼的膝蓋。
蘇念棠扶著門框的手突然頓住——墻角的青磚上，半幅糖畫殘痕正隨著風(fēng)里的塵埃若隱若現(xiàn)。
是只振翅的鳳凰，尾羽的糖絲紋路和她藏在點心冊里的糖畫模子分毫不差。
"爹爹教我畫過鳳凰。"阿灼掙著要下地，小靴子踩進(jìn)雜草里，"糖畫爹爹說，這是給小棠棠的生辰禮。"
蘇念棠的指尖輕輕撫過墻面上的糖漬。
記憶突然像被撕開的繭：幼時長衫飄飛的男人蹲在她面前，執(zhí)起她的小手在糖鍋里畫鳳凰，說"棠棠的名字，要配最金貴的鳥兒"。
那不是農(nóng)家養(yǎng)父，是...是她夢里反復(fù)出現(xiàn)的，卻始終看不清面容的人。
"當(dāng)心。"蕭承煜的手掌覆上她后頸，帶著體溫的熱度透過粗布衫滲進(jìn)來，"門軸銹了。"
"吱呀"一聲，木門向內(nèi)倒去。
屋內(nèi)的塵埃被驚動，在光束里翻涌成霧。
正中央的八仙桌上，一方檀木匣蒙著細(xì)布，像是有人每日擦拭。
蘇念棠走過去，指尖剛碰到布角，阿灼突然拽她的裙角："娘親，這木頭香香的，和糖畫爹爹給我的撥浪鼓一個味！"
她的手劇烈顫抖起來。
掀開布的瞬間，檀木香裹著陳血的腥氣撲面而來。
匣蓋內(nèi)側(cè)刻著"顧氏長房"四個小字，正是養(yǎng)母臨終前攥著她的手，用最后一口氣拼出的姓氏。
"顧...顧氏？"蘇念棠的聲音破了音。
匣中是本染血的賬簿，封皮用金漆寫著"顧氏遺言"。
她翻開第一頁，墨跡未干的字跡刺得眼睛發(fā)疼——是父親的字！
她曾在農(nóng)家的灶房里，用炭灰在地上臨摹過這種剛勁的柳體，養(yǎng)父說"小棠這手字，該去考狀元"。
"棠兒，為父查得戶部尚書勾結(jié)北戎，私吞軍糧。
六月初三夜，府中突現(xiàn)刺客..."
蘇念棠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
賬簿里的每一個字都在滴血：父親被叛徒出賣，滿門遭屠，最后將她托付給忠仆陳叔——那個走街串巷賣糖畫的老人。"陳叔說要帶我去江南投親"，原來"投親"是假，"逃命"是真。
"若棠兒尚存，請?zhí)娓秆┰?
最后一頁的血字浸透紙背。
蘇念棠的眼淚砸在上面，把"雪冤"二字暈染成模糊的紅團(tuán)。
"娘親別哭。"阿灼爬到她膝頭，用小袖子給她擦臉，"阿灼幫你打壞蛋。"
蕭承煜的手按在她發(fā)頂。
他的掌心滾燙，像當(dāng)年替她療傷時敷在傷口上的藥："我在。"
話音未落，院外傳來碎磚滾動的聲響。
"他們來了。"
顧婉兒的聲音從梁上飄落。
她月白衫子沾著蛛網(wǎng)，手里握著柄短刀，刀尖還滴著血："我引開了一半，但還有五個人跟著。"
"誰？"蘇念棠霍然起身，懷里的賬簿被阿灼牢牢抱著。
"顧尚書的女兒，果然是你。"
刺耳的笑聲撞開破門。
為首的男人穿著玄色官服，腰間玉佩是市井里常見的劣質(zhì)青玉——正是昨日在義莊客棧端茶的店小二。
他身后跟著四個持劍的黑衣人，刀刃在塵埃里泛著冷光。
"你們到底是誰的人？"蘇念棠把阿灼護(hù)在身后，手指扣緊了蕭承煜給的劍鞘。
"還能是誰？"店小二摩挲著劍柄，"自然是當(dāng)年下令滅你滿門的那位。"
蕭承煜擋在母子身前，玄色披風(fēng)獵獵作響。
他解下烏鞘劍拋給蘇念棠，動作快得像道影子："帶著阿灼去后巷，我攔住他們。"
"不！"蘇念棠反手攥住他的衣袖，"要走一起走。"
"娘親看！"阿灼突然拽她的手腕。
他不知何時繞到黑衣人背后，手里舉著枚青銅令牌，"這個壞蛋身上有'副將府'！"
令牌在光束里閃著冷光，"副將府"三個篆字刺得蘇念棠眼前發(fā)黑。
七年前構(gòu)陷她的謠言，說她"攀附侯府"的帖子，原來都出自蕭承煜最信任的副將之手！
"承煜，當(dāng)年..."
"我知道。"蕭承煜的聲音像淬了冰的刀，"從阿灼的眼睛里，我就該知道。"
刀劍相交的脆響炸開來。
蕭承煜的劍招狠戾得像在沙場上砍敵，每一劍都避開蘇念棠和阿灼的方向。
黑衣人漸漸退到墻角，店小二的官服被劃破幾道口子，終于罵了句"算你們狠"，帶著殘兵撞開后窗逃了。
塵埃落定。
蘇念棠癱坐在滿地碎磚上，懷里的賬簿被阿灼用小身子護(hù)得嚴(yán)嚴(yán)實實。
蕭承煜單膝跪在她面前，替她擦掉臉上的血——是方才替她擋刀時濺上的。
"我要為父報仇。"她望著賬簿上的血字，聲音輕得像嘆息，又重得像山。
蕭承煜伸手替她理了理亂發(fā)，指腹擦過她眼角的淚："我會陪你。"
院外傳來布帛摩擦的輕響。
蘇念棠抬頭時，顧婉兒已不見了蹤影，只余半片月白衫角在斷墻上晃了晃，像片被風(fēng)吹走的云。
阿灼突然舉起手里的令牌，糖畫般的眼睛亮得驚人："娘親，這個'副將府'的壞蛋，是不是也害過我們？"
蘇念棠摸著孩子的發(fā)頂，目光落在蕭承煜腰間的侯府玉牌上。
風(fēng)卷著殘葉從破門灌進(jìn)來，吹得賬簿嘩嘩翻頁。
最后一頁的血字在風(fēng)里忽隱忽現(xiàn)，像團(tuán)燒不盡的火。
她低頭翻開那本染血的賬簿，被血浸透的紙頁間，飄出張泛黃的畫像——是個穿官服的男人，眉眼與她有七分相似。
"這是...爹爹？"她的指尖輕輕撫過畫像上的眉眼，耳邊響起阿灼的抽噎，和蕭承煜低低的"我在"。
窗外的殘陽把三人的影子投在墻上，重疊成模糊的一團(tuán)。
而在那團(tuán)影子里，染血的賬簿正靜靜躺著，等待被完全翻開的那一天。
蘇念棠的指尖在染血的紙頁上抖得厲害，賬簿最后一頁的血字被風(fēng)掀起，露出夾在其中的泛黃畫像。
那是幅工筆小像，穿緋色官服的男人眉眼清俊，左眉尾有道淡疤——她忽然想起七歲前模糊的記憶里，總有人用帶繭的手指刮她鼻尖，說"小棠的眉心痣，和爹爹當(dāng)年一模一樣"。
"這是...爹爹？"她的聲音卡在喉間，畫像邊緣的墨痕被血浸得模糊，卻仍能看清左下角題著"顧明遠(yuǎn)"三個字。
記憶的碎片突然翻涌：暴雨夜的馬車內(nèi)，奶娘抱著她拼命拍車門，"小姐快睡，醒了就能吃桂花糕"；后來是泥坑邊的哭嚎，是陌生男人扯她手腕的疼，是王阿娘說"這女娃命硬，親娘生她時血崩沒了"。
原來那些"農(nóng)家女"的過往，全是被篡改的謊言。
"娘親？"阿灼的小手指輕輕碰她手背，孩子的掌心還留著方才護(hù)賬簿時蹭的血漬，"你、你怎么哭了？"
蘇念棠低頭，才發(fā)現(xiàn)淚水早把畫像洇出個模糊的水痕。
她把阿灼摟進(jìn)懷里，下巴抵著他軟乎乎的發(fā)頂："阿灼，娘親不是...不是你爹的替身。
當(dāng)年有人害了我們，害了真正的顧棠。"她的聲音發(fā)顫，卻帶著七年來從未有過的清晰，"我們被設(shè)計了，被那些不想讓真相見光的人。"
蕭承煜的手掌覆上她后頸，體溫透過粗布衣領(lǐng)滲進(jìn)來。
他的指節(jié)還沾著方才打斗的血，混著鐵銹味，卻讓她莫名安心："當(dāng)年我信了謠言，信了副將說你是為攀附侯府接近我。"他喉結(jié)滾動，聲音低得像嘆息，"現(xiàn)在我信阿灼的眼睛——像極了我母親的丹鳳眼，這世上沒有替身能生出這樣的孩子。"
話音未落，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不是方才逃散的殘兵，是成隊的皮靴碾過碎石的悶響，帶著鐵腥味的風(fēng)卷著幾片碎瓦撞在破門上。
"是副將府的人！"阿灼立刻踮腳去夠娘親衣襟，把染血的賬簿往她懷里塞，"藏好！
他們要搶這個！"
蘇念棠反手將賬簿塞進(jìn)自己肚兜，用腰帶系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