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在略顯陳舊的殿內灑下斑駁的光影。安陵容端坐在窗前的繡架旁,手中銀針翻飛,正全神貫注地繡著一幅雙面繡。繡繃上,一對姿態優雅、栩栩如生的仙鶴逐漸成形,纖毫畢現,祥云繚繞,針法細膩精湛,足見其用心。
云苓輕手輕腳地走近,低聲道:“小主,皇后娘娘身邊的剪秋姑姑來了,說是奉皇后娘娘之命,來給您送賞。”
安陵容手中針線未停,只淡淡應了一聲:“快請姑姑進來吧。” 心中卻是一凜:皇后果然坐不住了。
剪秋很快便帶著兩個捧著錦盒的小宮女走了進來,臉上掛著皇后身邊人特有的、端莊得體的笑容,對著安陵容屈膝行禮:“奴婢剪秋,給安常在請安。皇后娘娘念著小主初入宮闈,特命奴婢送來些薄禮,以表心意,恭賀小主喬遷之喜。” 她示意宮女將錦盒打開,里面是幾匹上好的錦緞,一套成色不錯的白玉頭面,還有一些時新的宮花和香料,雖不算頂頂貴重,但勝在體面周全。
安陵容放下針線,起身還了半禮,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感激與恭謹:“有勞剪秋姑姑跑這一趟。皇后娘娘慈愛,陵容感激不盡。還請姑姑代為轉達陵容的謝意。”
剪秋笑容溫婉,接著說道:“小主客氣了。皇后娘娘還特意讓奴婢告知小主一聲,三日后辰時正,請小主準時到景仁宮覲見皇后娘娘。屆時后宮諸位新晉小主都將到場,聆聽皇后娘娘教誨宮規,認認宮里的姐妹。”
安陵容心中了然,這是新晉宮嬪正式拜見后宮之主的規矩,也是皇后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展示威儀、觀察新人的重要場合。前世那場覲見,華妃的咄咄逼人、夏冬春的愚蠢狂妄、還有她自己的惶恐不安…歷歷在目。
“是,陵容記下了。多謝姑姑提點,三日后辰時,我定當準時前往景仁宮,聆聽皇后娘娘教誨。” 安陵容應答得滴水不漏,姿態恭順。
她隨即轉向云苓,遞了個眼神:“云苓,替我好好送送剪秋姑姑。”
云苓心領神會,立刻上前,將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剪秋手中,笑容得體:“姑姑辛苦,一點心意,請姑姑喝茶。”
剪秋入手便是一沉!這分量…遠超她預想中一個八品縣丞之女該有的手筆!她心中詫異,面上卻不顯,依舊笑容溫婉:“小主太客氣了。奴婢告退。” 她收起荷包,又行了一禮,才帶著人離開。走出殿門,剪秋掂了掂袖中的荷包,眉頭微蹙:這位安常在,出手如此闊綽大方,應對也落落大方,全無小家子氣的畏縮…看來皇后娘娘之前的判斷有些偏差,此女并非想象中那般謹小慎微、易于掌控。
安陵容目送剪秋離開,重新坐回繡架前,拿起針線。然而,她剛拿起針,一個溫順的聲音便突兀地在內室門口響起:
“皇后娘娘給了這么多賞賜呢!還特意讓剪秋姑姑來傳話覲見!看來皇后娘娘真的很看重小主您呢!” 寶鵑不知何時又溜到了門邊,臉上帶著諂媚的笑容。
安陵容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指尖的銀針微微一頓。她并未回頭,目光依舊落在繡繃上,聲音卻冷了下來:
“你的活做完了?本小主似乎說過,沒有我的傳召,不許擅入內室。” 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寶鵑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心頭一慌,連忙跪下:“奴婢該死!奴婢…奴婢是見皇后娘娘如此恩典小主,一時替小主高興,忘了規矩!求小主恕罪!”
“下不為例。出去。” 安陵容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
“是!是!奴婢告退!” 寶鵑如蒙大赦,連忙起身,幾乎是倒退著出了內室,后背驚出一層冷汗。
寶鵑剛退下沒多久,殿外又傳來通傳聲,帶著一絲不同于剪秋的、略顯倨傲的腔調:
“華妃娘娘駕前周寧海周公公到——給安常在送賞來了——!”
安陵容眼神微凝。來了,華妃的“回禮”。
周寧海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臉上皮笑肉不笑,象征性地拱了拱手:“安常在吉祥。奴才奉華妃娘娘之命,特來給小主送賞。娘娘說了,小主初來乍到,缺什么少什么盡管開口,咱們翊坤宮,最是大方體恤了!” 他身后跟著的幾個小太監,捧著明顯比皇后賞賜更大、更華麗的錦盒。
錦盒打開,珠光寶氣瞬間晃花了人眼!各色錦緞、赤金點翠鑲紅寶的頭面、羊脂白玉如意、名貴香料…奢華張揚,處處壓皇后一頭。
安陵容依舊平靜,臉上帶著感激的淺笑:“華妃娘娘厚愛,陵容受寵若驚。請周公公代為轉達陵容對娘娘的感激之情。” 示意青黛送上同樣豐厚的賞銀。
周寧海接過荷包,掂量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意外,皮笑肉不笑地告退。
兩撥賞賜的人馬都走了,殿內堆滿了錦盒。安陵容卻仿佛視而不見。她重新拿起針線,繼續專注地繡著那對仙鶴。陽光落在她沉靜的側臉上。
殿內堆砌著皇后與華妃兩方送來的賞賜錦盒,珠光寶氣與錦緞華彩交相輝映,將這略顯陳舊的西配殿映襯得有些格格不入。安陵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這些價值不菲的物件,心中沒有絲毫波瀾,只有一片冰冷的計算。
**上一世得到的賞賜,連現在的十分之一都沒有吧?** 她嘴角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帶著諷刺的弧度。那時的她,卑微如塵,無人問津,皇后和華妃的賞賜不過是象征性的、打發叫花子的東西。而這一世,憑借那模仿來的聲音、破格的位分和這微妙的永壽宮住所,她還未正式登場,就已經成了皇后和華妃明爭暗斗中一枚被“看重”的棋子,一份被爭相“投資”的籌碼。
這潑天的“富貴”,不是恩典,是催命的符咒,是風口浪尖的明證!
就在這時,青黛腳步輕快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絲探得消息的興奮,壓低聲音道:“小主,奴婢打聽到了!莞常在果然被安排住進了碎玉軒!”
安陵容手中繡著仙鶴的銀針未停,只淡淡“嗯”了一聲,仿佛早已預料。
青黛繼續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不過,奴婢還打聽到一件特別的事——莞常在雖然只是常在位分,卻是一人獨居碎玉軒正殿!而且,碎玉軒原本的掌事宮女崔槿汐和首領太監康祿海,都被指派去伺候莞常在了!整個碎玉軒上下,都聽她差遣!”
安陵容手中的針尖在絲緞上微微一頓,隨即又流暢地落下。
**果然…** 她心中毫無意外。甄嬛就是甄嬛,無論住在哪里,那份骨子里的驕傲和手腕都不會變。即便被打入偏遠的碎玉軒,她也要做那里的“主”!這份待遇,雖不及承乾宮,但在一個常在身上,已是極為特殊和逾矩了!尤其是指派掌事宮女和首領太監伺候,這分明是把她當成了碎玉軒的主位來對待!
安陵容臉上依舊沉靜如水,仿佛只是聽了一件無關緊要的瑣事。她緩緩放下針線,抬起眼看向青黛,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閃過一絲冰冷的算計。
“青黛,”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令,“你做得很好。現在,你再去做一件事。”
青黛立刻肅容:“小主請吩咐。”
“找人,”安陵容的目光銳利如刀,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悄悄**地把莞常在獨居碎玉軒正殿、且碎玉軒掌事宮女太監皆為她差遣的消息…**透露給翊坤宮的人知道。**” 她刻意加重了“悄悄”和“翊坤宮”幾個字。
青黛眼中瞬間閃過明悟!翊坤宮!華妃娘娘!小主這是要…借刀殺人?!她心領神會,用力點頭:“奴婢明白!小主放心,奴婢一定做得干凈利落,絕不留半點把柄!”
“嗯,去吧。”安陵容微微頷首,重新拿起針線,仿佛剛才只是吩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青黛領命,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如同一條融入暗影的魚。
殿內恢復了安靜,只剩下安陵容手中銀針穿過絲緞的細微聲響。陽光落在她沉靜的側臉上,勾勒出冰冷而堅毅的輪廓。
甄嬛, 安陵容心中無聲冷笑。你不是清高孤傲,不屑與我為伍嗎?你不是有封號,有家世,有那份得天獨厚的寵愛嗎?那便讓我看看,當你這份逾矩的“特殊待遇”傳到華妃耳朵里,傳到那個最恨別人僭越、最恨別人分薄她寵愛的年世蘭耳朵里時,你還能不能安然無恙地住在你那碎玉軒正殿。
她眼前仿佛已經看到華妃聽到消息時那張因嫉恨而扭曲的嬌艷臉龐,看到周寧海那瘸著腿匆匆趕往碎玉軒“宣旨”的身影,看到甄嬛面對華妃雷霆之怒時的錯愕與屈辱。
云苓正按照安陵容的吩咐,仔細檢查著皇后、華妃以及其他幾位嬪妃送來的賞賜。她深知深宮險惡,任何送入殿內的物品都可能暗藏玄機,尤其是入口、貼身或長時間接觸的東西。她動作麻利而謹慎,尤其對皇后送來的那幾匹錦緞、白玉頭面、宮花香料以及那頂看起來素雅精致的芙蓉色帷帳。
她先是仔細檢查了錦緞的質地和邊緣,又拿起白玉頭面在光線下細細端詳,嗅聞了香料和宮花的氣味,并未發現明顯異常。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頂芙蓉色帷帳上。帳子料子細密柔軟,繡著芙蓉花的紋樣,看著并無不妥,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清雅的香氣,與皇后賞賜的香料味道相得益彰。
云苓出于習慣,又湊近帷帳的邊角處,用力地嗅了嗅。那清雅的香氣之下,似乎隱隱夾雜著一絲極淡的、難以形容的、帶著點辛涼感的特殊氣息!
她心頭猛地一跳!這味道有些奇怪!她立刻拿起一小塊干凈的布,沾了點清水,小心翼翼地擦拭在帷帳內側不起眼的角落,然后湊近鼻端再次仔細聞了聞。
麝香!
雖然被濃郁的熏香掩蓋得極好,但這股獨特而霸道的氣息,她絕不會認錯!這是她家傳藥理中明確記載的、能令婦人氣血凝滯、久用則致不孕的烈性香料!而且這帳子…觸手感覺有些異樣,似乎是被精心浸泡過藥汁再晾干的!
云苓臉色瞬間煞白!她強壓下心頭的驚駭,又拿起皇后賞賜的那對雕琢成芙蓉花形狀的玉釵。玉質溫潤,雕工精美。她用小指指甲極其小心地刮了刮花蕊深處極其細微的縫隙,刮下一點微不可見的粉末,放在鼻下嗅了嗅。
一股極其微弱、帶著特殊辛甜、卻又暗藏寒涼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
零陵香!
這是另一種極其陰損的東西!長期佩戴于發間,通過頭部穴位緩慢滲入,同樣會損傷女子胞宮,難以受孕!而且這香被巧妙地封在玉釵內部,又被芙蓉花的造型完美遮掩,若非刻意探查,根本不可能發現!
“天啊…” 云苓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皇后娘娘!母儀天下的皇后!竟然在初次賞賜給一位新晉常在的禮物里,就埋下了如此惡毒、斷絕子嗣的殺招!而且手段如此高明,若非她通醫理,又得了小主特意叮囑仔細查驗,根本發現不了!
她不敢耽擱,立刻捧著那帷帳和玉釵,腳步匆匆卻盡量不發出聲響地回到內殿。
安陵容依舊坐在繡架前,仙鶴的羽翼已漸豐滿。看到云苓臉色蒼白、眼神驚惶地捧著東西進來,她心中了然,放下了針線。
“小主!”云苓聲音帶著壓不住的顫抖和憤怒,將帷帳和玉釵呈到安陵容面前,“皇后娘娘送來的東西有問題!而且是使人不孕的藥!”
她快速而清晰地將自己的發現低聲稟報:“這帷帳被精心浸泡過濃烈的麝香,再用熏香掩蓋氣味!長期懸掛于寢殿,氣味日夜侵染,足以令女子氣血凝滯,難以成孕!還有這對玉釵,花蕊深處竟被挖空,填入了零陵香粉末封死!長期佩戴,藥性通過穴位滲入,同樣損傷胞宮,絕人子嗣!”
云苓的聲音帶著后怕:“若非奴婢懂些藥理,又得小主吩咐仔細查驗…小主您…您從入宮第一日起,就要著了道了!”
安陵容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驚訝的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寒。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那芙蓉色的帷帳,又拿起那對精巧卻致命的玉釵,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凌。
她心中冷笑。前世自己依附皇后,最終也落得個被舍棄、被毒殺的下場。這一世,她還未曾投靠,僅僅是因為皇帝破格給了常在位分,住進了位置尚可的永壽宮,就值得這位“賢德”的皇后如此迫不及待地、用如此陰狠的手段來對付了嗎?
“自己不過是一個家世不顯的常在,竟也值得皇后這么早就出手。” 安陵容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徹骨的寒意,“看來,皇上破格給我常在位分,讓我住進永壽宮,還是招了某些人的眼了。” 這個“某些人”,指的自然是皇后。
她不僅洞悉了皇后的手段,更看穿了皇后此舉背后的忌憚——皇后忌憚的或許不是現在的安陵容,而是皇帝那點因聲音而起的興趣,以及這種興趣可能帶來的、不可控的未來!所以,她要趁安陵容根基未穩、羽翼未豐時,直接斬斷她最大的價值——生育皇嗣的可能!讓她永遠只能做一個無足輕重、隨時可以舍棄的“替聲”工具!
好狠!好毒!
安陵容將玉釵輕輕放回錦盒,仿佛那只是普通的首飾。她看向云苓,眼神銳利:“我知道了。云苓,你做得很好。”
她沉吟片刻,果斷下令:
“你先把這些東西,都仔細地收入庫房。記住,把皇后送來的所有東西,單獨存放,與其他人的賞賜嚴格分開!庫房鑰匙,由你和云苓共同掌管,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擅動!”
“是!小主!”云苓立刻應下,心中稍安。小主如此鎮定,讓她也有了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