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透過老舊的格子窗欞,斜斜地灑在白添的臉上。他睜開眼,有片刻的恍惚,不知身在何處。直到看到天花板上熟悉的、帶著水漬的紋路,聞到空氣中彌漫的、屬于老家的、混合著泥土和柴火氣息的獨特味道,他才徹底清醒過來。
不是在冰冷逼仄的出租屋,不是在令人窒息的辦公室格子間。他回家了。
院子里傳來母親掃地的“沙沙”聲,還有父親劈柴的沉悶聲響。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安寧。身體的疲憊在充足的睡眠后緩解了許多,但精神上的沉重和迷茫感,卻如同宿醉后的頭痛,依舊頑固地盤踞著。
他起身洗漱。對著那面蒙著水汽的舊鏡子,他看到了自己依舊憔悴、但比昨日多了幾分血色的臉。他拿起剃須刀,仔細地刮掉了拉碴的胡子。冰涼的水撲在臉上,帶來一種清醒的刺痛感。看著鏡子里那個雖然依舊眼神疲憊、但至少干凈清爽了一些的自己,他心底似乎升起了一絲微弱的、想要改變現狀的念頭。
早餐是母親熬的小米粥,配著自家腌的咸菜和昨晚剩下的餃子。飯桌上,父母依舊沒有過多詢問他在北京的事情,只是關切地問他睡得怎么樣,還餓不餓,家里新腌的咸菜合不合口味。這種小心翼翼的體貼,反而讓白添更加愧疚。他努力地吃著,試圖表現得輕松一些,但眉宇間那抹化不開的陰郁,卻逃不過父母的眼睛。
飯后,母親收拾碗筷,父親又默默地拿起工具去了后院。白添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有些無所適從。逃離了北京的喧囂和壓力,回到這慢節奏的故鄉,巨大的落差感反而帶來一種空虛的無所事事。他下意識地又摸了摸口袋里的煙盒。
就在這時,口袋里的舊手機震動了一下。不是短信,而是電話。
白添的心猛地一跳。誰會給他打電話?施劍?李主任?還是……蘇暢?
他有些緊張地拿出手機,屏幕上跳動的名字讓他松了口氣,隨即又有些意外——是蘇暢。
“喂?” 他接通電話,聲音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沙啞和不易察覺的緊張。
“白添!起床沒?太陽都曬屁股啦!” 蘇暢清脆爽朗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帶著笑意,瞬間驅散了清晨的沉悶,“在家干嘛呢?沒被阿姨的餃子撐壞吧?”
“沒……剛吃完早飯。” 白添聽著她輕松的語氣,緊繃的神經也放松了一些,“你呢?在家還好吧?”
“好著呢!睡了個懶覺,剛被我媽揪起來吃早飯。” 蘇暢笑道,“對了,今天天氣不錯,陽光挺好的。在家待著多悶啊,要不要出來走走?我知道河邊新修了一條步道,挺安靜的,空氣也好。帶你去散散心?順便……消化消化阿姨的愛心餃子?” 她的邀請自然又隨意,帶著老同學特有的熟稔。
河邊的步道?散心?
白添的心動了一下。他確實需要透透氣。家里雖然溫暖,但父母那種小心翼翼的關懷,有時反而讓他感覺更加沉重。他需要一個空間,一個能讓他暫時卸下偽裝、整理思緒的地方。而蘇暢……似乎是一個不錯的傾訴對象?或者說,僅僅是陪伴?
“好。” 他沒有太多猶豫就答應了。或許是因為蘇暢身上那種陽光般的活力讓他向往,或許是因為她昨晚的坦誠讓他覺得安全,也或許……他只是太需要一個人,能把他從這沉悶的自我封閉中拉出來。
“爽快!那一個小時后,清河橋頭見?” 蘇暢的聲音聽起來很高興。
“嗯,橋頭見。”
掛了電話,白添看著窗外明晃晃的陽光,深吸了一口氣。他換上了一件相對干凈的套頭衛衣,跟母親說了一聲“出去走走”,便出了門。
清河,是穿城而過的一條小河,也是白添童年記憶里重要的游樂場。記憶中,河水還算清澈,夏天可以摸魚捉蝦,冬天能在結冰的河面上溜冰。如今走近,卻發現河水渾濁了許多,帶著一股淡淡的腥氣。不過,河兩岸確實新修了水泥步道,栽種了一些柳樹和灌木,雖然初冬時節顯得有些蕭瑟,但比起過去泥濘的河岸,確實整潔干凈了不少。
遠遠地,就看到蘇暢站在清河橋頭。她沒穿昨天的風衣,換了一件米白色的短款羽絨服,圍著一條紅色的羊毛圍巾,襯得皮膚更加白皙。她正低頭看著手機,陽光灑在她身上,整個人像一團溫暖明亮的火焰,在冬日的河邊格外醒目。
“蘇暢!” 白添走近,喊了一聲。
蘇暢抬起頭,看到他,臉上立刻綻開笑容,快步迎了上來:“還挺準時嘛!怎么樣,這河邊的空氣,比北京霧霾強多了吧?” 她夸張地做了個深呼吸的動作。
“嗯,是好多了。” 白添也忍不住笑了笑。蘇暢身上那種蓬勃的生命力,總是很有感染力。
兩人并肩沿著河邊的步道慢慢走著。步道很安靜,只有風吹過干枯柳條的沙沙聲,和遠處公路上偶爾傳來的汽車鳴笛聲。河水在陽光下泛著渾濁的光,緩緩流淌。
“昨晚睡得好嗎?” 蘇暢側頭問他,語氣很自然。
“嗯,很久沒睡這么沉了。” 白添點點頭,目光看著緩緩流淌的河水,“家里……很安靜。”
“那就好。” 蘇暢踢著腳下的一顆小石子,“回來歇歇是對的。有時候就得按下暫停鍵,給自己充充電。我在律所快被榨干的時候,也總想著跑回來躲幾天。”
她的話再次提醒白添,她并非表面看起來那么一帆風順。他忍不住問道:“你實習……壓力真的那么大?”
“可不是嘛!” 蘇暢嘆了口氣,開始倒苦水,“帶我的王律師,業界有名的‘拼命三娘’加‘滅絕師太’。案子多,要求高,脾氣急。一份法律意見書,改個七八遍是家常便飯,動不動就被罵得狗血淋頭。加班更是常態,凌晨兩三點回家都是輕的。工資就那么點,付完房租,連買件像樣的衣服都得猶豫半天。” 她掰著手指數著,語氣帶著點夸張的抱怨,但眼神里并沒有真正的絕望,反而有種“痛并奮斗著”的韌勁。
“那……為什么還要堅持?” 白添問出了昨晚沒問完的問題。他發現自己對蘇暢的經歷產生了好奇。
“為什么?” 蘇暢停下腳步,轉過身,背對著渾濁的河水,看著白添,眼神變得認真起來,“因為不甘心啊,白添。我們拼了命考上大學,讀了四年法律,熬過地獄般的司考,難道就是為了在實習期被嚇跑嗎?我不甘心。” 她頓了頓,目光投向遠方,“而且……你知道嗎?雖然累,雖然被罵,但每次看到自己整理的材料在法庭上被法官認可,看到因為我們的努力,哪怕只是幫客戶爭取到一點點應得的權益,那種成就感……是無法形容的。就像……” 她努力尋找著比喻,“就像你在黑暗里走了很久,突然看到前面有一點光,雖然很小,但你知道方向是對的。”
她的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白添心中激起了更大的波瀾。不甘心……方向是對的……這些詞,像久違的鼓點,敲打在他早已沉寂的心弦上。他想起了自己大學時和孟濤他們搞工作室時的熱情,想起了那些熬夜討論方案、為一個創意爭執不休的日子。那種為了目標而燃燒的感覺,似乎已經離開他太久了。
“那你……有目標嗎?比如,幾年內成為正式律師?或者……” 白添忍不住追問。
“當然有啊!” 蘇暢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斗志,“短期目標就是熬過實習期,拿到留用名額!然后,踏踏實實跟著王律學本事,爭取三年內能獨立接一些小案子。長遠嘛……”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當然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成為像電視劇里那樣,在法庭上侃侃而談、維護正義的金牌律師啦!雖然聽起來有點天真,但夢想還是要有的,對吧?” 她歪著頭看著白添,笑容明媚,帶著少女般的憧憬,卻又無比堅定。
夢想……金牌律師……
白添看著蘇暢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臉龐,看著她眼中那份清晰的目標感和蓬勃的斗志,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羨慕,以及……一絲隱隱的自慚形穢。曾幾何時,他也擁有過這樣清晰的目標和燃燒的熱情。可現在呢?他的夢想是什么?似乎只剩下如何保住那份隨時可能丟掉的工作,如何支付下個月的房租,如何在這沉淪的泥潭里茍延殘喘。
“白添,” 蘇暢的聲音將他從自怨自艾中拉了回來,她的語氣變得柔和而認真,“我知道你最近肯定遇到了很難的事。你不想說,我不勉強。但是,別把自己困死在里面。北京也好,老家也好,都不是終點。重要的是,你自己想往哪里走?你心里……還有火嗎?”
你想往哪里走?
你心里還有火嗎?
這兩個問題,像兩記重錘,狠狠砸在白添的心上。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回答。他早已迷失了方向,心中的那團火,似乎早已被冰冷的現實和絕望的淚水徹底澆滅了。他看著蘇暢清澈而帶著期待的眼神,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羞愧。
“我……” 他低下頭,看著腳下灰色的水泥步道,聲音干澀,“我不知道……”
就在這時,一陣突兀的手機鈴聲打破了兩人之間短暫的沉默。是蘇暢的手機。
蘇暢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眉頭立刻皺了起來,臉上閃過一絲明顯的煩躁和無奈。她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表情,對白添做了個抱歉的手勢:“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王律的。”
她走到幾步開外,接通了電話:“喂,王律師……嗯,我在家……什么?那個并購案的補充材料?不是上周就交給李助理了嗎?……他還沒整理好?……下午就要?……好好好,我知道了,我馬上聯系他……您別急,我保證下午上班前把完整的電子版發您郵箱!……好的好的,再見王律師。”
掛了電話,蘇暢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對著渾濁的河水長長地嘆了口氣,剛才的明媚陽光仿佛瞬間被陰云籠罩:“唉!催命符又來了!李助理那個馬大哈,關鍵時候掉鏈子!害得我又得遠程救火!” 她轉過身,一臉歉意地對白添說:“對不起啊白添,本來想好好跟你走走聊聊的。律所那邊有急事,我得趕緊回去處理一下材料,下午必須發過去。”
白添看著蘇暢瞬間被打回“社畜”模式的疲憊和煩躁,心中那點自慚形穢反而淡了一些。原來,她口中的“壓力大”并非虛言。他連忙說:“沒事沒事,工作要緊。你快回去吧。”
“真掃興!” 蘇暢嘟囔了一句,但很快又打起精神,“不過今天能跟你出來走走,聊聊天,挺開心的。感覺……好像又找回了點高中時候的感覺。” 她看著白添,眼神真誠,“白添,記住我剛才的話。別放棄自己。無論遇到什么,都別把心里的火徹底熄滅了。北京……我等你回來。到時候,我請你吃飯!地方你挑!” 她試圖用輕松的語氣沖散工作的陰霾。
“嗯。” 白添點點頭,心中五味雜陳。
“那我先撤了!你再多走走,曬曬太陽!拜拜!” 蘇暢揮揮手,轉身快步朝著來時的方向走去,背影依舊挺拔,卻帶著一絲被工作追趕的匆忙。
白添獨自站在河邊的步道上,看著蘇暢的身影消失在橋頭。冬日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河風依舊帶著涼意。蘇暢的話還在耳邊回響:“你想往哪里走?”“你心里還有火嗎?”“別放棄自己。”“我等你回來。”
這些話語,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久久不散。它們帶來了溫暖和鼓勵,卻也帶來了更深的迷茫和自省。他心里的火,真的還能重新點燃嗎?前路在哪里?蘇暢的等待,又意味著什么?
他下意識地又摸了摸口袋里的煙盒。這一次,他猶豫了很久,最終,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河邊清冷的空氣,將那盒煙攥得更緊了些,卻沒有拿出來。
河水平緩地流淌著,帶著未解的結,流向未知的遠方。而白添的心湖,也因為這短暫的重逢和深入的交心,被投入了更多復雜難明的情緒。歸家的倦鳥,在溫暖的巢穴里,開始第一次真正地審視自己折斷的翅膀,思考著重新起飛的可能,哪怕那可能性,依舊渺茫如風中殘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