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失憶歸宮三年后,忽然在御花園里瘋癲發作,被人緊急送回冷宮。
原來是我腦中的血塊壓迫神經,只有用特殊的銀針刺激才能恢復記憶。三年前他要廢我,
我在冊封大典上墜樓昏迷,一醒就什么都不記得了。如今,我已經癡傻。
他也已經有了新皇后。三年前,還是現在的皇后林婉兒救了我一命。
太醫院首席太醫搖著頭嘆息:「孽緣。」半晌,他睜開眼:「再癡傻,她也曾是太子妃。」
我傻笑著去見太后。她年過花甲,面容威嚴可怖。「太后娘娘好!」我蹦蹦跳跳地跑過去,
然后很快被華麗的鳳椅吸引了注意力。「太后娘娘,您坐的椅子好漂亮啊。」她沒說話,
只靜靜地看著我。半晌,她渾濁的眼里滴出淚來,「為何如此?」底下的太醫們不敢說話,
在滿殿藥香里沉默。太后惱恨,「養你們這么多年,竟是無用!」
只有從冷宮帶我回來的張嬤嬤苦笑,「太后娘娘也見識過那次墜樓,
難道不知道腦疾是最難醫治的么?」「血塊不散,記憶不歸,人豈能不傻?
只有銀針配合特殊手法才是她的解藥。」太后抬起眼,
「可皇上如今并沒有要為她醫治的意思。」張嬤嬤自顧自地磨著銀針,「等著瞧罷,
清音癡傻不要緊,皇上若是真的絕情才有趣呢!」太后又閉上了眼睛。我自己玩了半天,
終于覺得累了。跑過來靠著張嬤嬤,「嬤嬤怎么不說話了?」她摸摸我的頭發,沒出聲。
過了一會兒,太后開口,「叫皇后來。」林婉兒邁步進來,我看見她,十分驚喜,
「婉兒姐姐!」我親熱地拉著她的手,「姐姐當年救了清音,清音要謝謝姐姐的救命之恩。」
太后臉色劇變,「皇后!」我恍若未聞,「那日在鳳臺上,清音差點摔死,
還好婉兒姐姐拉了我一把!姐姐,你說當時好險啊?」林婉兒跪了下來,「太后,
臣妾實在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太后冷冷地,「當年清音墜樓后,你自告奮勇照顧她,
哀家當時就疑惑,為何你如此積極,甚至連太醫都準備周全!」林婉兒沉默應對,我怯怯道,
「太后娘娘為何要罵婉兒姐姐呢?是清音自己不小心的。」又去拉林婉兒的手,
「姐姐對清音真的很好呢。」我握著林婉兒的手腕,她的皮膚柔軟細膩,
是無數珍貴脂粉浸潤出的尊貴。半晌,太后睜開眼,看向張嬤嬤,
「清音的娘臨終前托付給哀家,哀家絕不會不管。」「再癡傻,
她也是皇室血脈認定的太子妃。」她冷冷俯視著跪地的林婉兒,「皇后,你要記住,
她沈清音的爹是為了先帝戰死的,所以她在宮里一日,出身就要比你尊貴一日。」
林婉兒沒有說話,只是手指緊攥成拳。我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對不對,姐姐說,
人人生而平等,勞動最光榮!我這樣生來就要做太子妃的人,一日都不曾勞作,可恥。」
我伸出手。我的手粗糙黝黑,上頭陳舊和嶄新的傷痕交錯,指甲上甚至還有一塊淤血。
太后臉上的痛惜更深,她冷冷地看著皇后,「皇后近日操勞過度,去慈寧宮靜養一個月。」
林婉兒臉色一暗,半晌才回答,「是。」我湊過去,「婉兒姐姐,你為什么臉色這么難看啊?
」「清音這些年一直在冷宮勞作,姐姐你呢?」我無知無覺地笑,「這些年,
清音學會了很多手藝,認識了很多好人,吃了很多粗茶淡飯。」「姐姐,你呢?」
2皇帝匆匆忙忙地走進大殿,連貼身太監都甩到了后頭。他英俊面孔上隱隱不滿,「母后!
您怎能這樣對婉兒!」我興奮地猛撲了過去。結結實實撞得他痛彎了腰。他待要罵我,
見我的眼淚大顆往下掉,又只能住口,「慕寒哥哥,清音好想你。」我靠在他懷中,
「清音在冷宮待了這么久,如今記起一些事了,慕寒哥哥和清音還能重新開始嗎?」
皇帝怔住了。我見他不答,氣得一口咬在他手上。皇帝痛叫一聲,傷口滲出鮮血來。
他的手臂上本也有一枚陳舊的疤痕,如今覆蓋上去,新舊傷口嚴絲合縫。
那是很早之前他為了護我留下的傷。顧慕寒苦笑,「清音,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是你自己墜樓失憶的,你還記得嗎?」他在太后面前跪了下來,「清音如今癡傻,
說話胡言亂語,母后千萬不可因此責怪皇后。」林婉兒的手指松開了,
顯然顧慕寒是站在她那邊的。太后面色森冷,「你忘了自己是怎么登上皇位的么!先帝遺詔,
無論太子是誰,清音都是太子妃!——皇帝,還要哀家繼續說下去嗎?」顧慕寒沉聲,
「兒臣曾為了清音舍命相救,母后是知道的。」「慕寒哥哥,
你什么時候為了清音舍命相救啊?」我天真地挽起他的手臂,「這不是好好的嗎?」
顧慕寒苦笑,「你瞧,她連我為了救她,差點被毒箭射中的事情都忘了。」
我靜靜地看著他的臉。突然咯咯笑了起來,拍手道,「羞羞羞,慕寒哥哥,
那日明明是你自己不小心,害怕被父皇責罵,才說是為了救我。你給我的那顆夜明珠,
我還記著呢!」顧慕寒臉色一變。張嬤嬤哈哈一笑,「原來是這樣的心機,
倒是占了多少年救命恩人的便宜,好買賣,好劃算!」太后臉上的皺紋愈發深重,
她死死盯著顧慕寒,「這話可真?」顧慕寒矢口否認,「清音瘋話連篇,母后怎可相信!」
我拿起一邊的糕點美滋滋地吃,「太后娘娘,您也吃啊。」半晌,太后才開口,「罷了,
你起來吧。」他們雖然不是親生母子,但卻互相扶持多年,
一步步從先帝成群的兒子中脫穎而出。只是顧慕寒多年營造的深情太子的形象,
不免會受到一些影響。顧慕寒這才起身,也不敢去扶林婉兒了。太后撂下一句話,
「十日之后的冊封典禮,著內務府去辦吧。」我笑嘻嘻地問太后,「冊封典禮,是什么?」
她憐惜地摸摸我的臉,「就是宮里的人都來給你請安。」我扁扁嘴,「誰來給我請安?
叫阿桃來,我要她做荷包!」太后不明白我在說什么,還是身邊的嬤嬤提醒,
「是之前太子妃身邊的一個小宮女,如今——如今不知道打發到哪里去了。」我哭了起來,
「我就要阿桃!」我動作幅度太大,一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杯里的茶水撒了一地。
我趕緊跪下去用手捧著喝,甚至要趴下去舔。一邊的嬤嬤趕緊拉住我,「娘娘,
再讓人上一杯就好了。」太后終于松了口,枯如樹皮的臉閃過憐憫,「這副模樣,
倒真是可憐。」「把那個宮女給她找過來吧,她還要什么,隨她去了。」
3張嬤嬤將我送回冷宮后就走了。她是我阿娘的奶娘,我第一次見她,是在我爹娘的靈堂前。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阿娘會醫術。原來阿爹在戰場上能夠力挽狂瀾,將士們在困境中也能堅持,
全都是因為她的醫術。后來我們打勝了,爹的結拜兄弟當了皇帝,可爹娘卻都沒能活下來。
先帝給了我太子妃的名分,并宣布我就是未來的皇后。我才十四歲,
卻已經是皇城里最尊貴的女子。太上皇將對我爹娘的愧疚全都補償在了我的身上,
錦衣玉食地養著我。無人敢對我斥責,無人敢管教我,任由我成為皇城里最囂張的存在。
只除了林婉兒。她是寒門出身的宮女,從前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后來不知怎么卻變了一個人,
如暖陽一樣溫柔而聰慧。在我任性欺負阿桃的時候,她狠狠地訓斥了我。
「不管你身份多高貴,人人生而平等,她也是人!」「勞動最為高尚,
每一個自食其力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這樣新鮮的說法把那個時候的我深深迷住了。
她跟我說,宮外的世界是自由的。她說,這個世界不完美,所以我們要去改變它。
女子能比男子做得更好。她說了很多,眼睛溫柔如水,最后問我:「你要不要拜我為師?」
我鄭重下拜,喊她師長。她嫣然一笑,你叫我婉兒姐姐就好。夢里,
我站在裝飾著金龍和鳳凰的殿閣中仰頭欣賞,然后轉頭對皇后一笑:「婉兒姐姐。」
睜開眼睛的時候,三年后的阿桃跪在我面前。她身上大概是新換的衣服,
但是我還是聞得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好香!」我拍手叫好。
她趕緊跪下來:「娘娘息怒,奴婢剛從浣衣局過來,身上的味道自然不好聞。」
我好奇:「浣衣局?那豈不是很辛苦?」她苦笑:「娘娘忘了嗎?
浣衣局洗的都是宮人的衣裳,自然辛苦得很。」我招招手:「你過來。」
她順從地在我身邊跪下,我摸了摸她的臉。她明明還是少女模樣,卻不得不弓著腰,
盡力不讓人看見她眼中的悲傷。因為她的手已經被冷水浸得紅腫粗糙,在我的注視下,
薄唇微顫,眼中含淚,「娘娘。」我輕輕抵住她的嘴唇,「噓。」
4我用力捏住她的臉往外扯,「小阿桃!快給我做荷包去!」我身邊還有很多嬤嬤在照顧我,
包括阿桃給我做荷包的時候,她們也要伺候我、保護我,我說的話她們都會記下來。
不過在御花園的時候,我就可以盡情地奔跑,在宮廷里四處喧鬧。
嬤嬤們腿腳沒有我和阿桃快,被我們遠遠地拋在身后。我一邊拿著荷包跑,一邊回頭看,
冷不防跟一位宮裝麗人撞了個滿懷。「大膽!怎么敢沖撞溫貴妃娘娘!」
一旁的侍女斥責出聲,那麗人卻看著我笑,「這不是清音嗎?」我懵懵懂懂地看著她,她笑,
「你不記得我了?我是溫如玉。」我呆呆地看著她,她見我沒有反應,嘆息道,
「聽說你已經傻了。也是,不傻怎么會從太子妃淪落到這般境地。」她彎腰湊到我面前,
「你以前是太子妃,從今往后卻要接受皇后的踐踏了。」我偏頭盯著她看,她見我沒反應,
覺得無趣,便站直了身子要走。她轉身那一瞬間,我終于開口,「姐姐為何如此憔悴?」
她渾身一震。溫貴妃亦是當年入宮的秀女,與我也算舊相識。她原本生于江南富商之家,
后來父親敗落,她選秀入宮,再沒有回去過那生她養她的地方。
可是那些往事永遠不能被人忘懷。她脫口而出,「你、你怎么知道我家的事?」
阿桃終于追上我,見溫貴妃和我說話,趕緊上來解釋,「娘娘,我家主子如今失憶,
娘娘千萬不要往心里去。」嬤嬤們氣喘吁吁地追上來,「不知道太子妃說了什么話,
可曾冒犯娘娘?」我被飛來的一只蝴蝶吸引了注意力。一邊蹦跳著試圖撲蝶,
嘴里仍然在說著些奇怪的話。似是往事,又似在提醒。只有溫貴妃聽得懂。「江南雨,
江南花。金山銀山變泥沙。泥沙埋了富貴夢,」「如今只剩一枝花。」
溫貴妃容色沒什么變化。但她的手指繃緊了,半晌沒有出聲。嬤嬤還在笑著追問,「娘娘,
太子妃剛剛說了什么呢?」溫貴妃看了看嬤嬤,又看了看我,勉強擠出一笑,
「什么奇奇怪怪的,我也聽不明白。」嬤嬤們趕緊將我和溫貴妃分開,「太子妃,
去那邊看花吧。」溫貴妃的手指藏在了袖子里,袖子卻抖得厲害。「那本宮就先走一步了。」
5我在冊封典禮上又見到了溫貴妃。短短幾天,她臉頰消瘦得微微凹陷,可眼睛卻晶亮,
猶如星光。我穿著華麗的服飾,在椅子上左右扭動,阿桃跪在地上,
安撫我道:「娘娘再忍耐些,各位娘娘還要給您行禮呢。」從此之后,
我就是重新獲得冊封的太子妃了。淑妃和溫貴妃依次走上前,淑妃敬獻了一座白玉觀音,
溫貴妃卻兩手空空。「太子妃歸來,臣妾不勝欣喜!」她笑了笑,
然后拔下了頭上從不離身的碧玉簪。「從前與太子妃在宮中相識,一同侍奉先帝,
本以為此生難得再見太子妃清醒,卻不料還有重逢的一天。這發簪是一對,臣妾一只,
太子妃一只,作個姐妹情誼罷。」她一步一步走上前,顫抖著手,輕輕將發簪插入我的發髻。
淑妃卻輕輕嘀咕:「好好的日子,提什么從前。」從前近年來是個敏感詞,
是朝廷的忌諱所在。我摸了摸頭發,然后對她露出一個笑。「清音好喜歡這個禮物!」
這只漂亮的發簪是江南工匠的手筆,碧玉蝴蝶的翅膀中空,恰好能夠放入一個小紙條。
我對這發簪愛不釋手,連睡覺都要放在枕下。嬤嬤們笑了,「倒真是孩子心性。」又嘆氣,
「這樣如何能重新做太子妃?」「難道還真指望她重新得寵呢,只要她能生出孩子,
太后娘娘便也——」「住嘴!」原本還笑著的嬤嬤突然伸手給那年輕的宮人一耳光。
「胡說八道什么!太后娘娘一片慈悲心,容不得你詆毀。」她臉上猶如霜寒,「拉出去,
打死算數。」說完,她才轉頭看我,見我仍然對鏡擺弄著今日得到的簪環,胡亂往頭上戴著,
對剛剛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她又露出和藹的笑,「太子妃,一會皇上要來,您要聽話呀。」
我眨眨眼,「聽話可有好處?」她笑,「自然少不了!太子妃到時候便知道了。」
她將我送入寢殿,顧慕寒正在床榻上垂頭沉思,看見我,他只是勉強笑笑,「清音。」
我湊過去,「慕寒哥哥,我把你那件事說出去,你可生我的氣?」他搖搖頭,
「都過去這么久了,況且太后未必真不知道。」他看我懵懂的樣子嘆氣,「清音,
你為什么要醒過來呢?」他的臉上露出了難以忍耐的厭惡,「你要是一直傻下去多好啊。」
我嘟囔,「慕寒哥哥,你怎么變了一個人一樣,以前你不是說最喜歡清音的嗎?」
他多年積攢的憤懣凝成一個古怪譏諷的笑。「無論誰做太子,你都會是太子妃,
我怎么能不喜歡你呢?」他突然湊過來,臉上帶著幽暗的惡意和痛快,「你知不知道,
你的失憶根本就治不好。」我呆呆地看著他,似乎無法理解他說的話。6顧慕寒走了。
我身邊的宮女氣得直嘟囔,「陛下也太過分了,我們娘娘的臉面往哪擱?可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