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課后那場哄堂大笑的余波，在章霜心頭盤桓了整整三天。每一次走進地理教室，
看到那個巨大的地球儀，她都覺得臉頰發燙，仿佛那冰冷的球體也帶著無聲的嘲弄。
周禹依舊坐在她旁邊，沉默、專注，像一座不會被風浪撼動的燈塔。他幫章霜撿起掉落的筆，
在她對著等高線圖發呆時用筆尖輕輕點一下正確的位置，
但絕口不提那堂課上章霜的“壯舉”，也避開了章霜小心翼翼遞來的、帶著討好意味的零食。
這種沉默的包容，反而讓章霜心里更不是滋味。直到周五傍晚，
那封帶著哭腔的“求救信”和緊隨其后炸裂的“企鵝撒哈拉之謎”，才像一把鑰匙，
猝不及防地撬開了周禹緊閉的心門。看著屏幕上那行荒謬絕倫的問題，
周禹幾乎能聽到自己腦中某根名為“理智”的弦“啪”地斷裂的聲音。
他對著天花板長長地、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仿佛要把胸腔里積壓的無奈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牽掛都吐出去。“等著。
”他敲下這兩個字，認命地翻開了那本深藍色的錯題本。周六圖書館的補習，
在章霜的草莓汽水攻勢和間歇性的“地理黑洞”言論中有序（或者說雞飛狗跳）地進行著。
當周禹看到章霜終于能對著世界地圖，磕磕巴巴但基本正確地說出主要氣候類型分布時，
一種微妙的成就感，悄然壓過了之前的無奈。然而，
平靜的學習生活很快被一張貼在公告欄上的鮮紅“喜報”打破。“張弛骨折了？
”周禹抱著厚重的參考書，站在喧鬧的公告欄前，眉頭微蹙。高三地理奧賽主力隊員的缺席，
對即將到來的省賽無疑是沉重打擊。王老師和隊長陳鋒焦急懇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份沉甸甸的期望和隨之而來的壓力讓他本能地想退卻——他習慣獨自在知識的深海里潛行，
競賽的協同與高壓是另一個世界。更何況，
他心里還裝著那個信誓旦旦要保住美術課、地理知識卻像漏勺一樣的章霜。
就在他斟酌著婉拒的措辭時，那陣熟悉的、帶著點不管不顧勁頭的風沖到了面前。
“讓我去替補吧！”章霜的聲音清脆響亮，帶著一種初生牛犢般的無畏，
瞬間凍結了公告欄前的空氣。陳鋒的驚呼和王老師疲憊的拒絕像冰水澆下，
章霜臉上的光彩瞬間黯淡，難堪地低下頭。周圍那些探究和嘲弄的目光像細小的針，
扎得她幾乎要縮起來。就在章霜感覺無地自容，只想立刻挖個地洞鉆進去的時候，
一只微涼而穩定的手輕輕搭在了她的手腕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將她往身后帶了半步。
周禹上前一步，平靜地迎上王老師和陳鋒難以置信的目光：“王老師，陳鋒。
章霜同學主動請纓，這份為集體榮譽而戰的勇氣，值得肯定。時間緊迫，選拔困難，
我提議：我加入奧賽隊作為正式隊員參賽。同時，”她側過身，
目光落在因為震驚而瞪大眼睛的章霜臉上，“我申請讓章霜同學作為我的特別助手，
隨隊參加集訓。她可以協助我整理資料、熟悉團隊流程，并在必要時分擔基礎性輔助任務。
這樣既能保證隊伍實力，也能給有潛力的同學一個學習機會。請老師考慮。
”這個提議太過出人意料，公告欄前一片寂靜。
王老師鏡片后的目光在周禹沉靜的臉龐和章霜寫滿驚愕與難以置信的小臉上來回逡巡。
他了解周禹的實力，他是真正的“理科學霸”，思維縝密，知識扎實，如果他肯加入，
絕對是定海神針。至于章霜……他看著那個平時地理課能鬧出“赤道過武漢”笑話的女孩，
此刻被青回梧護在身后，眼神里有驚慌，
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巨大信任砸中的茫然和一絲……微弱的亮光。“特別助手？
”王老師沉吟著，“這……”“老師！我保證！我一定好好學！絕不給周禹拖后腿！
讓我干什么都行！整理資料、端茶倒水、跑腿復印……我都可以！
”章霜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猛地從周禹身后探出半個身子，語速快得像機關槍，
小臉因為激動又漲紅了。陳鋒看看一臉決然的周禹，又看看拼命保證的章霜，
最后看向王老師，猶豫著開口：“老師……周禹的能力沒得說，有他在，我們勝算大多了。
章霜……就當是后勤？也能幫大家節省點時間？”王老師重重地嘆了口氣，又揉了揉太陽穴，
最終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好吧！周禹，歡迎你正式入隊！章霜同學，”他轉向章霜，
語氣嚴肅，“‘特別助手’不是玩笑，集訓強度很大，要求很高，
你必須完全服從周禹的安排，認真完成她交代的每一項任務！如果表現不合格，
我會隨時取消你的資格。明白嗎？”“明白！明白！謝謝王老師！謝謝隊長！
”章霜激動得差點跳起來，連連鞠躬，然后猛地轉向周禹，眼睛亮得驚人，
用力抓住她的胳膊，“梧梧！謝謝你！我……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周禹的手臂被她抓得有些疼，鏡片后的眸光微微閃動，
最終只是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嗯。先把手松開。”奧賽集訓的強度遠超章霜的想象。
放學后和周末的大部分時間都被壓縮在了地理教研室那個堆滿地圖冊和巖石標本的房間里。
空氣里彌漫著舊紙張、粉筆灰和一種名為“高壓”的緊張氣息。
周禹很快展現出她“定海神針”的實力。
復雜的星圖判讀、艱深的地質構造分析、刁鉆的區域地理比較……無論多么冷僻刁鉆的題目，
他都能條分縷析，迅速抓住核心，給出清晰精準的答案。他的話依舊不多，
但每一個字都切中要害，邏輯嚴密得無懈可擊。
陳鋒和李薇（另一位高三隊員）看他的眼神充滿了敬佩，
連原本對她“自帶拖油瓶”略有微詞的隊員也徹底服氣。而章霜，
則成了這個學霸團隊里一個……畫風迥異的存在。她的“特別助手”工作，
從周禹交給她一沓厚厚的、標注著“基礎地理概念辨析”的復印紙開始。
周禹的要求很簡單：“把這些概念的定義、特征、典型例子，用你自己的方式整理出來，
每天晚飯前交給我看。看不懂的標記出來。
”章霜看著那些“地轉偏向力”、“喀斯特地貌”、“洋流模式”之類的名詞，
只覺得一陣頭暈眼花。但她咬咬牙，拿出了十二萬分的認真。她不再像以前那樣想當然，
遇到不懂的，會先自己翻書查資料，實在搞不定，才怯生生地、用最小的聲音去問周禹。
周禹從不嘲笑她問題的“低級”，總是用最簡潔的語言點破關鍵，
有時甚至會在草稿紙上畫個示意圖。然而，章霜整理出來的東西，
還是常常讓周禹的太陽穴隱隱作痛。比如，關于“風化作用”，
章霜的理解筆記是這樣的：物理風化：石頭裂開！像凍住的豆腐掉地上碎了！
（旁邊畫了一個裂成八瓣的石頭，和一個摔碎的豆腐）化學風化：石頭被“吃掉”了！
酸酸的水或者空氣，像貪吃蛇！（畫了一條蛇在啃一塊石頭，
石頭在冒泡泡）生物風化：樹根好厲害！能把石頭撐開！還有小蟲子鉆洞！
（畫了一棵大樹把石頭頂裂，
幾只卡通蟲子拿著小錘子鑿洞）周禹看著那充滿童趣（或者說幼稚）的筆記和插圖，
沉默了幾秒，拿起紅筆，在“凍住的豆腐”旁邊寫上“熱脹冷縮、冰劈作用”，
在“貪吃蛇”旁邊寫上“溶解、氧化、水解”，
在“蟲子拿錘子”旁邊寫上“根劈、動物挖掘”。他想了想，
最終沒有把那張畫滿卡通圖案的紙揉掉，而是折好，夾進了自己的文件夾里。又比如，
讓她幫忙整理歷年奧賽真題中關于“世界主要漁場分布”的考點。
章霜吭哧吭哧忙活了一下午，
交上來一份圖文并茂的“大作”：她用彩色鉛筆在世界地圖上畫了幾個大大的魚形圖案，
標注著“好多魚！”，旁邊還畫了海浪和小船。然后在旁邊空白處，
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秘魯漁場：有涼涼的水上來！魚愛冷！
（畫了個向上的箭頭和雪花）北海道漁場：冷水和熱水打架的地方！魚被擠出來了！
（畫了兩股水流撞在一起，蹦出幾條魚）紐芬蘭漁場：也是冷熱水打架！
（畫了同樣的水流對撞）周禹看著這份“抽象派”漁場分析，按了按眉心。
陳鋒正好湊過來瞄了一眼，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章霜，
你這畫的是……海底總動員？”章霜的臉瞬間紅透，像熟透的番茄，手指不安地絞著衣角，
求救般地看向周禹。周禹沒理會陳鋒的調侃，拿起筆，在章霜畫的“魚形圖案”旁邊，
地勾勒出秘魯寒流、日本暖流、千島寒流、墨西哥灣暖流、拉布拉多寒流等洋流的流向箭頭，
并在交匯處打上清晰的標記。然后，在章霜那行“冷熱水打架”旁邊，寫上了“寒暖流交匯，
海水擾動，營養物質上泛，浮游生物繁盛，魚類聚集”。“本質是對的，
”周禹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聽不出情緒，“但表達需要精確。漁場形成的關鍵是營養物質。
洋流名稱和流向必須準確。”他把修改好的圖推還給章霜，“重畫。洋流用箭頭，標注名稱。
漁場范圍用虛線框出。”章霜如蒙大赦，趕緊接過，小雞啄米般點頭：“嗯嗯！明白了！
營養物質！洋流名稱！”她立刻埋頭，開始用橡皮小心翼翼地擦掉那些卡通魚，
努力模仿青回梧畫出的、代表不同性質洋流的、精準而簡潔的箭頭。
集訓的日子就在這種“學霸穩定輸出，助手艱難成長”的節奏中推進。章霜很努力，
雖然還是會鬧出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小插曲（比如把等高線密集處畫成了抽象派的波浪線，
被李薇戲稱為“章氏藝術地形圖”），但她的進步也是肉眼可見的。至少，
“赤道過武漢”和“企鵝住撒哈拉”這種級別的錯誤，再也沒出現過。這天下午，
集訓內容是模擬實戰，解析一組極其復雜的古地質圖，推斷某區域的地質演變史。
題目難度極高，涉及大量專業術語和空間想象。教研室里氣氛凝重，
只有筆尖劃過紙張和偶爾翻動資料的沙沙聲。
周禹、陳鋒、李薇三人圍著一張鋪開的巨大圖紙，眉頭緊鎖，低聲討論著。
章霜則坐在稍遠一點的桌子旁，面前攤開一本厚厚的地質學詞典和周禹給她的重點筆記，
負責根據他們的討論，快速查找并整理相關地質時期的標準特征和化石證據。
討論進行到關鍵處，關于某個關鍵巖層的形成時代，陳鋒和李薇產生了分歧。
陳鋒認為是中生代晚期，李薇則堅持是古生代末期。兩人引經據典，爭論不下。
“關鍵要看這層砂巖里所含的微體化石組合！”李薇指著圖紙上一處標記，
“如果是標準化石A大量出現，就指向古生代末！
”“但這里的沉積構造明顯顯示是陸相沉積，標準化石A在陸相環境出現率極低，
更可能是后期混雜！”陳鋒反駁。“需要具體種屬鑒定報告！題目沒給！”李薇有些懊惱。
爭論陷入僵局。青回梧一直沉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圖紙邊緣輕輕敲擊，
這是她深度思考時的習慣動作。她需要更確鑿的證據鏈條。就在這時，
一個帶著點猶豫和不確定的細小聲音，
…陳鋒學長……李薇學姐……我……我好像……看到了一點東西……”三人同時抬頭看向她。
章霜手里捏著一支削尖的彩色鉛筆，小臉因為緊張而繃緊，
指著她面前那份地質圖復印件的某個角落。那是圖紙邊緣一個非常不起眼的細節，
標注著一行幾乎看不清的小字和幾個模糊的符號。“什么？”陳鋒有些急躁地問。
“這里……這里好像畫了幾個……很小很小的……貝殼？”章霜的聲音更小了，
帶著明顯的不自信，“形狀……有點像……有點像周禹筆記里那個……‘菊石’的簡筆畫？
但是……又不太一樣……有點扁扁的……”菊石？！陳鋒和李薇都是一愣，立刻湊過去看。
圖紙邊緣那個模糊的符號，經過章霜用鉛筆小心翼翼地描摹勾勒后，
確實顯露出一個極其微小、形態獨特的貝殼狀化石輪廓！非常像菊石，但又有細微差異！
周禹眼中精光一閃，立刻翻開自己的筆記本，迅速找到古生物化石圖鑒頁。
她的指尖劃過一串串名字和圖片，最終停留在一張圖片上：“不是標準菊石。
是**菊石亞綱下的一個特殊演化支——齒菊石（Goniatite）！
** 它的縫合線更簡單，殼體更扁平！主要繁盛于**古生代晚期**，
尤其是石炭紀到二疊紀！”答案呼之欲出！“齒菊石！古生代末期！”李薇驚喜地叫出聲，
“這就對上了！完全符合陸相沉積和這套巖層的上下關系！”陳鋒也恍然大悟，
用力一拍桌子：“沒錯！就是這個！章霜！你眼睛夠尖的啊！這都能被你發現！
”他看向章霜的眼神充滿了驚訝和贊賞。章霜被夸得有點懵，隨即巨大的喜悅涌上來，
小臉瞬間亮了起來，
看那個小圖……有點像周禹筆記里畫的……就試著描了一下……”周禹的目光落在章霜臉上，
看著她因為一點小小的發現和肯定而煥發出的光彩，
那是一種不同于她解出難題時的、更純粹更生動的喜悅。鏡片后的眸光微微柔和了一瞬，
他輕輕推了推眼鏡，低聲說：“觀察力可以啊，繼續保持哦“張博士”。”這句簡短的肯定，
讓章霜像被注入了強心劑，腰桿都挺直了幾分，用力點頭：“嗯！
”這次小小的“化石發現事件”像一顆投入水面的石子，在奧賽隊里激起了微瀾。
雖然章霜的基礎知識依舊薄弱，但她那種獨特的、帶著點藝術生敏銳的觀察力，
偶爾會帶來意想不到的視角。更重要的是，大家發現，只要周禹在身邊，
章霜就像找到了主心骨，再難的任務，她都會咬著牙去嘗試完成，
那份笨拙的認真和逐漸增長的韌性，讓人很難再對她抱有最初的輕視。省賽的日子越來越近。
集訓進入最后沖刺階段，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連續的熬夜和高強度腦力消耗，
讓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倦容。周禹依舊穩定，但眼底也泛起了淡淡的青黑。
章霜更是像一根繃緊的弦，她不僅要完成周禹布置的越來越艱深的“助手任務”，
還要拼命補習自己落下的基礎課程，整個人都瘦了一圈。這天晚上，集訓結束得格外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