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塌了安深深來的時候,我們家那條黃泥路正被太陽曬得滾燙,蒸起一陣土腥氣。
她就像個誤入凡塵的仙女,也可能是我這種山里娃沒見過世面。一件薄如蟬翼的白色小吊帶,
堪堪遮住重點,下面是一條熱褲,兩條腿又白又長,晃得人眼暈。城里來的“扶貧慰問團”,
一群大學生,嘰嘰喳喳的,像一群被放出籠的金絲雀,對我們這窮山溝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安深深是班花,也是這群金絲雀里最扎眼的那一只。她是安氏集團董事長的獨生女,
據(jù)說集團市值千億。千億是什么概念?我掰著指頭算不明白,我只知道,我家那三畝薄田,
就算從我太爺爺那輩開始種,種到我孫子的孫子,也換不來她腳上那雙閃著亮片的小白鞋。
他們把一箱箱牛奶和一袋袋米面搬進我家徒四壁的堂屋,臉上掛著圣母一樣的微笑,
攝像機咔咔地拍著。我爹娘拘謹?shù)卮曛郑Φ帽瓤捱€難看。我站在門檻邊上,
冷眼看著這一切。像一場滑稽的舞臺劇,他們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者,
我們是卑微到塵埃里的背景板。安深深大概是嫌屋里悶,
自己一個人溜達到我家后院的雜物棚。那是我家堆放農(nóng)具和雜物的地方,
一股子機油和農(nóng)藥混合的刺鼻味道。我跟了過去,不是擔心她,
是擔心她把我家的東西碰壞了。“喂,”我靠在門框上,聲音有點冷,“這里面的東西,
你最好別亂碰。”她被我嚇了一跳,回過頭,好看的眉毛擰了起來,
眼神里帶著一絲被冒犯的嬌縱。“兇什么兇?不就一個破棚子嗎?”她嘴上這么說,
眼睛卻四處亂瞟,最后,目光落在一個角落的貨架上。那里,放著一個紅色的可口可樂瓶子。
在這灰撲撲的雜物棚里,那抹紅色顯得格外扎眼。“喲,你們家還喝可樂呢?
”她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語氣里帶著幾分揶揄和好奇。我心里咯噔一下。那不是可樂。
那是前幾天我爹打理果園,剩下沒用完的百草枯,怕小孩誤食,特意灌進可樂瓶里,
想著顏色深,不容易被當成水喝了。“那不是喝的!”我的聲音瞬間拔高,
帶著一絲連我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驚惶。可惜,我的警告晚了。或者說,我的警告,在她聽來,
更像是一種挑釁。這個不學無術(shù)的千金大小姐,大概是覺得我這個窮小子在故意跟她作對。
她揚起天鵝般優(yōu)美的脖頸,臉上帶著一絲報復性的快意,擰開瓶蓋,仰頭就灌了一大口。
“噗——”她猛地噴了出來,可樂瓶子從手里滑落,在地上滾了幾圈。褐色的液體,
和地上的塵土混在一起,散發(fā)出一種甜膩中帶著詭異化學氣味的惡臭。“什么東西!
這么難喝!”她彎著腰,劇烈地咳嗽,一張俏臉皺成了苦瓜。我的血,在那一瞬間,涼透了。
從頭頂涼到了腳后跟。“你……你喝了多少?”我的聲音在發(fā)抖。“就一口啊,難喝死了,
誰家可樂這個味……”她還在抱怨,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了。她的臉色,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變化。先是漲紅,然后是青紫。她捂著自己的喉嚨,
眼睛瞪得像銅鈴,里面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不解。“去……去廁所!吐出來!快!
”我瘋了一樣地沖過去,拽著她的胳膊就往外拖。同時,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來人啊!
出事了!快打120!”我的吼聲撕裂了院子里的歡聲笑語。所有人都沖了過來,
看到安深深的樣子,全都嚇傻了。我掏出我那臺屏幕裂成蜘蛛網(wǎng)的老年機,
手指哆哆嗦嗦地按下了120。“喂!急救中心嗎!這里是臥龍山大坪村!有人農(nóng)藥中毒!
百草枯!對!百草枯!”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冷靜的女聲:“地址說清楚,我們馬上派車。
但是從縣城過來,最快也要半個小時。”半個小時。我的心,沉到了無底深淵。我掛了電話,
沖進亂作一團的人群。安深深已經(jīng)被扶到了院子里的空地上,她渾身抽搐,口吐白沫,
那張漂亮的臉蛋已經(jīng)完全扭曲變形。“報警!快報警!”一個戴眼鏡的男生尖叫道。
“報警有什么用!先救人!”我一把推開他,跪在安深深身邊。她已經(jīng)沒了呼吸。
我顫抖著伸手,探向她的脖頸。沒有脈搏了。心臟驟停。“快!做心肺復蘇!
”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摹N覍W過急救,在學校的選修課上。我知道,這是她唯一的生機。
“所有人聽著!只做心臟按壓!不準做人工呼吸!聽見沒有!誰也不準給她做人工呼吸!
”我紅著眼睛,掃視著周圍嚇傻了的同學。百草枯有劇毒,腐蝕性極強。嘴對嘴,
就是去送死。一個高個子男生,叫李偉,平時一直在追安深深,此刻已經(jīng)急瘋了。“讓開!
我來!”他推開旁邊的人,跪下來就要給安深深做人工呼吸。“你他媽不要命了!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領(lǐng),想把他拽開。“滾!”他甩開我的手,眼睛血紅,“深深要是有事,
我也不活了!”他俯下身,對著安深深那已經(jīng)開始發(fā)紫的嘴唇,就親了下去。我閉上了眼睛,
不忍再看。周圍的女同學發(fā)出了刺耳的尖叫。瘋狂的按壓在繼續(xù),一下,兩下,
三下……每一次按壓,安深深瘦弱的身體都隨之起伏,像一個破爛的布娃娃,沒有半點生機。
李偉做完一次人工呼吸,抬起頭,嘴唇上已經(jīng)肉眼可見地起了幾個燎泡,火燒火燎地疼。
他卻像感覺不到一樣,嘶吼著,繼續(xù)按壓。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
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救護車的鳴笛聲,仿佛從天邊傳來,遙遠得讓人絕望。漸漸的,
安深深的臉色從青紫,變成了死一樣的慘白。那種白,不是健康的白皙,
而是一種生命被抽干的、毫無血色的白。她的身體,也慢慢停止了抽搐,變得僵硬。
李偉的動作,也慢了下來。最后,他力竭地癱倒在地,放聲大哭。所有人都停下了。院子里,
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攝像機還忠實地亮著紅燈,記錄下這荒誕而又恐怖的一幕。
我緩緩站起身,看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安深深。她死了。死的不能再死。陽光,
依舊毒辣地照著。我,一個臥龍山大坪村的貧困農(nóng)家子弟,好像攤上事了。天大的事。
2 審判寂靜,像一塊冰冷的鐵,壓在每個人的心上。前一秒還嘰嘰喳喳的金絲雀們,
此刻全都噤若寒蟬,一張張年輕的臉上寫滿了恐懼和茫然。李偉的哭聲,
也漸漸變成了壓抑的抽泣。他捂著自己起了水泡的嘴,眼神空洞地看著地上的安深深,
仿佛靈魂被抽走了一半。我的腦子,卻前所未有的清醒。清醒得可怕。目光,
第一時間落在了那個倒在地上的可樂瓶上。那是罪證。也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走過去,
想把它撿起來。“別動!”一聲厲喝,來自那個戴眼鏡的男生,他叫趙宇,是班長。
他指著我,手指因為恐懼和憤怒而劇烈顫抖:“你……就是你!是你害死了安深深!
”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有懷疑,有驚恐,有憎惡。
我成了眾矢之的。“我警告過她,不要亂碰東西,是她自己不聽。”我的聲音很平靜,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jié)裢噶恕!澳憔孢^?誰聽見了?”趙宇咄咄逼人,
“這里是你家,這瓶毒藥是你家的!不是你,還能是誰?”他這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
精準地扎進了我的心臟。是啊,這里是我家,東西是我家的。安深深死了。在我的地盤上,
喝了我家的毒藥。我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就在這時,我爹娘從里屋沖了出來,
他們剛才被這陣仗嚇得躲在屋里不敢出聲,現(xiàn)在看到院子里的場景,我娘“啊”的一聲,
兩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我爹趕緊扶住她,一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瞬間沒了血色,
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整個院子,亂成了一鍋粥。尖叫聲,哭喊聲,指責聲,
混雜在一起,震得我耳膜生疼。終于,那遙遠的鳴笛聲由遠及近,
一輛白色的救護車和一輛閃著紅藍警燈的警車,幾乎是同時,
咆哮著沖進了我們這個偏僻的小山村。車門打開,白大褂和藍制服涌了進來。世界,
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一名醫(yī)生快步上前,跪在安深深身邊,檢查了瞳孔,探了探脈搏,
又聽了聽心跳。幾秒鐘后,他站起身,對著同伴,也對著警察,搖了搖頭。“瞳孔散大,
沒有生命體征了。”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記重錘,砸碎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絲僥幸。
一名年紀稍長的警察走了過來,他的眼神像鷹一樣銳利,掃視了一圈現(xiàn)場。他的目光,
最后定格在我的身上。“你是這家的主人?”“他兒子。”我爹扶著我娘,聲音嘶啞地回答。
警察點了點頭,然后轉(zhuǎn)向趙宇他們:“誰能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趙宇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沖了過去,指著我,
語無倫次地把事情經(jīng)過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警察同志,就是他!
他故意把農(nóng)藥放在可樂瓶里,安深深口渴,不知道就喝了!
他還……他還阻止我們給安深深做人工呼吸,他就是想讓她死!”我心頭一凜。
阻止做人工呼吸,這個本是保護他人的舉動,在此刻,卻成了我“蓄意謀殺”的證據(jù)。
我看著李偉那張紅腫的嘴,心里一陣發(fā)涼。這是何等的諷刺。警察的眼神,
變得更加冰冷和審視。“他說的是真的嗎?”他看著我,問道。“我警告過她,是她不聽。
”我重復著這句話,顯得如此蒼白無力。“那瓶‘可樂’,是你的嗎?”“是我家的。
”我無法否認。“里面的百草枯,是你裝進去的嗎?”“是……是我爹裝的,
為了防止小孩誤喝……”“為了防止小孩誤喝,所以裝進了小孩最喜歡喝的可樂瓶里?
”警察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話語里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懷疑。我啞口無言。
這個解釋,連我自己都覺得荒唐可笑。可它偏偏就是事實。農(nóng)村人沒那么多講究,
隨便找個瓶子裝東西是常有的事,誰能想到,這隨手的一個舉動,會釀成滔天大禍。
一名年輕的警察,已經(jīng)開始拉起了警戒線。
另一名警察則在小心翼翼地給那瓶致命的“可樂”取證。他戴著手套,用鑷子夾起瓶子,
放進一個透明的證物袋里。那抹鮮艷的紅色,在陽光下,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灼燒著我的眼睛。突然,一陣急促的剎車聲,伴隨著汽車引擎的咆哮,在院子外響起。
一輛黑色的賓利,以一種不符合它身份的粗暴方式,停在了我家門口。車門打開,
一個穿著黑色西裝,面容冷峻的中年男人走了下來。他身后,還跟著幾個同樣西裝革履,
氣場強大的保鏢。男人徑直穿過人群,當他看到地上那具被白布覆蓋的嬌小身軀時,
他的身體猛地一僵。他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過去。顫抖著手,掀開了白布的一角。
在看到那張慘白而熟悉的面孔時,這個看起來如鋼鐵般堅強的男人,
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聲壓抑的、如同野獸般的悲鳴。“深深……”他跪倒在地,
抱著女兒冰冷的尸體,淚如雨下。他就是安氏集團的董事長,安國華。安深深的父親。
短暫的悲痛過后,巨大的憤怒,取代了一切。安國華猛地抬起頭,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像刀子一樣,在人群中逡巡。“是誰!是誰害死了我的女兒!”他的聲音,沙啞,低沉,
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和殺氣。趙宇連滾帶爬地跑到他面前,指著我,
哭喊道:“安伯伯!是他!就是他!”安國華的目光,瞬間鎖定了我。
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啊。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剝,挫骨揚灰。他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
他身后的保鏢,也隨之逼近。兩名警察立刻上前,攔住了他。“安先生,請您冷靜,
我們正在調(diào)查。”“調(diào)查?”安國華冷笑一聲,他指著我,指著我家這破敗的院子,
聲音里充滿了鄙夷和憎恨,“還需要調(diào)查嗎?兇手就在這里!
我女兒來你們這種窮山惡水扶貧,你們就是這么回報她的?”他的話,像一根毒刺,
扎進了在場所有村民的心里。也扎進了我的心里。我看著他,這個高高在上的商業(yè)帝王。
在他的世界里,或許根本不存在意外。所有的不幸,都必然是某些人卑劣的陰謀。尤其,
當受害者是他尊貴無比的女兒,而加害者,是一個他用眼角都懶得去瞥一眼的窮小子時。
“這瓶毒藥,”他指著證物袋里的可樂瓶,對警察說,“查!給我查清楚!
它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為什么我女兒會喝下去!”然后,他轉(zhuǎn)過頭,死死地盯著我。
“小子,你最好祈禱,這件事跟你沒關(guān)系。”“否則,我會讓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領(lǐng)頭的那名警察,眉頭緊鎖,走到了我的面前。他的臉上,再也沒有了剛才的懷疑,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公事公辦的冰冷。“跟我們走一趟吧。”他說。語氣里,不帶一絲感情。
我知道,審判,已經(jīng)開始了。在我家這小小的院子里,在安國華到來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對我,
宣判了死刑。3 陷阱手銬,冰冷,沉重。“咔噠”一聲,鎖住了我的手腕,
也仿佛鎖住了我的命運。“只是協(xié)助調(diào)查,不要緊張。”年輕的警察在我耳邊低聲說了一句,
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例行公事。我沒有掙扎,也沒有說話。
我被兩個警察一左一右地“護送”著,穿過人群。我的目光,掃過一張張熟悉的、陌生的臉。
我的同學,那些曾經(jīng)和我同窗共讀的人,此刻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怪物。我的鄉(xiāng)親,
那些看著我長大的叔伯阿姨,此刻的眼神里,充滿了同情、惋 ?à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遠。
沒人敢和我對視。我爹,那個一輩子都老實本分的莊稼漢,想沖上來,
卻被另一名警察攔住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被戴上手銬帶走,急得滿臉通紅,
嘴里“嗬嗬”地發(fā)著聲,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娘,已經(jīng)悠悠轉(zhuǎn)醒,看到這一幕,
再次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哭喊,又暈了過去。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安國華的身上。他站在那里,
像一座冰冷的雕塑,眼神里的恨意,如同實質(zhì),幾乎要將我凌遲。在他的眼中,
我不是一個嫌疑人。我是一個罪人。一個害死他寶貝女兒的,十惡不赦的罪人。
我被押上了警車。車門關(guān)上的瞬間,隔絕了外面所有的聲音。我透過車窗,
最后看了一眼我家的院子。那里,停著奢華的賓利,閃著警燈的警車,還有刺眼的救護車。
安深深的尸體,已經(jīng)被裝進了黑色的運尸袋。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家,此刻看起來,
像一個巨大的、荒誕的犯罪現(xiàn)場。而我,是唯一的被告。警車緩緩開動,沿著顛簸的黃泥路,
駛離了這個我從小長大的村莊。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機會回來。到了縣城的派出所,
我被帶進了一間審訊室。很小,很壓抑。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頭頂一盞刺眼的白熾燈,
墻上掛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八個大字。對面坐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