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夜風穿過蘇記破敗的窗縫,發出嗚咽般的低鳴。灶膛里的余火早已熄滅,只留下一堆暗紅的灰燼,偶爾迸出幾點火星。忠叔和大柱他們早已睡下,后廚里只剩下蘇晚一人,就著油燈微弱的光亮,清點著今日的竹片訂單和銅錢。
算珠碰撞的輕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三十五文,七十文,一百零五文…數字在賬本上跳動著,卻無法掩蓋蘇晚腦海中揮之不去的畫面——青竹拖著斷腿爬過睿王府門檻的血痕,驚蟄那句冰冷的“斷鋒已經死了”,以及…蕭珩手中那半塊染血的李記腰牌。
銅錢冰冷的觸感硌著她的指尖。還債,生存,擴張…這些曾經無比緊迫的目標,此刻竟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在權力的棋局中,她不過是一枚被隨意擺布的棋子,連帶著那些信任她、追隨她的人,都成了棋盤上可以隨時犧牲的卒子。
“啪嗒。”
一聲極輕的響動從后門方向傳來,像是小石子砸在木板上的聲音。蘇晚的手指猛地頓住,算珠停在半空。她緩緩抬頭,看向那扇緊閉的、略顯歪斜的后門,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
又一聲“啪嗒”,這次更清晰了些。
蘇晚無聲地放下算盤,從案板下摸出那把忠叔的剔骨尖刀——自從風雪夜后,它就成了她隨身不離的防身之物。刀鋒在油燈下泛著冷光,如同她此刻冰冷的眼神。
她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耳朵貼在粗糙的木板上,屏息傾聽。門外只有風聲,和偶爾的犬吠。但直覺告訴她,那里有人。
“誰?”蘇晚壓低聲音問道,手中的刀握得更緊了。
沒有回答。但片刻后,一個油紙包裹的小物件從門縫底下被推了進來,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悶響。
蘇晚盯著那個油紙包看了幾秒,確定沒有其他動靜后,才彎腰撿起。油紙包很輕,摸起來軟軟的,像是…一團棉絮?
她皺起眉頭,小心翼翼地拆開油紙。里面確實是一團潔白蓬松的新棉絮,與她之前從蕭珩那里收到的一模一樣。但當她撥開棉絮時,指尖觸到了一個硬質的、薄薄的物件。
半張折疊得極其工整的、邊緣有些泛黃的皮紙。
蘇晚的心跳驟然加速!她迅速回頭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忠叔和大柱他們,確認無人醒來后,才將那半張皮紙完全展開,就著油燈的光亮仔細查看。
皮紙上是用細如發絲的墨線勾勒出的…地圖?不,更準確地說,是半張輿圖。山川、河流、城池的標記清晰可辨,但被刻意從中間撕開,只留下左側部分。圖上方用極小的字標注著“北境三鎮邊防要略”,下方則是一行熟悉的、如蜈蚣般爬行的字跡:
“三日后,萬利錢莊。”
蕭珩的筆跡。
蘇晚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皮紙在她手中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北境邊防輿圖?!這可是軍國機密!私藏者當以通敵論處,誅九族的大罪!蕭珩把這東西藏在棉絮里送給她,是什么意思?!還有“萬利錢莊”…那個在沙盤上被黑布蓋住的地方,那個她發誓再也不碰的禁區!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的機括聲從身后傳來,蘇晚的寒毛瞬間炸起!她猛地轉身,剔骨刀橫在胸前,卻看到…
一個黑影無聲無息地站在她身后三步遠的地方,月光從窗縫漏進來,照出來人半邊臉龐——那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青竹的臉。但那雙眼睛,再也不是怯懦溫順的小飛毛腿的眼神,而是冰冷、銳利、如同淬了毒的鐵釘,直直地釘在她身上。
“青…”蘇晚的呼喚卡在喉嚨里。不對,不是青竹。是斷鋒。
斷鋒的裝束也完全變了。一身利落的夜行衣,腰間別著幾把形狀怪異的短刃。那條斷腿似乎已經得到了醫治,雖然還有些跛,但站姿穩如磐石。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手——指關節處布滿了新鮮的傷痕和老繭,顯然是經過了極其嚴苛的訓練。
“蘇娘子。”斷鋒的聲音也變了,低沉、冷靜,帶著一絲金屬般的冷硬,“殿下讓我來…協助您。”
協助?蘇晚的心沉了下去。這分明是監視,是脅迫!蕭珩派斷鋒來,就是要用這個曾經的“自己人”,徹底斬斷她任何反抗或逃避的可能!
“輿圖…”蘇晚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揚了揚手中的半張皮紙,“什么意思?”
斷鋒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萬利錢莊的掌柜,是北境軍需官的表兄。三日后,他會收到另外半張輿圖。”他頓了頓,聲音冷得像冰,“您的任務是,確保這兩半張圖,在錢莊后院的第三口水缸底下…合二為一。”
蘇晚的血液幾乎凝固!蕭珩這是要構陷萬利錢莊通敵?!借她的手?!
“不。”她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這事我不做。你回去告訴蕭珩,我蘇晚的刀,只送飯。”
斷鋒的眼神依舊冰冷,但嘴角卻勾起一絲近乎憐憫的弧度。他緩緩從腰間抽出一把細長的匕首,刀身在月光下泛著幽幽的藍光——淬了毒的征兆。
“蘇娘子,”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殺意,“您忘了,刀…是沒有選擇權的。”
匕首向前遞了一寸,刀尖幾乎抵上蘇晚的腰腹。那位置,恰好是她曾經捅死拍花子看守的地方。一種冰冷的諷刺感席卷了蘇晚全身——她教出來的飛毛腿,如今用同樣的方式,逼她做劊子手!
“為什么是你?”蘇晚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為什么…偏偏是你來逼我?”
斷鋒的眼神終于有了一絲波動,但轉瞬即逝。他垂下眼睫,遮住眼底那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因為殿下知道…您不會對我動手。”他抬起眼,目光如刀,“也因為…我需要親眼看著您,把這份‘棉絮’,送到萬利錢莊。”
棉絮。這個詞像一把鈍刀,狠狠捅進蘇晚的心臟。是啊,蕭珩送來的從來不是棉絮,是裹著蜜糖的砒霜,是藏在地圖里的絞索!
油燈的火苗劇烈搖晃,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扭曲成猙獰的怪物。蘇晚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少年,看著他眼中冰冷的決絕,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斷鋒不僅是來逼她的,更是來…替蕭珩考驗她的忠誠的。
“如果我拒絕呢?”她輕聲問,盡管心中早已知道答案。
斷鋒沒有回答,只是微微側身,讓月光照進后廚的一角——忠叔、大柱、阿旺、石頭、張嬸…所有人都在熟睡,毫無防備。他的眼神說明了一切。
蘇晚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指甲刺破皮膚的疼痛讓她保持著最后的清醒。她緩緩點頭,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三日后。”
斷鋒的匕首無聲地收回鞘中。他后退一步,身形已經隱入陰影,只有那雙冰冷的眼睛還亮著,如同黑暗中的狼瞳:“輿圖收好。棉絮…明日照常填充食盒。”他頓了頓,聲音里終于流露出一絲曾經的青竹的影子,“蘇娘子…刀鈍了,當磨。這是…活著的代價。”
最后一字落下,他的身影已經與夜色融為一體,仿佛從未出現過。只有地上那團被拆開的棉絮,和半張泛黃的北境輿圖,證明這不是一場噩夢。
蘇晚呆立良久,才緩緩彎腰,撿起地上的輿圖和棉絮。她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拿不穩這輕飄飄的皮紙。三日后,萬利錢莊…又一個“恒昌皮貨行”,又一次“淬火”。只是這一次,遞刀的人,是曾經的青竹。
她機械地將輿圖重新疊好,藏進貼身的衣袋里。然后,她看向墻角那幾包蕭珩送來的新棉絮——潔白、蓬松、看似無害。誰能想到,這些柔軟的纖維里,藏著足以讓人萬劫不復的毒藥?
油燈終于燃盡,黑暗吞噬了一切。蘇晚站在窗前,看著遠處李記酒樓門口那兩盞在風中搖晃的猩紅燈籠,像兩顆滴血的瘤子,在夜色中猙獰地笑著。
三日后。
萬利錢莊。
又一場生死博弈,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