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絕育湯滾燙燙穿腸雞湯的味兒,混著香燭燒出來的煙,一股腦兒往我鼻孔里鉆,
膩得人直犯惡心。剛生完妞妞第三天,我渾身骨頭跟散了架又被胡亂拼回去似的,
半點力氣沒有,整個人陷在咯吱響的舊木床里。身上那床棉被沉甸甸的,
棉花味兒里一股子舊柜子的潮氣。妞妞在我懷里,小小的一團,
比剛抱回來那會兒更像只沒長毛的小貓了。她哼唧著,哭聲細細弱弱的,
小貓爪子似的撓著我心口那塊最軟的地方。我低頭看她皺巴巴的小臉,努力想擠出點笑,
嘴角卻沉甸甸地往下墜,像墜了兩塊石頭。窗戶縫里透進來點光,灰蒙蒙的,
屋子里還是像陰天沒開燈似的,看得人心里也陰沉沉的。
就在這時——“吱呀——”門軸干澀刺耳的尖叫,猛地撕裂了屋子里的沉悶。我一哆嗦,
懷里的妞妞也跟著“哇”地哭大聲了點。李桂花端著一個粗瓷大碗進來了。
那碗冒著騰騰的熱氣,油膩膩的湯面浮著幾粒枸杞,顏色看著……不對。平常的雞湯,
熬得再濃,也是油黃透亮的。可眼前這碗,渾濁得像潑了墨,湯水泛著一種不健康的深褐色。
“梅啊,”李桂花那張老臉擠出個笑,溝壑里的褶子都堆到了一起,那笑卻像糊上去的面具,
干巴巴的,一點兒暖和氣兒都沒有,“趁熱喝了!媽特意給你熬的,下奶!”她嗓子尖,
聲音在狹窄的屋子里撞來撞去,震得我耳朵里嗡嗡響。那碗燙得嚇人,硬邦邦塞進我手里。
粗瓷碗的沿兒烙著我的指尖皮膚,火辣辣的疼直往骨頭縫里鉆。她那雙手,枯樹枝一樣,
黑黃粗糙,指甲縫里還嵌著點兒洗不掉的泥垢。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兒從她身上飄過來——像是陳年的油煙,
又混著點兒老人特有的、沉悶的汗味兒,
還有一種……淡淡的、像是放了很久的中藥渣滓熬出來的那種苦味兒,
若有若無地裹在油香味兒里。我喉嚨眼兒發緊,胃里一陣翻騰。碗里的熱氣撲到臉上,
濕漉漉的悶。我不敢低頭看,只盯著她那雙渾濁的三角眼。
那眼睛里沒有半絲女人月子里的關懷,只有一種……冰冷的,刀子刮過似的審視,
還有一種藏都藏不住的、急切的催促。妞妞在我懷里扭動著,哭聲更急了。
“媽……”我干咽了下,嗓子啞得像破鑼,“這湯……顏色……不對啊?咋恁深?
”手指死死摳著碗壁,指關節都泛了白。李桂花那張“笑臉”猛地一沉,
臉皮像揉皺的舊報紙唰地掛了下來。她猛地往前一步,幾乎把臉貼到我鼻子上。
那股混合著蒜臭、油垢和老邁呼吸的濃重氣味,劈頭蓋臉地罩下來,熏得我眼前一黑。
“瞎說啥!”她嗓門陡然拔高,尖利得像鐵片刮過鍋底,震得耳膜生疼,“好東西!補身子!
快喝!涼了藥效就散了!”她眼珠子瞪得溜圓,渾濁的瞳孔里射出蛇信子一樣的狠厲,
那只枯樹枝似的右手甚至抬起來,手指曲張著,作勢就要來捏我的鼻子。
滾燙的碗沿死死抵著我的下嘴唇,燙得皮肉發麻。那股藏在油膩背后的、詭異的苦澀味兒,
濃烈得嗆人!我僵在那里,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凍住了。懷里妞妞的啼哭聲像冰錐,
一下下扎進我的耳朵。視線掠過婆婆那張因急切而愈發猙獰扭曲的老臉,
低頭看著懷里女兒哭得青筋凸起的小臉,那張臉憋得通紅。一個冰碴子似的念頭,
裹挾著劇毒般的寒意,嗖地一下,像條毒蛇猛地纏死了我的心房,越收越緊!
這碗湯……死也不能喝!
第二章 夜奔深寒柴房霉滲骨李桂花那只枯瘦的手幾乎要碰到我的鼻梁,
帶著一股混著油垢和老繭的咸澀氣味。妞妞的哭聲尖利起來,像根燒紅的針,
猛地扎穿了我凍僵的神經!“嘔——” 我喉嚨一緊,猛地俯身,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干嘔!
不是裝的,那股濃郁的、詭異的苦澀味兒混著油膩腥氣頂在喉嚨口,胃里翻江倒海。
身子一動,懷里的妞妞跟著往下滑,她的哭聲瞬間成了凄厲的貓叫。這一下太突然,
李桂花嚇了一跳,捏向我鼻子的手猛地縮回去,下意識就去擋差點掉下床的妞妞。就是現在!
我借著她側身護孫女的力道,手猛地往外一推!半碗滾燙的濃湯“嘩啦”一聲,
潑向靠著窗臺的那盆半死不活的綠蘿。油膩的湯水淋在灰撲撲、蔫頭耷腦的葉子上,
順著臟兮兮的陶盆往下淌,滲進土里,留下一灘深褐色污跡。綠蘿葉子被滾湯一激,
似乎微微抖了一下。動作太快,牽動了下面撕裂的傷口,一股鉆心的疼猛地從小腹炸開!
冷汗“唰”就下來了,眼前金星亂冒。我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兒在嘴里彌漫開,
才壓住那聲差點沖口而出的痛呼。手指還沾著點兒黏膩的湯汁,
慌亂中塞進嘴里想舔掉——一股難以形容的苦澀,帶著鐵銹似的腥臊味兒,在舌尖轟然炸開!
苦得我頭皮發麻,胃里一陣瘋狂的抽搐,真吐了。我蜷在床上,冷汗浸透后背的粗布褂子,
黏膩膩地貼在皮膚上。妞妞在我懷里哭岔了氣,小臉憋得發紫。“作死啊你!
”李桂花反應過來,三角眼噴著火,嗓門震得房梁上的陳年老灰簌簌往下掉,“糟踐好東西!
你個敗家精!”她罵罵咧咧,粗糙的手指狠狠掐著妞妞嫩藕似的小胳膊去抱,妞妞哭得更兇。
李桂花不耐煩地拍打妞妞的襁褓:“哭哭哭!就知道哭!哭喪呢!”我閉上眼,
不去看她那張扭曲的老臉,牙關咬得咯咯響。傷口火辣辣的疼和舌尖殘留的劇苦,
像兩條毒蛇纏繞在一起啃噬著我。等那陣尖銳的疼痛稍稍平息,
屋子里只剩下妞妞抽抽噎噎和李桂花絮絮叨叨詛咒的聲音時,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像潑了一盆濃墨。窗戶像瞎子空洞的眼窩,對著黑漆漆的夜。夜深了。
李桂花在隔壁屋里扯著震天響的呼嚕,帶著痰音的呼吸一起一伏,像破了洞的風箱。
王強還沒回來。這個小作坊老板,夜生活永遠比管我們娘倆重要。屋里伸手不見五指,
只有我睜大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后,勉強能看清房梁模糊的輪廓。傷口一跳一跳地疼,
提醒著我白天發生的一切。**那碗湯的顏色,那刺鼻的苦,
李桂花眼神里淬了毒似的急切...心口的地方,被什么東西緊緊攥住了,又冷又硬。不行!
不能就這么算了!我屏住呼吸,一點一點,忍著撕裂般的疼痛,挪動沉重酸軟的腿,
從吱呀作響的破木床上蹭下來。腳踩在地上冰冷的、帶著泥漬的磚面時,激得我小腿一抽。
扶著粗糙的土墻,我像一條瘸腿的狗,艱難地挪到了黑洞洞的堂屋。
堂屋角落里是那個老式木頭碗柜,最底下那扇柜門歪了,合不嚴實。
李桂花所有“家當”——幾張發黃的一塊錢紙幣、幾個一分兩分的硬幣,
還有她藏的那些“寶貝”,都塞在那個印著“XX餅干”、漆都快掉光了的舊鐵皮盒子里。
她總以為藏得天衣無縫。我跪在冰冷堅硬的地上,膝蓋骨硌著不平整的磚縫,又冷又疼。
手在柜門底下摸索,灰塵和油膩的蛛網沾了一手。果然,摸到那個冰冷的鐵皮盒子。
打開它需要力氣,那銹跡斑斑的搭扣生澀得很。我用指甲摳著邊緣,牙齒咬緊了打顫,
指甲快劈開的瞬間,“咔噠”一聲輕響,搭扣彈開了。
一股混合著鐵銹、陳年點心屑、灰塵和霉味的怪異氣息撲面而來,嗆得我直想咳嗽,
又死死憋住。盒子里只有零星幾個硬幣和幾張舊巴巴的票子。我哆嗦著手往里探,
指尖觸到底部一個硬邦邦的、用舊報紙包起來的小東西。心臟在胸腔里擂鼓一樣狂跳。
就是它!我小心翼翼地把那紙包摳出來,指甲縫里塞滿了黑乎乎的污垢。
借著窗外漏進的一線微弱的月光,一點點剝開那層沾著油污的報紙。
露出里面一個更小的油紙包。捏上去是些粉末。喉嚨干得像要冒煙。我顫抖著手指,
沾了一點那灰白色的粉末,極其小心地,用舌尖舔了一下。轟——!一模一樣的味道!
一股濃烈百倍、深入骨髓的苦澀!像把燒焦的枯骨磨碎了,混合著鐵銹渣滓,
兇狠無比地順著我的舌尖、喉嚨,一路燒下去,所過之處全是灼燒般的劇痛!
胃里立刻攪成一團,干嘔的感覺翻江倒海!是真的!真的是絕育藥!李桂花這個老毒婦!
血氣“嗡”的一聲直沖頭頂!眼前陣陣發黑,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轟鳴。不是難受,
是足以焚毀理智的滔天怒火!指甲深深地陷進掌心,滲出血絲,也感覺不到疼。“哐當!
”院門開了,接著是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濃重的酒氣先人一步飄了進來。王強回來了。
我心里那把燒紅的刀子,找到了捅出去的方向。我把那油紙包狠狠攥在手心,
紙包邊緣割著掌心的嫩肉。扶著冰冷的墻壁,一步一晃地站起來。妞妞還在里屋細弱地嗚咽。
王強搖搖晃晃進了堂屋,摸索著燈繩。昏黃的燈泡亮起,
把他滿身的酒氣和我慘白如紙的臉都照得一清二楚。“梅子?你……你咋起來了?
”他打個酒嗝,含含糊糊地問,眼神飄忽,不敢看我。我往前一步,
把手里攥著的東西——那半張浸透了油膩湯漬的油紙包著剩下的藥粉,
還有那個倒空了的粗瓷碗——重重地拍在那張油漬斑斑、滿是裂痕的飯桌上!“啪!
”一聲脆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王強!”我盯著他,聲音凍得掉冰渣,“這,
是什么?!”燈光下,那點灰白藥粉格外扎眼。王強的酒似乎醒了一半,臉刷地白了,
眼神慌亂地在桌上掃來掃去,
嘴唇哆嗦著:“能……能有啥……補……補身子的唄……”他手指頭無意識地搓著破舊衣角,
腳往后挪了半步,想躲開我刀子似的目光。“放屁!”我厲聲打斷他,“補身子?!
李桂花下午親口承認了!她給我熬的湯里放的是絕育藥!想讓我再也生不了孩子!
想讓我和你女兒妞妞,一輩子被你們踩在腳底下!”我指著里屋妞妞的哭聲,“你聽聽!
你親閨女的哭聲!她才三天!你們就這樣對她媽!你們還是人嗎!”王強的臉由白轉灰,
額頭沁出豆大的汗珠,嘴唇哆嗦得更厲害了。他的目光死死黏在地上,
好像能在那黑乎乎的地面上鉆個洞鉆進去。就在這時,李桂花那屋門“哐當”一聲被拉開。
她披著件破棉襖,叉著腰站在門口,一臉兇相,三角眼在燈下冒著寒光。“吵吵什么!
作死啊!”她吼著,眼睛落在桌上那碗和藥粉包上,臉色先是一僵,
隨即那張老臉立刻扭曲成一個惡毒而洋洋得意的表情,三角眼幾乎立了起來。“是!
就是絕育藥!咋了?!”她猛地往前跨了兩步,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
那股隔夜的蒜臭味混著口水的酸餿氣熏得我一陣反胃,“蘇梅!你個不下蛋的母雞!
給老娘生了個賠錢貨還想當娘娘供著?!再生?再生一窩賠錢貨嗎?!
我老王家丟不起這個人!”她戳著我鼻子的手指黑黃干枯,像根枯死的樹枝,“喝!
趕緊給我喝了!再不會下蛋的雞,趁早給我滾出王家門!”最后那“滾”字,像個炸雷,
劈在死寂的屋子里。王強像個木頭樁子杵在一邊,臉漲成了豬肝色,嘴唇哆嗦著,
卻一個屁也放不出來。他的呼吸沉重,帶著未散的酒氣和一種令人作嘔的懦弱氣味。
我看看李桂花那張寫滿了刻薄和惡毒的得意嘴臉,
再看看旁邊那個窩囊得像攤爛泥、連自己老婆孩子都不敢出聲維護一下的男人。
妞妞的哭聲還在里屋斷斷續續地響著,像垂死小貓的哀鳴。十年?二十年?一輩子?不!
憑什么!一股從未有過的、混雜著恨意、屈辱和不甘的巨浪,猛地沖垮了心里所有的堤壩!
它不再是冰冷的火焰,而是沸騰滾燙的巖漿!我的身體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
牙關咬得咯咯作響。目光掃過這間逼仄的堂屋,油膩的燈罩下爬著幾只膩蟲,發黑的土墻,
破爛的桌椅,還有眼前這對刻在骨髓里的仇人!恨意!前所未有的恨意!
像帶著尖刺的毒藤蔓,從腳底板瘋狂地鉆出來,
纏繞著我的腿、我的腰、我的心肺、我的咽喉!越纏越緊,每一根刺都深深扎進血肉,
吸吮著我的痛苦和憤怒生長、膨脹!勒得我幾乎無法呼吸!
我把妞妞小心翼翼地重新抱進懷里。襁褓溫熱,她的小臉還掛著淚痕。我低下頭,
輕輕用干燥得裂了口子的嘴唇,碰了碰她光潔冰涼的額頭。她的哭聲漸漸小了,
帶著委屈的抽噎。抬頭,冰冷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釘在李桂花和王強臉上。“滾?
”我抱著妞妞,挺直了幾乎要折斷的脊梁,聲音不高,卻像薄冰碎裂,
帶著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卻又暗藏著能把人拖進地獄的陰寒,“行。我們走。
”“但我蘇梅今天把話撂這兒——”我的視線像冰冷的刀子,一個一個字地割過去,
“李桂花,王強!今日這碗絕育藥的‘恩情’,妞妞流的每一滴眼淚,我這身撕裂的傷!
都給我記清楚了!”“五年!十年!二十年!
總有一天……”我掃過李桂花那張不屑一顧的老臉,和王強那躲閃慌亂的眼神,抱著妞妞,
一步一步,忍著劇痛,挪向門口那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每一步都重得像是踩在自己的骨頭上。
門開。深秋冰冷的夜風猛地灌進來,帶著泥土的腥氣和遠處垃圾堆的腐臭。
“……我讓你們跪著求我!讓你們王家——斷!子!絕!孫!”妞妞似乎聽懂了,
又或者被寒風吹得不適,
在我懷里猛地爆發出更加嘹亮、更加凄厲的哭聲——“哇啊——哇啊——!”那哭聲,
撞在身后的土屋墻壁上,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撕開沉寂的夜。**不再是我心頭的軟弱,
不再是絕望的哀嚎,而是如同點燃黑夜的戰鼓,一下一下,重重地擂響在我死寂一片的心底!
敲得我血脈賁張!**走吧!離開這人間地獄!身后,
李桂花刻薄的罵聲和王強含糊的嘟囔被風撕扯得斷斷續續。門外,是漆黑冰冷的深淵。
可抱著妞妞,聽著這聲嘶力竭的啼哭——我懷里滾燙,眼底滾燙,
燃著一簇名為復仇的、足以焚毀一切的地獄之火!李桂花,王強,你們的“好日子”,
到頭了!第三章 妞妞高燒焚盡衛生院冷磚深秋的夜風像冰刀片子,刮在剛生完孩子的身上,
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妞妞的哭聲揪著我的心,在空蕩蕩的鄉間土路上尤其凄惶。
我不知道往哪兒走,腳像踩在棉花上,下身的傷口一陣陣鈍痛傳來,
冷汗混著夜露浸透了單薄的衣衫,貼在身上刺骨的涼。只能憑著本能,朝著娘家小鎮的方向,
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天蒙蒙亮的時候,像兩條喪家犬,跌跌撞撞砸開了娘家那扇掉漆的木門。
“咋…咋是你?!” 開門的是嫂子張翠芳。她裹著舊棉襖,睡眼惺忪,
看清門口抱著孩子、臉色慘白如紙的我時,那雙細長的眼睛猛地瞪圓了,
像看到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身子下意識往門里縮了半步,堵住了大半門口。
一股隔夜的飯菜酸餿味兒混著她身上劣質雪花膏的氣味撲出來。屋里剛生起的煤球爐子暖意,
被門外的寒氣一沖,頓時淡了。正端著破瓷碗喝稀飯的哥蘇大壯扭頭看見我,
眉頭立刻擰成了死疙瘩,粗糙的大手“砰”地一聲把碗墩在油膩的飯桌上,
碗里的粥差點濺出來。“咋回事?大半夜的!” 他嗓門粗嘎,帶著被吵醒的不耐煩。
母親劉桂芝從里間趿拉著鞋跑出來,花白的頭發亂蓬蓬的:“梅子?妞妞?
” 她枯瘦的手伸過來想抱孩子,眼睛一瞟見我身上狼狽的樣子和蒼白的臉色,聲音就顫了,
“哎喲我的老天爺!這是造了什么孽啊!”我沒說話,也沒力氣說。支撐著跨進門檻,
腳下發軟,差點一頭栽倒。嫂子眼疾手快,卻不是扶我,而是猛地一把扯住我胳膊,
力氣大得掐進皮肉,硬生生把我往旁邊帶開兩步,嘴里飛快地嚷:“哎喲慢點慢點!
可別摔著孩子!” 她三角眼銳利地掃過我拖在地上、沾滿泥污的褲腳,和磨破了底的布鞋,
嘴角撇得更深了。“先進屋,先進屋。”母親趕緊過來扶我,手心冰涼粗糙。
嫂子張翠芳堵在堂屋中間,叉著腰,聲音尖利得像根針,刺破剛進門那點虛假的暖意:“娘!
先進屋也得有個章程!這算哪門子事?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自己沒本事籠絡住男人,
被婆家攆出來了,還拖個油瓶回來!俺們家又不是開善堂的!
”灶間的柴火味兒和剛熬好的、清得照人影的稀飯味道混在一起,沖得我胃里更翻騰了。
她身上那股廉價香脂的味道也變得異常刺鼻。“翠芳!你少說兩句!
” 母親低聲呵斥了一句,但聲音綿軟,沒什么力道。“少說?”嫂子嗓門更高了,“娘!
你說話不腰疼!看看這家!看看大壯!天天累得賊死,掙那幾個鋼镚夠誰嚼谷?
這屋子才多大?塞下我們一家子,再加上個吃閑飯的!” 她下巴朝我懷里熟睡的妞妞一揚,
“還有這么個賠…張嘴的!奶粉要不要錢?尿布要不要錢?那都是錢堆出來的!
”哥蘇大壯悶頭坐在桌邊抽煙劣質的旱煙,辛辣嗆人的煙霧一團團騰起來。
他甕聲甕氣地開口:“梅子,不是哥心狠。娘這兒,你也瞧見了,實在……擠兌不開了。
” 他粗糙的手指敲了敲桌面,“要不,你先在柴房湊合幾天?
天兒還沒那么冷……” 他說著,目光躲閃著我的視線。柴房?那窩棚似的柴房,破得漏風,
堆著劈好的濕柴,一股子霉爛木頭的腐敗氣味。妞妞才出生幾天?!
心口那片在寒夜里淬了火的憤怒,此刻被哥嫂冰冷刻薄的話語澆得只剩下余燼的青煙,
混著柴房濃重的霉味,沉重地壓在肺葉上,每一次呼吸都刮得生疼。
“嬸兒…” 一個怯生生的童音。小侄子狗蛋兒從里屋探出半個頭,
黑乎乎的手指頭指著妞妞,“她是誰?哭得好吵。”嫂子一把將狗蛋兒拽回去,
聲音拔尖:“吵著覺了?找打!滾回屋睡去!別沾了晦氣!
”母親渾濁的眼睛里蒙上一層水光,嘴唇哆嗦著,看看我,又看看強勢的哥嫂,
最終只化作一聲長長的、無奈又沉痛的嘆息,像破風箱最后一點微弱的嘶鳴。
她枯瘦的手冰涼地握著我的手,微微發抖。那粗糙的觸感,和眼神里掙扎的痛苦,
比嫂子的辱罵更讓我喘不過氣。日子在針尖和粗糲的砂紙上滾動。白天,
我去鎮上唯一那家小作坊踩縫紉機。機聲扎扎扎地震耳欲聾,
機油和布料纖維粉末的味道濃得嗆人,直往鼻孔里鉆,糊在嗓子上。
流水線上的衣裳堆得像小山。縫紉針像長了眼睛,專挑我這新手扎。
手指頭每天回去都腫成胡蘿卜,針眼疊著針眼,指尖結滿厚厚一層硬繭。
劣質的布料染料和機油混合的污垢滲進指甲縫里,黑黢黢的,怎么洗都洗不掉。
傍晚拖著灌了鉛似的腿回去,灶臺永遠是冰鍋冷灶。嫂子抱著狗蛋兒坐在門檻上嗑瓜子,
瓜子皮“呸呸”吐得到處都是。“回來啦?”她眼皮都懶得抬一下,“柴房沒燒火呢,
自己拾掇拾掇吧。飯在鍋里,自己熱熱。省點柴火。” 鍋里通常是薄薄一層稀粥,
碗底幾個硬邦邦的粗糧窩頭。灶房里堆著未干的柴禾,散發著濃重的、令人絕望的潮氣。
妞妞長得小,奶水根本不夠。買的奶粉也是最便宜的劣質貨,
一股子濃重的糖精和不知道什么添加劑的怪味兒。妞妞喝了總是拉肚子,小臉蠟黃蠟黃。
尿布不夠用,舊的洗得發白發硬,磨得妞妞屁股上的嫩肉紅通通的。出租屋窄得放不開身子,
劣質奶粉的腥氣、尿布的騷臭味、晚上點的小煤油燈(嫂子嫌電費貴)嗆人的煤油煙氣,
還有柴房那揮之不去的霉爛味道,日夜不休地包裹著我們娘倆,像一張巨大的、窒息的口袋。
窮!像水鬼一樣死死拖住我的腳踝,把我往冰冷的深淵里拽!每走一步都沉重無比。恨?
那曾燃燒的、指向李桂花和王強的沖天恨意,在日復一日的饑寒交迫和疲憊折磨下,
只剩下一小塊幽暗的、堅硬的、冰冷無比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心底最深處。一天深夜,
妞妞又燒了起來。小小的身體燙得像塊火炭,鼻翼急促地翕動著,哭聲又尖又細,撕心裂肺。
我抱著她往鎮上那家只有兩間房的衛生院跑。石板路磕磕絆絆,冷風吹在臉上刀割一樣。
衛生院的值班醫生趴在桌上打盹,桌上茶缸里的隔夜茶水泛著一層詭異的綠膜。“大夫!
大夫!”我嗓子喊得冒煙。醫生揉著眼睛抬起頭,一臉的不耐煩。
他拿出體溫計塞到妞妞腋下,手也是冷的。看了溫度,他眉頭皺得更緊:“39度8!
這么小!燒抽過去就麻煩了!先去交錢!注射費、退燒針、藥!”他甩過一張單子,
上面數字像一條條毒蛇,盤踞在我眼前。我哆嗦著手伸進貼身的口袋,
那里只躺著幾張被汗水浸得發軟的、皺巴巴的角票。妞妞在我懷里渾身滾燙,燒得迷迷糊糊,
呼吸都帶著抽氣聲。“醫生!求求您!錢…我就這么點…孩子快不行了!求您先給治!錢!
錢我一定想辦法!砸鍋賣鐵我也湊給您!” 我“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額頭重重砸在冰冷堅硬、帶著消毒水餿味的水磨石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那涼,
順著額頭的皮膚,瞬間鉆進了骨頭縫里,冰得我牙齒打顫。** “求您了!救救我女兒!
救救她吧!”醫生冷漠地看著我,又看了眼桌上那把破舊的電風扇(冬天扇著熱風),
像是評估著我話里的真假,最終只是不耐煩地揮揮手:“沒錢?說什么都沒用!
我們也要按規矩辦事!下一個!”他不再看我,起身去收拾桌上的物件。
妞妞的哭聲越來越微弱,小小的身子在我懷里一抽一抽。那一刻,抱著懷里滾燙的生命,
聽著她微弱如絲的氣息,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額頭貼著那涼得刺骨的地面,
周圍是刺鼻的消毒水和藥品的混合氣味,醫生冷硬的話語像冰錐扎進耳朵,
心頭那塊在柴房霉味和哥嫂唾沫中沉埋了很久、早已冰涼的石頭,轟然裂開了!
**冰冷的死寂碎裂了,露出底下熔巖般滾燙的、淬毒的恨!不是為了我自己被婆家踐踏!
不是為了在娘家遭受的白眼!
是為了我懷里這個才幾個月大、什么都不知道、現在卻命懸一線的小生命!李桂花!王強!
你們加諸在我身上的一切痛苦和屈辱,我都可以咬牙吞了! 柴房的霉味仿佛在燃燒,
劣質奶粉的腥氣變成了戰場的硝煙,但你們害得我女兒連病都看不起,
差點夭折在這冰涼的衛生院地上……這筆血債,要十倍!百倍地討回來!
我要讓你們嘗盡生不如死的滋味!讓你們比跪在這冷水磨地上還要卑微千萬倍!
妞妞微弱的呼吸拂過我的脖頸,像一根燒紅的烙鐵絲,燙得我靈魂都在嘶吼。這哭聲,
不再僅僅是生存的哀鳴。它是點燃深淵的引線!是徹底引爆復仇地獄的號角!
第四章 親子報告映血光 三代孽債今日償時間這玩意兒,像條滑不溜秋的泥鰍。十年,
夠它把一個小鎮姑娘磨礪成鋼筋鐵骨,也夠它把刻骨的恨意,
淬煉成一把藏在絲絨套子里的寒刃。妞妞十六歲生日那天,南方初夏的傍晚,
空氣里浮動著梔子花甜膩的香氣。我們租住的小公寓窗明幾凈,
夕陽的金輝給地板鍍了層暖光。妞妞坐在我對面,穿著簡單的白T恤牛仔褲,
頭發扎成利落的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雙遺傳了我、卻比我更沉靜銳利的眼睛。
她不再是那個在我懷里燒得滾燙的小貓崽了,少女的身姿挺拔得像棵小白楊。
她推過來一張折痕很深的舊報紙剪報。紙頁泛黃,帶著舊書報特有的、微微發霉的干燥氣味。
“媽,”她的聲音很平靜,像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找到了。王強,
還有他那個新老婆張麗,地址電話都在上面。喏,你看。
” 纖細的手指點了點剪報上豆腐塊大小的報道配圖。照片拍得模糊,但足夠看清。
王強穿著件不合身的西裝,腆著微微發福的肚子,
臉上堆著一種刻意擠出來的、油膩的“成功人士”笑容。他旁邊,
是穿著花哨孕婦裝、同樣笑容夸張的張麗。而最刺眼的,是站在他們中間,
抱著一個襁褓嬰兒、笑得滿臉褶子都開了花的李桂花!
那老東西穿著件嶄新的絳紅色綢緞褂子,頭發梳得油光水滑,懷里緊緊摟著那個嬰兒,
像摟著稀世珍寶。照片標題扎眼得很——**《本地企業家王強喜得貴子,
三代同堂樂融融》**。李桂花臉上的每一道褶子都在叫囂著得意,
渾濁的老眼里是毫不掩飾的、對“金孫”的狂熱占有欲。
那股子隔著報紙都能透出來的、令人作嘔的“傳宗接代”的狂喜氣息,像根淬了毒的針,
狠狠扎進我的眼底!妞妞端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口水。
杯壁凝結的水珠順著她纖細的手指滑落,滴在桌面上,留下一個深色的圓點。她放下杯子,
玻璃底磕在木桌上,發出輕微卻清晰的“嗒”一聲。“聽說,”她抬眼,
目光清凌凌地落在我臉上,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張麗快生了。就這幾天。
市中心醫院,VIP產房。”窗外,最后一點夕陽的余暉沉了下去。
梔子花的甜香在暮色里變得有些滯重。我拿起那張剪報,
指尖劃過李桂花那張得意忘形的老臉,劃過王強那虛偽的笑容,最終停留在那個襁褓上。
紙張粗糙的觸感摩擦著指腹。“妞妞……”我喉嚨有些發緊。“媽,”她打斷我,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十年前,她逼你喝絕育藥的時候,想過我們嗎?
哥嫂嫌棄我們的時候,王強管過我們死活嗎?妞妞差點燒死在衛生院地上的時候,
他們在哪兒?” 她每一個問句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他們現在,憑什么樂?
憑什么抱著所謂的‘金孫’耀武揚威?”她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我。
暮色勾勒出她單薄卻挺直的背影。“我叫蘇雅。”她忽然說,聲音飄在漸濃的夜色里,“媽,
從明天起,我叫蘇雅。勤工儉學的大學生,蘇雅。”計劃,開始了。
---市中心醫院VIP產房外的走廊,亮得晃眼。大理石地面光可鑒人,
反射著頭頂慘白的燈光,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水味,
混合著一種高級空氣清新劑試圖掩蓋卻徒勞無功的、醫院特有的冰冷氣息。
李桂花穿著那件在照片里出現過的、嶄新得刺眼的絳紅色綢緞唐裝,頭發依舊梳得一絲不茍,
油光水滑。她像只亢奮的老母雞,在產房門口那片鋪著厚地毯的等候區來回踱步,
手里緊緊攥著一把用紅繩串著的、沉甸甸的金花生,時不時舉到眼前看看,又寶貝似的攥緊,
金花生硌著她松弛的皮膚。她臉上每一道褶子都洋溢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喜氣,
逢著路過的護士或者探頭探腦的其他家屬,就迫不及待地扯著尖利的嗓子炫耀:“哎喲!
我家兒媳婦爭氣喲!在里面生呢!肯定是個大胖小子!金孫!哈哈!我們老王家的金孫喲!
” 唾沫星子隨著她夸張的笑聲噴濺出來,帶著隔夜飯菜的酸腐氣。那件綢緞唐裝摩擦著,
發出窸窸窣窣的、令人煩躁的聲響。王強坐在旁邊寬大的皮沙發上,
昂貴的西裝被他坐得皺巴巴的。他手里捏著手機,屏幕明明滅滅,
臉色卻灰敗得像蒙了一層塵土。他時不時抬頭看一眼緊閉的產房大門,
眼神里沒有多少即將得子的喜悅,反而充滿了焦躁、恐懼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