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百年婚書藏絕筆我在修復一張百年婚書時,發現了夾層里的絕筆信。
歷史學者陸以稚與我共同追尋戰亂年代失落的愛情故事。他總說:“這次換我守諾。
”直到那夜暴雨,他渾身是血出現在我門前。顫抖的手遞來婚書,
背面是他新添的字跡:“阿琪,這次我食言了。”后來我才知道——1948年私奔那晚,
新郎也死在同一個碼頭。-------------暴雨敲打著我工作室的窗戶,
急促的鼓點般密集。窗外天地混沌一片,只剩下流淌的水痕和被狂風撕扯的樹影。
屋子里只亮著一盞孤零零的臺燈,
光圈籠罩著工作臺上那張攤開的紙——一張來自民國的婚書。紙面暗黃酥脆,
邊緣早已被歲月蛀蝕得殘缺不堪,墨跡暈染模糊,喜慶的紅雙喜字也褪成了黯淡的粉色。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舊紙張特有的、混合著霉塵和微弱樟腦氣味的復雜氣息,
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我屏住呼吸,指尖捏著最細的羊毫筆,蘸取極淡的明膠溶液,
小心翼翼地點在一條細微的裂縫邊緣。筆尖輕觸紙面的瞬間,
那脆弱不堪的紙纖維似乎都在微微顫抖。就在這時,指腹下傳來一點極其微弱的異樣觸感。
不是紙張的酥脆,也不是墨跡的凸起,更像是一種……空洞的回響。
就在“沈羽”和“顧鵲”那兩個名字交疊的下方。心猛地一跳。我停下動作,
將臺燈的光線擰到最亮,光束垂直打在那片區域。俯下身,幾乎把鼻尖湊到了紙面上。果然,
一條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細如發絲的縫隙,沿著墨跡的邊緣蜿蜒。它太隱蔽了,
完美地隱藏在歲月的褶皺和墨色的遮掩之下。不是猶豫的時候。我換了更細的竹鑷子,
尖端在放大鏡下精準地探入那道縫隙,屏住呼吸,用幾乎感覺不到的力道,
極其緩慢地向上挑起。那薄如蟬翼的一層紙,像一片枯死的蝶翼,
帶著輕微的、令人心碎的“嘶啦”聲,被剝離了。夾層暴露出來,
里面靜靜躺著一張折疊得極小的紙條。紙色更黃,質地似乎更糟。指尖冰涼,
帶著一種奇異的麻意。我展開那張小紙條。上面的字跡細小、潦草,
帶著一種力透紙背的急促和絕望,仿佛書寫者正被無形的猛獸追趕:阿羽,雨太大,船沉了,
碼頭全是兵,他們不放行,說水路封了……我回不去。別等,快走!求你,活下去。
----顧鵲絕筆??諝夥路鹉塘恕4巴庹鸲@的雨聲奇異地退遠了,
耳邊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沉重地撞擊著耳膜。指尖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幾乎捏不住那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紙條?!邦欩o絕筆”四個字,像淬了冰的針,
狠狠扎進眼底。沈羽,顧鵲?;闀夏菍γ郑?/p>
瞬間從喜慶的符號變成了活生生、血淋淋的斷章。那個名叫顧鵲的新娘,
在多少年前同樣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被困在某個絕望的碼頭,寫下這封注定無法送達的信?
而那個名叫沈羽的新郎,他等到了嗎?他……活下去了嗎?
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我慌忙吸了一口氣,壓下那股突如其來的哽咽。
作為文物修復師,我觸碰過太多承載著破碎過往的舊物,但這一次,這夾層里的冰冷絕望,
直白得令人窒息?!敖^筆信?”陸以稚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清晰、沉穩,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阿琪,你確定?”“千真萬確。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工作臺冰涼的金屬邊緣,仿佛這樣能汲取一點鎮定,
“就藏在婚書名字下面的夾層里,字跡……非常絕望?!彪娫捘穷^沉默了幾秒,
只有輕微的電流聲。我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樣子——大概正坐在他那間堆滿古籍的書房里,
眼鏡后的目光聚焦在虛空中某一點。陸以稚,市博物館特聘的歷史學者,主攻近現代城市史,
尤其對1940年代末那段風云激蕩的歲月有著旁人難以企及的洞察力。
我們因幾次文物鑒定合作而相識,
他嚴謹到近乎苛刻的治學態度和偶爾流露出的、對冰冷史料下個體命運的深切關懷,
形成一種奇特的吸引力。“信的內容,每一個字,復述給我?!彼恼Z氣不容置疑。
我拿起那張小小的紙條,指尖觸碰到粗糙脆弱的紙面時,心頭又是一陣悸動。
我逐字逐句地念給他聽,聲音在安靜的修復室里顯得有些空洞:“阿羽,雨太大,船沉了,
碼頭全是兵,他們不放行,說水路封了……我回不去。別等,快走!求你,活下去。
顧鵲絕筆?!彪娫捓镌俅蜗萑氤聊?,這次更長。久到我以為信號中斷了。
“水路封禁……沉船……”他低聲重復著,像是在咀嚼這些詞語背后的血淚,
“1948年深秋,平城戰役前夕,城東南的老港區碼頭,發生過一次嚴重的船只傾覆事故,
淹死了不少人,同時期,守軍確實有幾次因軍事調動臨時封鎖主要水道,
”他的語速逐漸加快,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精準,
“‘不放行’、‘封了’……這指向性很強,還有署名——顧鵲,
我好像……在某個很邊緣的地方見過這個名字,”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急速翻找記憶,
“等我查實,婚書和信,務必妥善保管,我馬上過來?!? 雨夜血影現真相電話掛斷了,
忙音嘟嘟地響著。修復室里又只剩下我和窗外無休無止的雨。陸以稚的反應印證了我的猜測,
那段塵封的慘烈過往,正通過這張脆弱的紙條,緩緩撕開一道血色的縫隙。
他提到的“顧鵲”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層層不安的漣漪。
她是誰?除了這封絕筆信,歷史的塵埃還掩埋了她多少痕跡?不到半小時,
工作室的門被敲響了,急促而有力。我打開門,帶著一身濕冷水汽的陸以稚站在門口。
他今天沒穿平日里那件一絲不茍的深色西裝外套,只穿了件煙灰色的羊絨衫,
領口隨意地敞著,發梢被雨水打濕了幾縷,貼在飽滿的額角,眼鏡片上蒙著一層薄薄的水霧。
“東西呢?”他甚至沒顧上客套,目光直接越過我,投向工作臺上那片微弱的光暈。
我側身讓他進來,指了指臺燈下的婚書和旁邊那張展開的絕筆信。他幾步走過去,俯下身,
動作卻瞬間變得極其輕柔小心。他先是仔細審視那張婚書,
指尖懸空描摹著“沈羽”和“顧鵲”的名字,眉頭緊鎖。然后,
他的目光完全被那張小小的絕筆信攫住了。他掏出一個隨身攜帶的高倍放大鏡,
湊到紙條上方,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鷹隼,一寸寸掃過那些潦草的字跡,
審視著墨跡的深淺、筆畫的走勢、紙張的纖維斷裂痕跡。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修復室里靜得可怕,只有他偶爾調整角度時衣料摩擦的細微聲響,以及窗外雨水的嗚咽。
“是真的?!彼K于直起身,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確認事實后的沉重,
“書寫時的倉促、絕望、紙張的老化程度……都對得上,而且……”他摘下眼鏡,
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顧鵲這個名字,我找到了?!蔽业男囊幌伦犹岬搅松ぷ友郏骸八钦l?
”“民國三十七年,也就是1948年十月,本地望族顧家,確實有個叫顧鵲的小姐,
”陸以稚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后的眼神復雜難辨,“顧家是開紗廠的,地方小報的邊角上,
曾經有過一則極不起眼的尋人啟事,是顧家登的,尋找離家未歸的顧鵲小姐,
啟事登出的日期,是1948年十月二十一日?!笔露蝗铡颐偷乜聪蚰菑埥^筆信,
信上沒有任何日期。
但陸以稚之前提到過碼頭沉船和封鎖水路的時間……“老港區那場慘烈的沉船事故,
發生在十月十九日深夜,”陸以稚的聲音像結了冰,“兩天后,顧家登報尋人,
時間……完全吻合,”他頓了頓,目光落回那封絕筆信上,
“‘船沉了’……她當時很可能就在那艘出事的船上,
或者……至少就在那個被封鎖、陷入混亂的碼頭區域?!焙忭樦棺蹬郎蟻?。
一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小姐,在深秋冰冷的雨夜,被困在混亂絕望、隨時可能傾覆的碼頭,
目睹著船難的發生,前方是封鎖的士兵,身后是回不去的家……而她的新郎,沈羽,
又在何處?是在約定之地苦苦等待,還是……也遭遇了不測?“那沈羽呢?”我追問,
聲音有些發干。陸以稚搖了搖頭,
臉上掠過一絲罕見的無力:“這個名字……暫時還沒查到任何確切記載,像一滴水,
蒸發得無影無蹤,”他重新看向工作臺上并排放著的婚書和絕筆信,
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深刻的陰影,“一封未寄出的信,一個下落不明的新郎,
一場慘烈的船難……夏琪,我們找到的,可能是一樁被徹底遺忘的生死劫。
”他的目光移向我,帶著一種沉重的決心:“必須弄清楚,沈羽究竟是誰?
他有沒有等到這封信?顧鵲最后……又怎么樣了?”尋找沈羽的蹤跡,
如同在漆黑的深海里打撈一枚生銹的針。陸以稚動用了他在檔案館的所有人脈,
翻遍了能找到的1948年前后的戶籍檔案、舊報紙、商會名錄、甚至一些殘存的教會記錄。
這個名字如同石沉大海,沒有留下任何漣漪。顧鵲的信息也僅限于那則小小的尋人啟事,
顧家紗廠在解放前夕就徹底沒落,族人星散,知情者渺茫。線索似乎徹底斷了。
一種沉重的挫敗感籠罩著我們。那段時間,陸以稚的書房幾乎成了我們的第二個據點。
大的實木書桌上攤滿了泛黃的檔案復印件、手繪的城區舊地圖、密密麻麻寫滿推測的筆記本。
空氣里總是彌漫著舊紙張的塵土味和他常用的那種冷冽的松木香薰混合的氣息。
我常常在燈下翻閱那些枯燥的記錄,看得眼睛發澀,抬起頭時,
總會發現陸以稚也正從書堆里抬眼看過來,
鏡片后的目光帶著同樣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我們之間的交流變得簡短,
常常只是一個眼神,一句“查過了,沒有”,或者“再試試這個方向?
”“沈羽……會不會根本就不是本地人?”一天深夜,窗外又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
我揉著發脹的太陽穴,提出一個大膽的假設。
桌上攤開的是陸以稚不知從哪里弄來的一份1948年秋城防部隊部分士兵名冊(殘卷),
依舊一無所獲。陸以稚正用一把特制的軟毛刷,極其小心地清理一張嚴重粘連的地圖殘片,
聞言動作一頓。他抬起頭,金絲眼鏡滑下鼻梁一點,露出眼底熬夜的血絲?!安皇潜镜厝??
”他重復了一遍,若有所思,“私奔……婚書是舊式寫法,但私奔本身……在那個年代,
需要極大的勇氣和契機,如果沈羽是外地人,甚至……是當時的駐軍?
”他的目光驟然銳利起來,像是黑暗中被擦亮的火柴?!榜v軍?”我的心猛地一跳,
“可顧家是本地富商,顧鵲是大家閨秀……和當兵的?”這組合在當時的階級觀念下,
簡直匪夷所思?!胺浅r期,一切皆有可能,”陸以稚站起身,
走到墻邊掛著的那張放大的舊城地圖前,手指點向城東一片區域,“你看,
顧家紗廠在老城區東邊,而1948年城防部隊的一個主要兵營駐地,就在這里,
直線距離并不遠?!彼闹讣忭樦粭l幾乎看不清的細線移動,“這條老巷子,
以前叫青石巷,是連接工廠區和兵營后門的一條近道,魚龍混雜,巡邏相對少,
如果……”他轉過身,眼神灼灼,“如果沈羽是駐防在此的士兵,而顧鵲,
或許是在紗廠管理賬目或探望親友時,有了接觸的機會?”這個推測像一道強光,
劈開了我們連日來的迷霧。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寒意。一個士兵,
在那個風雨飄搖的戰爭節點,要帶著富商小姐私奔?這無異于飛蛾撲火。“動機呢?
”我艱難地問,“他就不怕軍法處置?不怕連累顧小姐?”陸以稚沉默了片刻,走回桌邊,
拿起那張脆弱卻承載著生離死別的婚書復印件。燈光下,“沈羽”兩個字顯得格外清晰。
“或許……正是因為嗅到了危險,”他的聲音低沉下去,“1948年秋,
平城外圍戰事吃緊,城內氣氛肅殺,駐軍內部清洗頻繁,
對外地籍、尤其是有‘思想問題’嫌疑的士兵……處理手段非常殘酷,
沈羽如果預感到了什么,想帶顧鵲遠走高飛,這是唯一的生路,
”他的手指輕輕拂過婚書上“顧鵲”的名字,“這封婚書,
可能就是他們絕望中抓住的最后一點儀式感?!薄澳谴a頭……”我的聲音有些發顫,
“顧鵲信里說‘碼頭全是兵’……封鎖碼頭的,會不會就是沈羽所屬的部隊?
甚至……他本人就在其中?”這個念頭讓我的胃部一陣翻滾。
陸以稚的嘴唇抿成一條堅硬的直線,沒有回答。他重新拿起放大鏡,
俯身到那份士兵名冊殘卷上,這次,他的目標不再是“沈羽”,而是籍貫一欄。
他看得異常緩慢、仔細,仿佛要將那些模糊褪色的墨跡從紙漿里重新摳出來。
時間在雨滴敲打窗欞的聲音里流逝。“找到了!”他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
手指重重地點在名冊上一處模糊的墨跡上。那頁紙破損嚴重,邊緣焦黑卷曲,
像是從火場里搶出來的殘骸。在“林樹”這個名字下方,籍貫處字跡糊成一團,但仔細辨認,
勉強能看出“江……陵……”的字樣?!敖??”我湊過去看。3 絕筆信中的生死劫“不!
”陸以稚的手指用力點在“林樹”兩個字上,“看這里!‘林’字的右邊,
這模糊的一撇一捺!還有‘樹’字右邊這點痕跡!”他語速飛快,
帶著一種考古發現般的興奮,“這名字是后填上去的,覆蓋了原有的字跡!
底下被覆蓋的……極有可能是‘沈’和‘羽’!‘林樹’是化名!
籍貫江陵……沈羽很可能就是江陵人!”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燃燒著找到關鍵拼圖的火焰,
“而且這頁紙,屬于城防部隊第三營!駐地就在老港區碼頭附近!”真相的碎片,
帶著血腥味,一塊塊拼湊起來。一個預感不祥、試圖帶著愛人逃離的外地士兵,在私奔當夜,
他所屬的部隊卻奉命封鎖了唯一的生路——碼頭。顧鵲被困在混亂和絕望中,
寫下了那封未能發出的絕筆信。那么,沈羽呢?他當時在哪里?在執行封鎖命令?
還是……在混亂中試圖尋找他的阿鵲?就在這時,陸以稚的手機尖銳地響了起來,
打破了書房里凝重的氣氛。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眉頭微蹙,走到窗邊接起。
我隱約聽到他壓低的聲音:“……確定嗎?……好,我知道了……我馬上處理。
”他掛斷電話,轉過身,臉上的激動已褪去,換上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
甚至……一絲蒼白?!霸趺戳耍俊蔽倚念^掠過不祥的預感。陸以稚沒有立刻回答。
他走回書桌旁,目光深沉地凝視著桌上那封穿越時空的絕筆信復印件,仿佛要穿透紙背,
看清那個風雨飄搖的夜晚。過了好幾秒,他才緩緩開口,
聲音有些發澀:“檔案館那邊……剛剛在整理一批未公開的舊警察局留檔卷宗時,
發現了一份1948年10月20日的港區碼頭事件記錄,”他停頓了一下,
似乎在斟酌措辭,又像是在積聚說下去的勇氣,
“記錄很簡略:……十九日夜沉船事故引發大規?;靵y……二十日凌晨,
碼頭西區三號棧橋附近發生士兵火拼……清理現場時,發現一具年輕男性遺體……身著便服,
頭部中彈……身份不明……身上無任何證明文件……”1948年10月20日。
顧鵲寫下絕筆信的第二天凌晨。碼頭西區。身份不明的年輕男性,便服,頭部中彈。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書房里的空氣仿佛被瞬間抽空了,
窗外淅瀝的雨聲變得異常遙遠。陸以稚沒有再說下去,他只是站在那里,
臉色在燈光下顯得異常蒼白,鏡片后的眼神復雜得難以解讀,有震驚,有沉痛,
還有一種……近乎宿命般的了然。一個穿著便服,出現在私奔約定地點棧橋附近的年輕男人,
在顧鵲絕望寫下“別等,快走!求你,活下去”之后不到一天的時間里,頭部中彈,
倒在了同一個碼頭。沈羽。他終究沒有走。他等在那里,等一個永遠不會來的新娘,等來的,
卻是時代的流彈。那個雨夜,碼頭上發生的,不是一場錯過的私奔。是一場無聲的殉情,
被淹沒在戰亂的滔天巨浪里。工作室里一片死寂。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
留下一種濕漉漉的、令人窒息的寂靜。桌上臺燈的光暈,
冷冷地照著那份絕筆信復印件和旁邊檔案館發來的冰冷事件記錄摘要。寥寥幾行字,
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緩慢而殘忍地切割著時空,將1948年深秋碼頭棧橋邊那血腥的一幕,
硬生生推到了眼前。我盯著那行“身份不明……頭部彈……”,
眼前仿佛能看到那個穿著便服的年輕身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倒在冰冷潮濕的木板上,
鮮血混著雨水蜿蜒。他是沈羽。他一定就是沈羽。他沒能等到他的阿鵲,
卻等來了自己的終結。顧鵲呢?她被困在混亂的碼頭,是否在某個角落,
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或者,她早已在沉船的冰冷江水中……不,不對!她寫下了信!
她還活著,至少在寫下那封信的時候!那她后來……無數混亂血腥的畫面在腦海中沖撞,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我猛地捂住嘴,踉蹌著沖向洗手間。冰涼的水流沖刷著臉頰,
才稍稍壓下了那股翻騰的眩暈感。抬起頭,鏡子里映出一張毫無血色的臉。
那不僅僅是共情帶來的悲傷,還有一種更深沉的、被歷史血腥旋渦吸進去的恐懼。
陸以稚不知何時也跟了過來,沉默地靠在門框上。他手里捏著那份事件記錄,
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臉色比剛才更加難看,眉頭緊鎖著,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你……還好嗎?”我啞聲問,關掉水龍頭,水珠順著下巴滴落。
陸以稚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動作顯得有些僵硬。他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
聲音低沉沙?。骸皼]事,老毛病,有點頭疼?!彼荛_我的目光,視線落回手中的記錄紙上,
眼神銳利得可怕,像是在用目光焚燒那幾行字,
“碼頭西區三號棧橋……火拼……身份不明……便服……”他反復咀嚼著這幾個詞,
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身份不明’?怎么可能不明!
他穿著便服出現在那里,本身就說明了一切!檔案在隱瞞什么?
還是……當時根本沒人關心一個‘逃兵’或者‘可疑分子’的死活?
”他的語氣里充滿了壓抑的憤怒和對歷史冷漠的控訴。這憤怒如此真實,
甚至帶著一絲超乎學者立場的切膚之痛。我看著他蒼白的側臉和緊抿的唇線,
心頭那股莫名的寒意又加深了一層。不僅僅是為了七十多年前那對苦命鴛鴦,
似乎還有一種更近的、模糊的陰影在悄然蔓延。“陸以稚,”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
“你剛才接的電話……就是檔案館通知這個發現?他們……還說了別的嗎?
”那份記錄來得太巧,也太冰冷了。陸以稚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緩緩抬起眼,
目光透過鏡片落在我臉上,那眼神很深,像藏著難以言說的旋渦。他沒有直接回答,
而是沉默了幾秒,才用一種異常冷靜、近乎抽離的語調說:“記錄是殘卷,后面缺失了,
關于遺體最終如何處理,沒有任何后續記載,像一粒塵埃,被徹底掃掉了?!彼D了頓,
聲音更低了幾分,帶著一種沉重的宿命感:“阿琪,有時候歷史的真相,
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殘酷,沈羽死了,死在他承諾帶她遠走高飛的地方,顧鵲下落不明,
那封絕筆信,永遠沒有送達,這,大概就是故事的結局?!?他垂下目光,
看著自己緊握成拳的手,“一個……被碾碎在時代車輪下的,無人在意的結局。
”一股巨大的悲涼瞬間攫住了我。不僅僅是為了沈羽和顧鵲,
也為陸以稚此刻語氣中那種深重的無力感。他畢生追尋歷史真相,
此刻卻親口說出“無人在意”四個字,這其中的幻滅感,令人心碎?!安?,不是無人在意,
”我走到他面前,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我們在意,我們找到了這封信,
我們查到了沈羽的可能結局,他們的故事,沒有被徹底抹去,
”我指了指工作臺上那封脆弱的絕筆信,“至少,顧鵲的聲音,我們聽到了。
”陸以稚猛地抬眼看向我,鏡片后的眸光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像投入石子的深潭。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化作一聲極輕的嘆息。他抬起手,
似乎想碰觸一下我的臉頰,指尖卻在半空中頓住,然后緩緩收回,插進了自己的褲袋里。
“是啊,”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極其苦澀的笑,“至少……我們聽到了。
”他的目光掠過我的肩膀,投向工作臺上那盞孤燈籠罩的婚書和絕筆信,
眼神變得悠遠而復雜,“有時候,聽見了,比永遠沉默……更痛?!彼麤]有再說話,
只是站在那里,身影在洗手間門口的光影里顯得有些單薄。
空氣里彌漫著舊紙的霉味、松木香薰的冷冽,
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名為絕望的歷史塵埃的氣息。窗外的城市在雨后濕漉漉地沉默著,
而七十多年前那個碼頭的血雨腥風,仿佛穿透時空,
沉沉地壓在了我們這間小小的工作室上空?;闀男迯凸ぷ鬟M入了最后也是最精細的階段。
那張承載著未盡的誓約和血淚絕筆的脆弱紙張,在特制的修復溶液和無影燈下,
被小心翼翼地拼合、加固。每一次下筆,都感覺指尖沉甸甸的,仿佛觸碰的不是紙,
而是凝固的時間與未干的淚痕。陸以稚來的次數少了些,但每次來,都帶著更深的疲憊。
他眼下的青黑越發明顯,臉色也總透著一種不健康的蒼白。
問他他只說是熬夜查資料和舊傷復發,輕描淡寫地帶過。
他身上的那股松木香薰氣味似乎更濃了,像是要極力掩蓋什么。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慮,
在我心底悄然滋生,如同藤蔓般纏繞收緊。這天下午,修復接近尾聲。
我正全神貫注地用極細的勾線筆,蘸取與原墨色最接近的礦物顏料,
小心翼翼地填補“顧鵲”名字旁一處細微的、因蟲蛀而缺失的筆畫。陽光透過窗戶,
在修復臺上投下溫暖的光斑。門鈴突然響了。我放下筆,心想著大概是快遞。打開門,
卻意外地看到陸以稚站在外面。他穿著那件常穿的深色大衣,身姿依舊挺拔,
但臉色在樓道略顯昏暗的光線下,白得有些嚇人。
4 白玉紫毫傳遺命他手里捧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硬紙盒。“陸以稚?
你怎么……”我有些詫異,他今天并沒有說要過來?!翱焱瓿闪耍俊彼哌M來,
目光直接投向工作臺上的婚書,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像是很久沒說話。“嗯,
最后一點補色。”我關上門,注意到他抱著盒子的手指關節用力得發白,“這是什么?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工作臺旁,將那個硬紙盒輕輕放下。
他低頭看著修復臺上那對歷經劫難的名字,目光沉靜得像一潭深水,
里面翻涌著太多我讀不懂的情緒。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
嘴角似乎想彎起一個溫和的弧度,卻顯得有些吃力?!敖o你的,”他指了指那個盒子,
聲音放得很輕,“打開看看。和它……也算有點淵源?!彼囊暰€又落回婚書上,
帶著一種奇異的眷戀和告別感。我心中疑惑更甚。依言拆開盒子外的包裝,
里面是一個做工異??季康淖咸茨拘∠蛔?。匣子表面打磨得光潤如玉,沒有任何雕飾,
卻散發著沉靜的貴氣。打開匣蓋,深紅色的絲絨襯墊上,靜靜躺著一支毛筆。
筆桿是溫潤的羊脂白玉,觸手生涼,頂端鑲嵌著一小圈古樸的鎏金回紋。筆頭是罕見的紫毫,
根根挺立,色澤深邃,透著內斂的光華。這顯然不是凡品,是價值不菲的古物。
“這……太貴重了!”我驚愕地抬頭看他?!澳弥?。”陸以稚的聲音很平靜,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的目光終于從婚書上移開,專注地落在我臉上,
那眼神深邃得像要把人吸進去,“我留著也沒什么用了,你是修復師,好筆配妙手,
物盡其用,”他頓了頓,補充道,語氣帶著一絲追憶的悠遠,
“這支筆……據說是晚清宮里的東西,后來流落民間,輾轉到我祖父手里時,他常說,
這筆有靈性,能寫出最堅韌的心意。”晚清?宮里的?祖父?信息量太大,我一時有些發懵,
陸以稚從未詳細提過他的家世?!澳阕娓??”“嗯,”他淡淡應了一聲,似乎不愿多談,
目光又飄向了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個……固執的老頭罷了?!彼聊藥酌?,
忽然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一種難以形容的鄭重,“阿琪,答應我一件事?!薄澳阏f。
”我看著他異常嚴肅的神色,心也跟著提了起來。他轉過身,正對著我,
鏡片后的眼睛牢牢鎖住我的視線,一字一句,清晰而緩慢:“如果……我是說如果,
以后你遇到任何關于這婚書、或者關于顧鵲和沈羽的事,有人阻攔,
或者你感覺有什么不對……記住,別猶豫,立刻帶著所有東西,去找市檔案館的趙老,
他是我的老師,絕對可信。”他報出了一個名字和聯系方式。這突如其來的囑托,
帶著一種近乎不祥的意味,像一塊冰砸進心湖?!笆裁匆馑??會發生什么?”我急切地問,
不安感瞬間攀升到頂點。陸以稚卻避開了我的追問。他輕輕搖了搖頭,
臉上露出一絲疲憊而復雜的笑意,那笑意里似乎包含了歉意、決絕,
還有許多無法言說的東西?!皼]什么,只是以防萬一。做我們這一行,總得有點后手。
”他故作輕松地說,目光卻再次流連在那張修復了大半的婚書上,
指尖在空氣中虛虛描摹著“沈羽”的名字,動作輕柔得像在觸碰一個易碎的夢。
“真快修好了……”他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沈羽’,
‘顧鵲’……終于……又在一起了?!彼穆曇衾飵е环N塵埃落定般的釋然,
卻又浸透了深不見底的悲傷?!瓣懸灾桑蔽胰滩蛔〗凶∷?,心中的不安幾乎要滿溢出來,
“你最近……真的沒事嗎?你的臉色……”“沒事?!彼驍辔?,聲音陡然提高,
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和斬斷一切的決斷。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張婚書,
眼神復雜得如同告別。然后,他拉緊了大衣的領口,轉身朝門口走去,腳步顯得有些虛浮,
卻異常堅定?!拔易吡?,婚書修好……通知我一聲?!彼麤]有回頭,手搭在門把上,
停頓了一瞬,“阿琪,保重。”門在他身后輕輕合上。工作室里瞬間只剩下我一個人,
還有桌上那支躺在紫檀匣子里、貴氣逼人卻透著寒意的白玉紫毫筆。
空氣里殘留著他身上那股濃重的松木香薰氣味,此刻聞起來,卻莫名地帶著一絲……藥味?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時又陰沉了下來。烏云低垂,沉甸甸地壓在城市上空,山雨欲來。
婚書最終修復完成的那天,是個異常悶熱的午后。窗外灰蒙蒙的,鉛云低垂,
醞釀著一場蓄勢待發的暴雨。我將最后一道固色保護涂層均勻地涂刷在紙面上,
看著那飽經滄桑的墨跡和朱砂在特制的溶液下重新煥發出內斂的光澤。暗黃的紙底,
端正的“沈羽”與“顧鵲”終于完整地并肩而立,下方是那鮮艷而褪色的雙喜。
只是此刻再看,那抹紅色,刺眼得像凝固的血。一絲微弱的松木香氣,
似乎還若有若無地縈繞在工作室里。我拿出手機,點開陸以稚的微信對話框,
手指在屏幕上停頓了許久。最終只敲下幾個字:婚書修復完畢,一切安好。發送,等待。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手機屏幕安靜得可怕。沒有“對方正在輸入…”,沒有回復。
那股不祥的預感,像藤蔓一樣再次纏繞上來,越收越緊。我煩躁地起身,走到窗邊。
天空的顏色越來越深,墨汁般的烏云翻滾著,沉沉地壓向地面。
第一滴碩大的雨點“啪”地砸在玻璃上,留下一個渾濁的水印,緊接著,第二滴,
第三滴……瓢潑大雨驟然傾瀉而下,密集的雨點瘋狂敲打著窗玻璃,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瞬間將世界淹沒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之中。雨聲如瀑,心亂如麻。我強迫自己坐回工作臺前,
開始整理修復過程的資料和影像記錄。指尖觸碰到那個裝著白玉紫毫筆的紫檀木匣子,
冰涼堅硬。陸以稚最后那復雜如訣別的眼神,反復在腦海中閃現。
他說“物盡其用”……他說“保重”……他說“別猶豫,去找趙老”……“轟隆——!
”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昏暗的室內,幾乎同時,震耳欲聾的炸雷在頭頂爆開!
整棟樓似乎都隨之震顫了一下。工作室的燈光猛地閃爍起來,忽明忽滅,發出滋滋的電流聲,
最終徹底熄滅!眼前瞬間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閃電帶來的瞬間慘白光亮,
映照出屋內物品猙獰的輪廓。黑暗和雷聲放大了所有的感官。心在胸腔里狂跳,
幾乎要撞碎肋骨。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震耳欲聾的雨聲雷聲里,
一個微弱卻極其尖銳的聲音,刺破了所有喧囂——叮咚!叮咚!叮咚!是門鈴聲!急促!
瘋狂!帶著一種瀕死般的絕望!誰?!這種天氣?!這個時候?!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
手腳冰涼。我僵在原地,動彈不得。閃電再次亮起,慘白的光透過門上的磨砂玻璃,
短暫地映出一個倚靠在門外、劇烈起伏的、模糊而高大的黑影!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門鈴還在瘋狂地響著,一聲緊似一聲,像催命的鼓點!是陸以稚!那個輪廓!一定是他!
他怎么了?!恐懼被巨大的擔憂瞬間沖垮。我跌跌撞撞地沖向門口,
手抖得幾乎握不住冰冷的門把手。猛地拉開!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混合著雨水和泥土的腥氣,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
門口的光線被樓道里忽明忽滅的聲控燈勾勒著。陸以稚整個人倚在門框上,渾身濕透,
深色的大衣被雨水浸染成更深的墨色,緊緊貼在身上。他的頭發凌亂地貼在蒼白的額頭上,
雨水混合著暗紅的血水,不斷從他臉上、脖頸上蜿蜒流下。他的一條手臂不自然地垂著,
深色的布料上洇開大片大片的、觸目驚心的濕痕。那絕不是雨水!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痛苦的、拉風箱般的抽氣聲。“陸……”我的聲音卡在喉嚨里,
只剩下驚恐的嘶氣聲。他看到我,沾滿血污和雨水的臉上,
那雙熟悉的、此刻卻渙散失焦的眼睛里,似乎極其艱難地凝聚起一絲微弱的光亮。那光亮里,
是深不見底的痛苦,是燃燒到最后的焦急,還有一種……近乎哀求的意味。
“阿……琪……”他的嘴唇翕動著,發出破碎不堪的氣音。他的身體猛地向前一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