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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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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鋒是被胃里一陣陣尖銳的絞痛硬生生拽醒的。那感覺,像有一把生銹的鈍刀,

在他空蕩蕩的腹腔里緩慢地、不知疲倦地來回刮擦。每一次刮蹭,都帶起一片燎原的饑餓感,

燒得他眼前發黑,冷汗瞬間就浸透了單薄破舊的背心。他蜷縮在土炕上,

身下墊著的薄薄稻草,散發著一股潮濕發霉的、令人作嘔的土腥氣。外面,天剛蒙蒙亮。

灰白色的光,透過土坯墻上那道歪歪扭扭、一指寬的裂縫,吝嗇地漏進來幾縷。裂縫上方,

屋頂破開一個碗口大的洞,昨夜剛下過一場透雨,殘存的雨水正沿著腐朽的椽子邊緣,

不緊不慢地滴答下來,在炕沿下方積起一小灘渾濁的泥水。啪嗒。又一聲水滴砸落。

陳鋒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嚨干得發緊,火燒火燎。胃里的鈍刀刮得更狠了。他閉上眼,

試圖用混亂的記憶填滿這蝕骨的饑餓。

昨天……昨天他還在自己那間堆滿財務報表和商業計劃書的頂層辦公室里,

為了一個數千萬的并購案焦頭爛額。一杯滾燙的藍山咖啡就放在手邊。怎么一睜眼,

就到了這里?1975年。贛北。紅星生產大隊。知青點。而他,陳鋒,

一個本該在商海翻云覆雨的現代靈魂,現在卻被困在這具嚴重營養不良、瘦骨嶙峋的軀殼里。

這具身體的原主也叫陳鋒,一個沉默寡言、身體孱弱,

還頂著個“臭老九子女”帽子的倒霉知青。記憶碎片如同碎玻璃,

尖銳地扎進腦海:繁重到幾乎能壓斷脊梁的農活,永遠不夠吃的粗糙口糧,

還有生產隊長馬大彪那張刻薄兇橫、寫滿了“我就是要整你”的臉。咣當!一聲巨響,

粗暴地撞碎了土屋清晨的死寂。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用幾根爛木條勉強釘起來的破門,

被人從外面狠狠一腳踹開!門板撞在土墻上,震落簌簌的灰塵,

混雜著霉爛稻草的氣息撲面而來。一個高大壯碩的身影堵在了門口,像一座移動的肉山,

瞬間擋住了門外熹微的晨光,將整個狹小的土屋拖入更深的陰影里。馬大彪。

紅星生產大隊的土皇帝。他裹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軍綠棉襖,敞著懷,

露出里面同樣油膩膩的粗布汗衫。一張黝黑的闊臉盤子上,橫肉叢生,

小眼睛像兩顆嵌在肥肉里的黑豆,此刻閃爍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一種掌控生死的快意。

他腰里別著一桿油亮的銅煙鍋,隨著他粗重的呼吸微微晃動。他叉著腰,目光像毒蛇的信子,

在陳鋒蜷縮的身體上舔過一遍,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和殘忍。“陳鋒!

”馬大彪的聲音又粗又響,震得屋頂的灰塵又簌簌往下掉,“太陽都曬腚了!還他娘的挺尸?

想當懶漢,吃白食啊?”陳鋒胃里的絞痛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激得更甚,他悶哼一聲,

掙扎著想坐起來。這具身體太虛弱了,僅僅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讓他眼前金星亂冒,

額角的冷汗大顆大顆往下滾。馬大彪咧開厚嘴唇,露出一口被劣質煙葉熏得焦黃的板牙,

獰笑著向前逼近一步。那雙沾滿泥漿的翻毛皮鞋重重踩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

發出沉悶的“噗噗”聲。“今天修水渠的工分,”他伸出粗短的手指,

幾乎戳到陳鋒蒼白的臉上,“扣你一半!”一股冰冷的怒意,混雜著原主殘留的恐懼,

猛地沖上陳鋒的頭頂。他猛地抬起頭,那雙因為饑餓和虛弱而深陷下去的眼睛里,

此刻卻像被投入了燒紅的炭塊,驟然爆射出一種陌生的、極其銳利的寒光。

那不是原來那個懦弱知青的眼神。“憑什么?”陳鋒的聲音不高,甚至因為虛弱而有些嘶啞,

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清晰地砸在逼仄的空氣里,“我昨天干活沒少出力。

”馬大彪顯然沒料到這個平日里只會低頭挨訓的“臭老九崽子”敢頂嘴。

他那張橫肉堆積的臉猛地一僵,小眼睛里的戲謔瞬間被暴怒取代。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野狗,

猛地向前一探身,幾乎把那張噴著濃重煙臭氣的闊臉貼到陳鋒臉上。“憑什么?

”馬大彪的聲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噴了陳鋒一臉,“就憑老子是紅星生產大隊的隊長!

就憑你爹是人人喊打、臭不可聞的臭老九!就憑你這條賤命,生來就是給人踩的!

”他猛地直起身,居高臨下,像看一堆令人作嘔的垃圾:“扣你一半工分?那是老子心善!

再他媽敢嘰歪,今天的口糧,你也甭想要了!餓死你個狗日的!”他啐了一口濃痰,

那口黃綠色的粘稠液體“啪嗒”一聲,精準地落在陳鋒腳邊那灘渾濁的雨水里。然后,

他轉身,像得勝歸來的將軍,晃著膀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間彌漫著絕望的破屋。

破門在他身后無力地晃蕩著,發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土屋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還有胃里那永不停歇的刮擦聲。陳鋒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才勉強壓下喉嚨里那股翻涌的腥甜。屈辱,像滾燙的烙鐵,

燙在他剛剛蘇醒的現代靈魂上。他緩緩松開手,掌心留下幾道深紅的月牙印。活下去。

這個念頭從未如此刻骨銘心。用這具孱弱的身體,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活下去!然后,

讓馬大彪那張令人作嘔的嘴臉,付出代價!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像處理一樁瀕臨破產的商業危機。目光在徒有四壁的土屋里掃視。

墻角堆著幾件沾滿泥漿的農具,鋤頭、鐵鍬,柄都磨得油亮。

炕頭放著幾本封皮磨損嚴重的毛宣,是原主僅有的精神食糧。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

碗底殘留著一點點昨夜喝剩的、稀得能照出人影的玉米糊糊。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炕沿邊那個破舊的帆布挎包上。那是原主從城里帶來的唯一像樣的東西。

陳鋒掙扎著挪過去,一把扯開挎包。里面東西少得可憐:半截鉛筆頭,幾頁粗糙的草紙,

還有一個薄薄的小本子——知青點日常瑣碎的開銷記錄,字跡工整卻透著無望。嘩啦。

翻動草紙時,一個不起眼的小東西掉了出來,落在干硬的泥地上,發出輕微的“叮”的一聲。

是一枚銀色的曲別針。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出一點微弱的、冰冷的金屬光澤。陳鋒的目光,

釘在了那枚小小的曲別針上。饑餓、屈辱、憤怒,如同被投入熔爐的礦石,

在求生意志的烈焰下,被反復錘煉。一絲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

劈開了籠罩心頭的濃重絕望。他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捻起了那枚冰冷、細小的曲別針。金屬特有的涼意,順著指尖直抵大腦,

帶來一種奇異的清醒。他深吸一口氣,

混雜著霉味、土腥氣和殘留煙臭氣的渾濁空氣涌入肺腑,卻仿佛注入了新的力量。

胃里的絞痛依舊,但那股蝕骨的虛弱感,

被一股更強大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狠勁強行壓制了下去。他不再看那扇還在吱呀作響的破門,

不再去想馬大彪那張令人作嘔的臉。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感官,

都聚焦在指尖這枚小小的金屬絲上。他用粗糙的拇指和食指,捏住曲別針的一端。指腹用力,

指甲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曲別針那原本柔順的弧度,在他持續、精準的力道下,

開始發生形變。金屬絲發出細微的、幾不可聞的呻吟,一點點被掰直。還不夠。

他眼神銳利如鷹,緊緊盯著那根逐漸變直的金屬絲。然后,捏住它靠近頂端的位置,

再次發力。這一次,是向內側彎曲。指尖的皮膚被堅硬的金屬硌得生疼,但他渾然不覺。

所有的意志都灌注在這一個小小的動作里。時間仿佛凝固。只有他粗重的呼吸聲,

在死寂的土屋里回蕩。終于。一枚簡陋、卻帶著鋒利鉤尖的魚鉤,

靜靜地躺在了他布滿薄繭的掌心。銀色的金屬在昏暗的光線下,

閃爍著一種冰冷的、充滿野性的微光。成了!陳鋒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擂動起來。

不是恐懼,而是一種久違的、近乎嗜血的亢奮。那是在現代商場上,

嗅到巨大商機時才會涌現的致命沖動。他猛地起身,動作因為虛弱而有些踉蹌,

但眼神卻亮得驚人。他一把抄起墻角那個積滿灰塵、邊緣豁口的舊木桶,

又飛快地從屋外柴垛旁抽出一根韌性尚可的細麻繩。動作麻利得不像一個餓了兩天的人。

夜色,像濃稠的墨汁,徹底淹沒了紅星生產大隊。沒有路燈,

只有遠處零星幾戶人家窗戶透出的微弱煤油燈光,如同鬼火般在無邊的黑暗中搖曳。

寒風刮過空曠的田野,卷起枯葉和塵土,發出嗚嗚的悲鳴,如同野鬼的哭嚎。

陳鋒瘦高的身影,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幽靈,沿著記憶中的小路,

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村子西頭那片荒僻的河溝摸去。腳下的路坑洼不平,

好幾次他差點被凸起的土塊絆倒,只能死死抓住手里的木桶和繩子,才勉強穩住身形。

冰冷的夜風刀子一樣刮過他單薄的衣服,凍得他牙齒都在打顫。他必須快!

必須趕在任何人發現之前。河溝近了。黑暗中,能聽到潺潺的水流聲,

帶著一種潮濕的泥土和腐爛水草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陳鋒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蹲在溝邊一片半人高的枯草叢里,警惕地四下張望。萬籟俱寂。只有風掠過草尖的沙沙聲,

和水流單調的輕響。安全。他立刻行動起來。動作輕捷而熟練,完全不像一個生手。

他將那枚自制的魚鉤仔細綁在麻繩的一端,

又從旁邊的爛泥地里摸索著挖出幾條還在蠕動的粗壯蚯蚓。指尖觸碰到那冰冷滑膩的活物時,

胃部又是一陣痙攣般的抽動。饑餓,是最好的催化劑。掛餌,拋鉤。

簡陋的麻繩沉入墨色的水面,只留下一個微不可察的漣漪。陳鋒屏住呼吸,

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指尖那根繃緊的麻繩上。冰冷的河水氣息鉆入鼻腔,

帶著一股濃烈的土腥味。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寒冷和饑餓像兩條毒蛇,噬咬著他的意志。突然!指尖的麻繩猛地一沉!

一股巨大的、蠻橫的拉力,猝不及防地順著繩索傳來!來了!陳鋒瞳孔驟縮,

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那拉力狂暴異常,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拖拽進冰冷的河溝!他低吼一聲,

雙腳死死蹬住溝邊濕滑的爛泥,腰腹爆發出全部的力量,猛地向后一拽!嘩啦!

水花劇烈地炸開!一個粗長、滑膩、帶著濃烈腥氣的黑影,

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從水中甩了出來!啪嗒!那東西重重地摔在陳鋒腳邊的泥地上,

瘋狂地扭動、翻滾!借著黯淡的星光,

陳鋒看得清清楚楚——一條足有成人小臂那么長、小孩手腕那么粗的巨物!

深褐色的斑紋在黝黑的體表若隱若現,布滿粘液的軀干像鞭子一樣瘋狂抽打著地面,

發出沉悶的“啪啪”聲。黃鱔!而且是罕見的、肥碩無比的野生大黃鱔!

巨大的狂喜如同電流,瞬間擊穿了陳鋒全身的寒冷和疲憊!他幾乎是撲了上去,

用盡全身力氣,一手死死扣住黃鱔滑溜的頭部下方,另一只手猛地按住它瘋狂扭動的身體。

那東西力氣大得驚人,冰冷的粘液沾滿了他的手,滑膩得幾乎抓不住。“給我進去!

”陳鋒咬著牙,額頭青筋暴起,將這條還在奮力掙扎的大家伙狠狠塞進了帶來的木桶里。

桶底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他毫不停歇,再次掛餌,拋鉤。

手指因為寒冷和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但眼神卻燃燒著野獸般的光芒。

水下的世界仿佛被驚動了,麻繩上傳來的沉墜感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劇烈!一條!又一條!

嘩啦!啪嗒!嘩啦!啪嗒!每一次甩鉤,都伴隨著水花的炸裂和獵物摔在泥地上的悶響。

木桶里,很快便不再是空蕩的回音。滑膩的軀體相互擠壓、摩擦、翻滾,

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嘶嘶”聲和“啪嗒”聲。那聲音在寂靜的荒野里格外清晰,

如同地獄的樂章,卻讓陳鋒的心跳越來越快,血液越來越熱!月光吝嗇地灑下一點清輝,

勉強勾勒出木桶的輪廓。桶里,早已不是一兩條鱔魚。它們糾纏翻滾,密密麻麻,

粗壯滑膩的軀體像無數條翻滾的、充滿生命力的暗金色繩索。每一次激烈的扭動和碰撞,

都激起一片渾濁的水花和粘液,在幽暗的夜色里,

竟真的隱隱翻涌起一片令人心悸的、象征著財富和生機的暗金色浪濤!陳鋒站在桶邊,

胸口劇烈起伏,呼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他抹了一把臉上濺到的冰冷河水,

指尖凍得發麻,掌心被粗糙的麻繩勒出了深紅的血痕,火辣辣地疼。但這一切,

都被一種巨大的、近乎眩暈的亢奮感徹底淹沒。成了!

他低頭看著桶里那一片狂亂扭動的暗金,咧開嘴,無聲地笑了。那笑容在慘淡的月光下,

帶著一種孤狼舔舐傷口的狠戾與狂喜。他脫下身上那件最破舊的外衫,小心翼翼地蓋在桶口,

盡量壓住那些躁動的生靈。然后,他彎下腰,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將沉重的木桶提了起來。

手臂的肌肉因過度用力而酸痛顫抖,但他咬緊牙關,一步一步,穩穩地,

朝著知青點那間破敗的土屋挪去。每一步,都踏在從地獄返回人間的路上。

土屋的門被輕輕掩上,隔絕了外面凜冽的寒風。陳鋒背靠著冰冷的土墻,大口喘息。

木桶放在腳邊,桶里依舊傳來沉悶的翻滾和撞擊聲。他借著破窗透進來的一縷微光,

再次看向桶里。那些肥碩的鱔魚在狹小的空間里徒勞地掙扎,擠作一團,

滑膩的軀體反射著幽暗的光。饑餓感如同蘇醒的猛獸,再次兇猛地噬咬著他的胃壁,

比之前更甚。他看著桶里的“黃金”,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不能吃。他對自己說。

眼神銳利如刀。這是啟動資金,是砸向馬大彪的第一塊石頭!

是撕開這絕望囚籠的第一道裂口!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

用意志對抗著胃里翻江倒海的絞痛。

土屋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木桶里持續不斷的、令人心悸的窸窣翻滾聲。這一夜,

格外漫長。天剛蒙蒙亮,灰白色的晨光再次吝嗇地透過墻縫和破洞滲進來。

陳鋒幾乎是立刻就睜開了眼。饑餓和寒冷讓他的睡眠極其淺薄。他翻身下炕,

動作因為身體的僵硬而有些遲緩,但眼神卻異常清明銳利。他掀開蓋在桶上的破衣服。

桶里的鱔魚經過一夜的消耗和缺氧,活力減弱了不少,但依舊在渾濁的水里緩緩扭動,

散發出濃烈的腥氣。就是現在!他重新提起沉重的木桶,深吸一口氣,

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他沒有選擇偏僻的小路,

而是徑直走向村子中央那條相對寬闊的土路。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

濕冷的空氣里彌漫著炊煙和牲口糞便混合的氣味。已經有早起的村民扛著農具準備上工。

他們看到陳鋒,這個平日里沉默寡言、病懨懨的“臭老九崽子”,

居然提著一個沉甸甸、蓋著破衣的桶,步履雖然虛浮卻異常堅定地走在路中央,

都投來詫異的目光。“陳鋒?你桶里裝的啥?”一個扛著鋤頭的老農停下腳步,好奇地問。

陳鋒停下腳步,臉上努力擠出一絲屬于原主的、帶著點怯懦和疲憊的笑:“王伯…沒啥,

一點…一點水草。”他的聲音虛弱沙啞,符合他一貫的形象。“水草?

沉甸甸的…”老農嘀咕著,還想探頭看看。陳鋒卻微微側身,護住桶口,加快了腳步。

他就是要引人注目!要讓他們看到,他陳鋒,今天不一樣!他要讓某些人知道,他出來了,

帶著東西!土路盡頭,通向公社方向的大道旁,

那棟刷著白灰、掛著“紅星人民公社國營飯店”木牌的房子已經映入眼簾。門口,

停著一輛沾滿泥漿的舊解放卡車。一個穿著藍色工裝、戴著袖套的中年男人,正叼著煙卷,

斜倚在車門旁,和飯店里一個系著白圍裙的胖廚子大聲說著什么,眉頭緊鎖,

語氣帶著明顯的不耐煩。“……老趙,不是我說,縣里招待所催得急!領導點名要鮮活的!

你昨天弄那幾條小魚小蝦,糊弄鬼呢?今天要是再弄不到像樣的硬貨,我這飯碗都得砸!

”工裝男人把煙頭狠狠摔在地上,用腳碾碎。胖廚子趙師傅一臉為難,搓著手:“李采購,

李哥!這青黃不接的時候,河里都凍得硬邦邦,我上哪兒給你弄鮮貨去?

總不能讓我變出來吧……”就在這時,陳鋒提著那個依舊發出細微窸窣聲的木桶,一步一步,

穩穩地走到了飯店門口,恰好停在解放卡車和兩個說話的人中間。他的出現,

打斷了李采購的抱怨和趙師傅的訴苦。兩人同時轉過頭,

目光落在這個瘦高、臉色蒼白、穿著破舊的知青身上,

最后都聚焦在他手里那個蓋著破衣、顯得有些怪異的木桶上。“小子,讓讓!別擋道!

”李采購心情正差,沒好氣地揮揮手。陳鋒沒動。他只是微微彎腰,用那只沒提桶的手,

猛地掀開了蓋在桶口的破衣服!嘩——!

一股濃烈到化不開的、帶著泥土和鮮活生命氣息的腥味,瞬間在清晨微涼的空氣中炸開!

——數十條粗壯無比、深褐斑紋、滑膩粘稠的軀體在渾濁的淺水中激烈地翻滾、纏繞、扭動!

它們攪起渾濁的水花,滑溜的軀體相互擠壓碰撞,

發出沉悶的“啪嗒”聲和令人牙酸的“嘶嘶”摩擦聲。

那是一種原始、野蠻、充滿爆發力的生命景象!李采購嘴里叼著的半截煙卷,

“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眼睛瞪得像銅鈴,

死死盯著桶里那一片翻滾的暗金色,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

所有的抱怨和不耐煩瞬間凍結在臉上。旁邊的胖廚子趙師傅更是倒抽一口冷氣,

短粗的手指指著木桶,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黃…黃鱔?!老天爺!這么大!這么多!

活的!全是活的?!”李采購猛地回過神,一個箭步就沖到了桶邊,

動作快得像餓了三天的野狗撲向肉骨頭。他幾乎把整張臉都湊到了桶口,

貪婪地嗅著那濃烈的腥氣,眼睛里的光芒熾熱得嚇人。“活的!真的是活的!還這么大!

好家伙!”他猛地抬頭,眼神像鉤子一樣死死鉤住陳鋒,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小子!

這…這黃鱔哪來的?賣不賣?我全要了!”陳鋒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撞擊著肋骨。

臉上卻極力維持著屬于原主的、那份怯生生的、甚至有點茫然的神情。他微微縮了縮脖子,

聲音不大,帶著點猶豫:“是…是昨晚在河溝里…摸的。賣…能賣嗎?

這…這算不算…”“算個屁!”李采購大手一揮,粗暴地打斷他,

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狂喜和急切,“我說能賣就能賣!國營飯店采購,天經地義!快,上秤!

快!”他像是生怕陳鋒反悔或者被別人搶走,急吼吼地朝胖廚子喊道:“老趙!快!

拿大秤來!”趙師傅也回過神來,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花,迭聲應著:“哎!哎!就來就來!

”轉身就沖回飯店里。很快,一桿沉甸甸的大秤被抬了出來。李采購親自動手,

小心翼翼地將那些還在奮力扭動的黃鱔從桶里撈出,滑膩的鱔魚在他手里瘋狂掙扎,

甩得泥水四濺,他也毫不在意。秤砣在秤桿上來回滑動。“三十七斤八兩!

”李采購報出重量,聲音都帶著顫音。他飛快地從懷里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

手指沾著唾沫,刷刷地數出厚厚一沓鈔票。一塊的,兩塊的,甚至還有幾張五塊的!

嶄新的票子散發出油墨的清香。“給!”他把那沓厚厚的、帶著體溫的鈔票,

不由分說地塞進陳鋒手里,“按一塊錢一斤!算你三十八塊!多出來的,算你辛苦錢!

”三十八塊!這厚厚一沓鈔票握在手里的實感,沉甸甸的,帶著一種滾燙的溫度,

瞬間灼穿了陳鋒的掌心,直抵心臟!這幾乎相當于一個壯勞力兩個多月的工分錢!

在1975年,這是一筆巨款!他攥緊了那疊救命錢,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指尖的冰涼和鈔票的厚實感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的、令人戰栗的真實。

胃里那磨人的絞痛,似乎都被這股灼熱暫時壓了下去。就在他低頭看著手中鈔票的瞬間,

眼角的余光敏銳地捕捉到——土路另一頭,一個裹著舊軍綠棉襖、腰別銅煙鍋的壯碩身影,

正像座移動的肉山,朝著這邊快步走來。馬大彪!那張橫肉堆積的臉上,小眼睛瞪得溜圓,

死死地盯著陳鋒手里的鈔票,還有地上那個空了的木桶,寫滿了難以置信、驚愕,

以及一種被冒犯了的、熊熊燃燒的暴怒!顯然,

已經有好事者把剛才那一幕飛快地報告給了這位土皇帝。李采購也看到了馬大彪,

但他此刻滿心都是完成了采購任務的輕松和對陳鋒的“慷慨”感激,根本沒在意。

他拍了拍陳鋒瘦削的肩膀,聲音洪亮,帶著幾分得意:“小子,好樣的!以后再有這種硬貨,

直接送到飯店找我老李!有多少要多少!價錢好說!”說完,

招呼著胖廚子把稱好的黃鱔抬上卡車,自己也跳進駕駛室,發動了引擎。

解放卡車噴出一股黑煙,突突突地開走了。原地,只剩下陳鋒,和他手里那沓厚厚的鈔票。

以及,幾步開外,臉色鐵青、眼神像淬了毒刀子一樣的馬大彪。空氣仿佛凝固了。

清晨的寒意重新籠罩下來,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路過的幾個村民遠遠地停下腳步,不敢靠近,卻又忍不住伸長脖子朝這邊張望,

眼神里充滿了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馬大彪一步一步地逼近。

翻毛皮鞋重重地踩在凍硬的泥地上,發出“噗、噗”的悶響,像鼓點敲在人心上。

他那雙小眼睛里的怒火幾乎要噴出來,死死盯在陳鋒臉上,又掃過他手里那疊刺眼的鈔票。

“陳鋒!”馬大彪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濃重的煙臭氣和毫不掩飾的威脅,

“長本事了啊?啊?敢背著隊里,搞資本主義投機倒把了?!”陳鋒抬起頭,

迎向馬大彪那噬人的目光。臉上依舊殘留著原主那種習慣性的蒼白和虛弱,

但那雙深陷的眼睛里,卻再也沒有了往日的躲閃和恐懼。一絲極淡、極冷的笑意,

如同冰層下的暗流,在他眼底深處悄然劃過。他沒有說話。

只是慢慢地將手里那沓厚厚的鈔票,小心地揣進了破棉襖的內兜里。動作不疾不徐,

帶著一種刻意的、無聲的炫耀。然后,在周圍所有村民驚愕的注視下,

在對面馬大彪幾乎要噴火的瞪視中,陳鋒轉過身,

不緊不慢地朝著國營飯店旁邊那個小小的、冒著熱氣的早餐窗口走去。“同志,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買兩個白面饅頭。

”窗口里遞出兩個熱氣騰騰、雪白暄軟的大饅頭。陳鋒付了錢。新嶄嶄的鈔票遞進去,

換回帶著食物香氣的找零。他拿著饅頭,重新轉過身,面對著幾步之外,

臉已經氣成了醬紫色、胸膛劇烈起伏的馬大彪。

陳鋒的目光平靜地掠過馬大彪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臉,仿佛在看一塊路邊的石頭。然后,

他低下頭,看著手中那兩個雪白、蓬松、散發著誘人麥香的白面饅頭。

在無數道目光的聚焦下,在死一般的寂靜中。他伸出雙手,穩穩地捏住一個饅頭。然后,

用力一掰!“嗤——”一聲清脆、響亮、帶著無比滿足感的撕裂聲,

驟然劃破了清晨凝滯的空氣!雪白的饅頭瓤暴露出來,熱氣騰騰,

散發出無比誘人的、純粹的面粉香氣,瞬間彌漫開來,霸道地驅散了周圍的寒氣。那香氣,

對于常年被粗糙雜糧折磨的腸胃來說,無異于最致命的誘惑。陳鋒拿起一半,湊到嘴邊,

狠狠地、大大地咬了一口!滾燙、柔軟、帶著甘甜的面團在口腔里化開,

瞬間撫平了胃里最尖銳的絞痛,帶來一種直沖頭頂的、近乎眩暈的滿足感!

他旁若無人地咀嚼著,喉結滾動,咽下這久違的美味。然后,才抬起眼,

目光重新投向馬大彪。馬大彪的臉,已經不是醬紫,而是漲成了豬肝色!

額角的青筋像蚯蚓一樣突突亂跳,小眼睛里的怒火幾乎要凝成實質噴出來燒死陳鋒!

陳鋒當眾掰開饅頭、大口吞咽的動作,還有那彌漫開來的白面香氣,

簡直像無數個無形的、響亮的耳光,噼里啪啦地抽在他這個生產隊長的臉上!

這比任何言語的反抗都更具侮辱性!這是在赤裸裸地宣告:你扣我工分?你斷我口糧?

老子自己弄到了!而且吃得比你好!周圍的村民都看傻了。

空氣中只剩下陳鋒咀嚼吞咽的聲音,和馬大彪那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

“好…好你個陳鋒!”馬大彪終于從極度的震驚和暴怒中找回自己的聲音,

那聲音嘶啞、顫抖,充滿了毒蛇般的怨毒,“你等著!投機倒把,挖社會主義墻角!

老子看你還能得意幾天!”他猛地一跺腳,腳下的凍土似乎都顫了顫。那雙淬毒的小眼睛,

最后剜了陳鋒一眼,像是要把他的模樣刻進骨子里。然后,他猛地轉身,

裹挾著一身幾乎要爆炸的怒火,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野豬,朝著大隊部的方向,

咚咚咚地狂奔而去!每一步都踏得地皮震動,仿佛要將整個村子都踩碎。

陳鋒看著他狼狽暴怒的背影消失在土路拐角,臉上那絲冰冷的笑意終于微微加深。

他慢條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口饅頭,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第二口饅頭還沒咬下去,

一個帶著哭腔的、細弱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陳…陳鋒哥?”陳鋒轉身。是林晚晴。

她不知何時站在了不遠處,同樣瘦弱,臉色比陳鋒還要蒼白,嘴唇凍得發紫,

身上那件打著補丁的舊棉襖空蕩蕩的。她看著陳鋒手里剩下的那個完整的白面饅頭,

又飛快地瞟了一眼馬大彪消失的方向,大大的眼睛里盛滿了驚惶和后怕。

“陳鋒哥…你…你怎么敢…”她聲音抖得厲害,

“馬大彪他…他不會放過你的…”陳鋒的目光落在女孩凍得通紅、微微顫抖的手上。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平靜地走上前,將手里那個還帶著他體溫的、雪白暄軟的饅頭,

輕輕塞進了林晚晴冰冷的手里。“拿著。”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

林晚晴愣住了,下意識地握緊了那個滾燙的饅頭,仿佛握住了什么稀世珍寶。

溫熱的觸感順著凍僵的手指蔓延上來,讓她幾乎要落下淚來。她看著陳鋒,嘴唇翕動,

還想說什么。“沒事。”陳鋒打斷她,眼神越過她,望向遠處灰蒙蒙的天空,

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事實,“他動不了我。”林晚晴握著那個珍貴的白面饅頭,

看著陳鋒平靜得近乎冷酷的側臉,所有勸阻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她只能默默地點點頭,

把那滾燙的饅頭小心地揣進懷里,像揣著一個希望,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陳鋒沒有立刻離開。

他站在國營飯店門口,清晨的寒意重新包裹上來,但胃里有了食物,

身體里仿佛也注入了新的力量。他微微瞇起眼,目光銳利地掃過周圍。

那些原本遠遠觀望的村民,此刻眼神復雜。有羨慕地看著他鼓囊囊的口袋(錢),

有貪婪地盯著林晚晴懷里(饅頭),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深的畏懼和疏離。

仿佛他剛剛那挑釁馬大彪的舉動,已經給他打上了一個“瘟神”的烙印。陳鋒心中冷笑。

畏懼?疏離?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需要時間,需要空間,

需要讓馬大彪的爪牙暫時不敢輕易伸過來。這些村民的忌憚,就是最好的護身符。

他沒有理會那些目光,轉身,步伐沉穩地朝著知青點走去。每一步,都踏得堅實有力。

回到那間冰冷的土屋,陳鋒反手插上門栓。他從破棉襖內兜里掏出那厚厚一沓鈔票,

一共三十八塊。嶄新的票子,散發著油墨和財富的誘人氣息。他沒有絲毫猶豫,

從中數出十張一塊的,小心地分開藏進土炕角落一塊松動的磚頭下,又塞了幾張進墻縫深處。

這是保命的應急錢,絕不能放在一處。剩下的二十八塊,他緊緊攥在手里。這,

才是他撬動這個時代的第一根杠桿!他需要幫手,需要“貨源”。靠他一個人摸黑下河溝,

效率太低,風險太大。村民的畏懼是暫時的,一旦馬大彪緩過勁來,必定瘋狂反撲。

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編織一張更大的網,把更多的人,悄無聲息地綁上自己的戰車!

接下來的幾天,陳鋒像變了一個人。他不再沉默寡言,但也不主動招惹是非。

他每天按時出工,分派到的活計,無論是挑糞還是挖渠,他都悶頭去干,雖然依舊顯得吃力,

卻再沒有抱怨和拖延。這讓暗中觀察他的記分員和幾個馬大彪的狗腿子,

一時也抓不到什么把柄。收工后,他不再像其他知青一樣疲憊地癱在屋里。

他總是第一個離開人群,腳步匆匆,看似漫無目的地在村子里閑逛,實則那雙銳利的眼睛,

像精準的雷達,掃過每一戶低矮的土屋、泥濘的院落。

住在村子最邊緣、家里男人可能有點“小門路”(比如偷偷下套抓點兔子山雞)的“刺頭”。

在一個飄著小雨的傍晚,陳鋒來到了村子最西頭,靠近河灘的一間孤零零的破土屋前。

屋前泥地上,一個穿著補丁摞補丁單衣、約莫八九歲的黑瘦男孩,

正拿著一個簡陋的竹篾簸箕,費力地試圖在濕滑的爛泥地里扣著什么。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

一綹綹貼在額頭上,小臉凍得發青。陳鋒認得他,王老蔫家的三小子,狗剩。

王老蔫是外來戶,成分不清不楚,家里五個孩子,年年超支,是隊里有名的困難戶,

也是馬大彪最喜歡拿捏的對象。陳鋒走過去,沒說話,蹲下身,

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油紙包好的、還帶著余溫的白面饅頭,

輕輕放在狗剩身邊一塊稍微干燥的石頭上。狗剩的動作猛地停住了。他抬起頭,

看著那個突然出現的、雪白得刺眼的饅頭,又看看陳鋒,

臟兮兮的小臉上滿是驚愕和不敢置信,口水卻不受控制地順著嘴角流了下來。“拿著。

”陳鋒的聲音不高。狗剩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警惕地后退一步,

大眼睛里充滿了恐懼:“我…我不要…馬隊長說…不能要你的東西…”陳鋒沒理會他的退縮,

只是平靜地問:“想不想天天有白面吃?”狗剩的眼睛瞬間瞪大了。天天白面?

那是夢里才敢想的事!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小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你爹,

是不是會下套子?”陳鋒盯著他。狗剩猶豫了一下,又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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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6-08 06:5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