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像銹色的細線,纏在“博古齋”舊書店的雕花鐵門上。我第一次推開那扇門時,門上的銅鈴發出一種介于嗚咽和嗡鳴之間的聲響,像誰在喉嚨里卡了口老痰。空氣里凝著一股陳腐的甜腥,混合著樟木、油墨和某種說不出的動物油脂味,讓我想起小時候在鄉下老宅挖開的螞蟻窩。
“隨便看。”柜臺后傳來聲音。一個穿藏青色對襟褂子的老頭,正用竹片剔著指甲縫里的黑泥。他眼皮都沒抬,指尖沾著的泥星子簌簌落在一本攤開的《玉臺新詠》上——那書皮是暗紫色的漆布,邊角磨出了棉絮般的毛茬。
我是為找一本1937年版的《昆蟲記》來的。父親臨終前說,他小時候在這書店見過一本帶手繪插圖的版本,扉頁有個奇怪的蟲形標記。老頭聽完,渾濁的眼珠在眼眶里轉了半圈,指向書店深處:“最里面那排架子,自己找。”
書店比從外面看要深得多,木質地板踩上去發出“吱呀”聲,像骨頭錯位。越往里走,光線越暗,墻上的壁燈蒙著厚厚的蛛網,燈光像泡在水里的蛋黃。最后一排書架前鋪著塊褪色的波斯地毯,上面用金線繡著的藤蔓圖案,竟有些像某種昆蟲的觸須。
就在我踮腳去夠最高一層書架時,右鞋跟突然磕到個硬物。彎腰撥開地毯邊緣的積灰,露出一塊松動的木板。掀起木板,下面是個巴掌大的鐵盒,銹跡斑斑的鎖孔里插著半截銅鑰匙,鑰匙柄上鑄著只扭曲的甲蟲,翅膀紋路竟和父親描述的蟲形標記一模一樣。
鐵盒沒上鎖,輕輕一掀就開了。里面沒有書,只有一疊泛黃的紙,最上面是張剪報,邊角被蟲蛀出細密的孔洞。報頭是1941年的《申報》,標題是“圣約翰大學昆蟲學教授離奇失蹤”,配圖里的教授戴著圓框眼鏡,嘴角上揚的弧度很奇怪,像被線扯著的木偶。
“找到書了?”老頭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我嚇得差點把鐵盒掉在地上。他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后,手里還捏著那片竹片,竹片尖端沾著的黑泥似乎更濕了些。
“沒……沒找到。”我慌忙把剪報塞回鐵盒,“倒是撿到這個。”
老頭的目光落在銅鑰匙上,瞳孔猛地收縮,像被針扎了的瞳孔。他沒接鐵盒,反而倒退半步,竹片“啪”地掉在地上:“這東西……你從哪弄來的?”
他的反應讓我起了疑。父親說過,那本《昆蟲記》的插圖里藏著個秘密,和當年圣約翰大學的一樁懸案有關。難道這鐵盒就是線索?我謊稱鐵盒是在書架下撿到的,老頭卻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指冷得像冰塊,指甲縫里的黑泥蹭到我手背上:“趕緊把它放回原處!這地方不是你該來的!”
他的力氣大得驚人,我手腕被捏得生疼。爭執間,鐵盒掉在地上,里面的紙散落一地。其中一張紙上畫著復雜的昆蟲解剖圖,標注著密密麻麻的拉丁文,圖的角落有行小字:“第37號樣本,鱗翅目,夜蛾科,觸須可分泌致幻毒素。”
更讓我心驚的是,圖的下方用紅墨水畫著個眼熟的圖案——和波斯地毯上的藤蔓紋一模一樣,只是這圖案的末端,延伸出一個類似人臉的輪廓,眼睛的位置是兩個對稱的蟲繭。
老頭看到那張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像被掐住的老狗。他猛地推開我,彎腰去撿那些紙,手指卻在碰到紅墨水圖案時猛地縮回,仿佛被燙到。就在這時,書店深處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地上。
老頭臉色煞白,抓起鐵盒塞回木板下,用腳把地毯踢回原位:“快走!今天不營業了!”他推著我往門口走,銅鈴再次發出刺耳的響聲。我回頭望去,最后那排書架的陰影里,似乎有個穿白大褂的人影晃了一下,袖口沾著暗褐色的污漬。
回到家,我滿腦子都是老頭驚恐的表情和那個神秘的白大褂。父親生前是歷史老師,書房里有個舊書柜,專門放他收集的老報紙和檔案。我翻出1941年的《申報》合訂本,找到那篇教授失蹤的報道。
教授名叫陳景明,是圣約翰大學昆蟲學系的主任,失蹤前正在研究一種從云南邊境帶回的稀有夜蛾。報道里提到,陳教授的實驗室在失蹤當晚被人闖入,丟失了所有研究資料和樣本,現場只留下半枚奇怪的蟲形印記。
我突然想起鐵盒里的解剖圖,連忙找出那張紙。圖的背面果然有字,是用鋼筆寫的日記,字跡有些顫抖,墨水暈染得厲害,像是寫時手在滴血:
“1941年7月15日。第37號樣本的觸須分泌物測試成功。受試者在幻覺中重復說‘它們在墻里面’。需要更多活體標本。地下室的濕度不夠,幼蟲開始焦躁,它們啃食木板的聲音像有人在敲摩斯密碼。”
“7月20日。校工老王失蹤了。他昨晚說聽到實驗室有奇怪的窸窣聲。也許不該讓他看到培養箱里的東西。墻面上的蟲形印記顏色變深了,像滲出來的血。”
日記到這里就斷了。我盯著“地下室”三個字,突然想到博古齋書店的格局——從外面看是兩層小樓,但走進去卻深不見底,或許真有地下室?那個白大褂人影,難道是在地下室活動?
第二天我又去了博古齋。老頭不在,柜臺后坐著個年輕人,正在給一本線裝書包書皮。我問起老頭,年輕人頭也不抬:“我爺爺昨天犯了老毛病,去醫院了。你要買什么?”
我謊稱想買本昆蟲圖鑒,趁機往書店深處走。波斯地毯還在,但那塊松動的木板被重物壓住了。我假裝看書架上的書,眼角余光瞥見地毯邊緣有一小撮白色粉末,像是某種蟲卵。
“你在找什么?”年輕人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他手里拿著把裁紙刀,刀刃閃著冷光。我注意到他左手手腕上有道月牙形的疤痕,和昨天老頭抓我時留下的紅印形狀驚人地相似。
“沒什么,”我強作鎮定,“覺得這里的書擺放得很特別。”
年輕人笑了笑,那笑容和報紙上陳教授的照片如出一轍,都是那種詭異的上揚弧度。“我爺爺說,有些書不能隨便碰,”他用裁紙刀敲了敲書架,“就像有些秘密,挖出來會咬人的。”
他的話讓我脊背發涼。我借口有事離開,走到門口時,銅鈴又響了。這次我注意到,鈴舌上纏著幾根銀白色的細絲,像是某種昆蟲的繭絲。
回家后,我查了陳景明教授的資料,發現他有個學生,后來成了著名的昆蟲學家,名叫林文淵。更讓我驚訝的是,林文淵的照片里,他左手手腕上也有個月牙形的疤痕——和博古齋那對祖孫的疤痕位置一模一樣。
難道他們是林文淵的后代?陳教授失蹤后,他的研究去了哪里?我突然想起日記里的“第37號樣本”,或許這樣本根本不是什么夜蛾,而是某種更可怕的東西?
我決定夜探博古齋。凌晨兩點,雨又下了起來,書店的鐵門在雨中泛著冷光。我用發卡撬開了門鎖,銅鈴被我提前用布包好,只發出沉悶的“噗”聲。
店里比白天更暗,空氣中的甜腥味濃得化不開。我打著手電筒走向最后那排書架,波斯地毯上的蟲卵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幾道新鮮的拖拽痕跡,一直延伸到書架后面的墻壁。
墻壁是青磚砌的,表面覆蓋著厚厚的蛛網。我用手電筒照了一圈,發現墻角有塊磚顏色稍淺。輕輕一推,磚塊竟松動了——后面是個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里面飄出濃烈的福爾馬林和腐爛樹葉的氣味。
洞口后面是段向下的石階,潮濕的石壁上爬滿了苔蘚。走到石階盡頭,是個低矮的地下室,天花板上掛著幾盞昏暗的煤油燈,照亮了里面的景象:十幾個玻璃培養箱排列整齊,里面泡著各種畸形的昆蟲標本,有些標本的翅膀上竟長著類似人臉的紋路。
正中間的實驗臺上,放著一個打開的金屬箱子,里面鋪著黑色的絲絨,絲絨上擺著一支玻璃試管,里面裝著琥珀色的液體,液體中漂浮著幾根細長的觸須。試管旁邊是本攤開的筆記本,字跡和鐵盒里的日記一樣,是陳景明的筆跡:
“1941年8月1日。成功了!分泌物不僅能致幻,還能篡改記憶。受試者已經完全相信自己是只夜蛾,在墻上啃出了蟲形標記。它們需要宿主,活體宿主。老王的尸體已經被幼蟲分解得差不多了,墻角的新繭顏色很漂亮。”
筆記本的最后一頁貼著張照片,照片上是陳景明和林文淵,兩人站在培養箱前,臉上帶著狂熱的笑容。培養箱里有個巨大的繭,繭上有個破口,露出一截蒼白的手指。
我感到一陣惡心,胃里翻江倒海。原來陳教授不是失蹤,而是被自己的實驗品吞噬了?那些所謂的“樣本”,根本就是用活人培育的怪物!
就在這時,地下室的天花板傳來“咚咚”的響聲,像是有人在上面跺腳。我慌忙躲到培養箱后面,只見一束手電筒的光從石階照下來,兩個人影走了進來——是博古齋的老頭和那個年輕人。
“爺爺,你確定她來了?”年輕人的聲音帶著不耐煩。
老頭咳嗽了幾聲,手里拿著個噴壺,里面裝著渾濁的液體:“昨天她看那鐵盒的眼神就不對。林文淵當年留下的東西,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林文淵?”我心里一震,原來老頭知道內情。
“哼,他當年怕事情敗露,把老師的研究成果偷出來藏在這里,自己卻跑國外去了,”老頭冷笑一聲,走到實驗臺前,拿起那支試管,“要不是這些‘小家伙’需要特殊的養分,我們爺孫倆何必守著這破書店。”
年輕人指著墻角的一堆木板:“那些新收的舊書里,好像混進了不干凈的東西,昨晚我聽到墻里面有動靜。”
老頭臉色一變,走到墻角,用手里的噴壺對著墻壁噴了幾下。墻壁里立刻傳來“嘶嘶”的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在蠕動。“該死,肯定是哪個蠢貨把帶蟲卵的書送來了!”老頭咒罵著,從懷里掏出把銹跡斑斑的鑿子,“去拿煤油燈來,得把這些‘小家伙’引出來。”
年輕人剛轉身,我藏身的培養箱突然劇烈晃動起來,玻璃上浮現出蛛網般的裂痕。里面的標本像是活了過來,翅膀上的人臉紋路扭曲著,發出無聲的尖叫。
“什么聲音?”老頭猛地回頭,手電筒的光直射向我。我來不及多想,抓起旁邊一個裝著酒精的燒杯砸了過去。燒杯在老頭腳邊碎裂,酒精濺了他一褲腿。
“抓住她!”老頭怒吼著撲過來。我轉身就跑,卻被地上的電線絆倒。年輕人撿起地上的裁紙刀,獰笑著向我走來:“不聽話的蟲子,是要被做成標本的。”
就在這時,墻角的墻壁突然“咔嚓”一聲裂開了,一只覆蓋著銀白色繭絲的手從裂縫里伸了出來,抓住了年輕人的腳踝。年輕人發出一聲慘叫,被猛地拖進了墻里。墻縫里傳來骨頭碎裂的聲響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
老頭嚇得呆立在原地,手里的鑿子掉在地上。我趁機爬起來,沖向石階。剛跑到樓梯口,就聽到身后傳來老頭的慘叫,接著是重物倒地的聲音。我不敢回頭,拼命往上爬,直到沖出書店大門,才敢大口喘氣。
雨還在下,街上空無一人。我躲在對面的屋檐下,心臟狂跳不止。墻里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是陳教授變成的怪物,還是林文淵留下的后手?
天亮后,我報了警。警察趕到時,博古齋的鐵門緊鎖,敲門無人應答。強行破門而入后,里面空無一人,只有最后那排書架后的墻壁上多了個巨大的裂縫,裂縫里塞滿了破碎的書頁和銀白色的繭絲。
警方在地下室發現了大量非法昆蟲標本和人體組織殘留,立案調查。但博古齋的祖孫倆像是人間蒸發了,再也沒人見過他們。
我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直到一周后,我收到一個匿名快遞。里面沒有寄件人信息,只有一本用人皮裝訂的書,封面上燙著金色的蟲形標記。
書里沒有文字,只有一張張手繪的插圖,畫的是各種昆蟲與人的結合體,有的長著人臉的蝴蝶,有的是昆蟲肢體的人類。最后一頁畫著一個巨大的繭,繭上裂開一個口子,露出一只眼睛,那眼睛的瞳孔是個蟲形標記。
書的扉頁夾著一張紙條,上面用紅墨水寫著一行字:“第38號樣本,需要新鮮的宿主。你很合適。”
紙條的右下角,畫著一個月牙形的疤痕。
我猛地想起博古齋年輕人手腕上的疤痕,還有林文淵照片上的疤痕。難道他們根本不是林文淵的后代,而是被“樣本”寄生的宿主?那些疤痕,是蟲卵孵化時留下的印記?
窗外又下起了雨,雨點敲打著玻璃,發出“嗒嗒”的聲響,像有人在敲門。我盯著手里的人皮書,突然明白過來——陳景明的研究并沒有停止,它只是換了種方式延續下去。那些藏在舊書里的蟲卵,那些在墻里蠕動的怪物,還有博古齋祖孫倆詭異的笑容,都是這個未完成實驗的一部分。
而我,已經被標記為下一個宿主了。
我把人皮書鎖進保險柜,手指在鑰匙孔上停留了很久。父親說的那個秘密,原來不是什么寶藏,而是一個延續了八十多年的恐怖實驗。那些被蟲蛀的日記,那些墻里的聲音,還有那些用活人做成的標本,都在提醒我,有些秘密一旦被揭開,就會像蟲卵一樣,在你心里生根發芽,直到把你變成另一個怪物。
雨還在不停地下,我走到窗邊,看著樓下濕漉漉的街道。街角的陰影里,站著一個穿藏青色對襟褂子的身影,正抬頭望著我的窗戶,嘴角掛著那抹詭異的、被線扯著的笑容。他的左手手腕上,隱約可見一個月牙形的疤痕。
銅鈴的嗚咽聲仿佛又在我耳邊響起,混合著墻里傳來的、越來越清晰的啃食聲。這一次,我知道它們在啃食的,是我心里最后一道防線。而那本《昆蟲記》里的秘密,才剛剛開始在我身體里,展開它帶著血腥味的翅膀。
保險柜的密碼鎖在我指尖下發出干澀的咔噠聲,每轉動一格,都像在擰動某具古老標本的發條。人皮書躺在絲絨內襯里,封面上的蟲形燙金在臺燈下泛著冷光,那光澤并非金屬的璀璨,而是類似昆蟲復眼的、無數細小平面折射出的幽微鱗光。我戴上父親遺留的白手套——那是他整理古籍時專用的細棉布手套,指尖卻莫名沁出冷汗,將布料濡濕成深灰色的斑。
書脊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仿佛裝訂線是活的肌腱。當翻到最后那張繭中眼的插圖時,我發現原本空白的畫紙邊緣多出了一行極小的蠅頭小字,像是用針尖刻上去的:“七月半,月蝕夜,蛹門開在第十二節胸椎。”字跡的凹槽里滲著暗紅液體,我湊過去輕嗅,聞到一股混合著福爾馬林與苦杏仁的氣味——那是陳景明日記里記載的、第37號樣本分泌物的特征性氣味。
突然,書頁上的繭形圖案微微蠕動起來,紙面泛起水波般的漣漪。我驚恐地看到,插圖里那只眼睛的瞳孔——那個蟲形標記——正在緩慢旋轉,每轉一圈,周圍的繭絲紋路就加深一分,像有人在紙背用刻刀用力推壓。手套指尖傳來細微的刺痛,低頭一看,竟有幾根銀白色的細絲從書頁里鉆出來,穿透棉布,扎進我指腹的皮膚。
“嘶——”我猛地甩動手臂,人皮書“啪”地合上,幾根斷絲粘在手套上,像被扯斷的蛛絲般顫動。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悶的低頻震動,從地板縫隙里滲上來,讓我后槽牙發酸。這震動和博古齋地下室里培養箱共振時的頻率一模一樣。
墻上的掛鐘指向十一點十七分。距離七月半的月蝕夜還有三天,但我等不了那么久。那些鉆入皮膚的繭絲正在皮下形成細小的結節,隨著心臟跳動而輕微抽搐。我想起人皮書上的字——“第十二節胸椎”,那是人體軀干的關鍵節點,難道蟲卵的宿主化進程與脊椎有關?
我翻出父親的舊物箱,在箱底找到一個用油布包裹的銅盒。父親臨終前說過,里面是他從博古齋“偶然”得到的東西,讓我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打開。銅盒上刻著和鐵鑰匙相同的甲蟲圖案,盒蓋邊緣卡著半片干枯的蛾翅,翅脈呈現出詭異的人形脈絡。
打開銅盒,里面是一本泛黃的筆記本,封皮上用鋼筆寫著“林文淵實驗手記補遺”。字跡和博古齋地下室里陳景明的日記截然不同,筆畫銳利如刀,卻在某些偏旁部首處有刻意的顫抖,像是書寫者在極力克制某種沖動。
“1941年8月15日。老師的‘夜蛾計劃’已失控。第37號樣本并非鱗翅目,而是某種寄生于脊椎的環節動物,其幼蟲階段需要人類脊髓液作為養分。所謂‘觸須分泌物’,實為幼蟲孵化時分泌的神經毒素,可誘導宿主產生‘自己是昆蟲’的認知障礙,并促使其在墻體刻下蟲形標記——那標記實為幼蟲的集合信號站。”
“老師失蹤當晚,我在地下室看到他趴在培養箱上,后背裂開巨大的繭口,無數銀白色幼蟲正從他第十二節胸椎處鉆出。他當時還活著,用昆蟲標本針在玻璃上刻字:‘它們需要完整的脊椎鏈,用舊書裝訂線縫合……’”
筆記到這里被大片墨跡污染,像是有人潑了墨水,又像是血跡。最后一頁貼著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年輕的林文淵站在圣約翰大學的鐘樓前,他身后的墻面上刻著模糊的蟲形標記,而他的左手正按在自己后腰,手腕上的月牙疤痕在照片里呈現出深色的陰影,像一道新鮮的傷口。
七月半當晚,月亮被烏云啃噬成殘缺的銀片。我按照林文淵筆記里的指示,來到圣約翰大學舊址——如今已是一片荒廢的建筑工地,只有那座鐘樓還矗立在瓦礫堆中,塔身布滿蟲蛀般的孔洞。
鐘樓內部漆黑如墨,地面上散落著無數舊書的殘頁,紙頁間夾雜著銀白色的繭絲。我打開頭燈,光柱刺破黑暗,照見螺旋樓梯的扶手上纏繞著類似脊髓的白色管狀物,每節“脊髓”上都嵌著一枚蟲形標記的銅釘。
爬到鐘樓頂層,這里竟是個圓形的實驗室,和博古齋地下室的布局驚人地相似。十二面玻璃培養箱圍成一圈,里面浸泡著的不是昆蟲標本,而是十二具人類的脊椎骨,每具脊椎的第十二節胸椎處都插著玻璃導管,導管連接著中央的金屬容器,容器里正是人皮書上畫的那只巨大繭蛹。
繭蛹表面的紋路與我收到的人皮書封面完全一致,此刻正隨著月蝕的進程而緩緩搏動。我注意到其中一個培養箱前放著博古齋老頭的藏青色褂子,褂子領口處掛著枚銅鑰匙——和我在博古齋找到的那把一模一樣,只是鑰匙柄上的甲蟲眼睛是紅色的,像凝固的血珠。
“你果然來了。”
聲音從繭蛹后面傳來。那個年輕人站在陰影里,手里把玩著那把裁紙刀,刀刃反射著月光,在他臉上切割出詭異的亮線。他的左臉顎骨處鼓起一個小包,隨著他的咀嚼而蠕動,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皮膚下爬行。
“你爺爺呢?”我握緊背包里的銅盒,林文淵筆記的最后一頁寫著:“唯有以初代研究者的脊椎液為引,才能激活幼蟲的自噬機制。”銅盒里裝著的,正是林文淵當年抽取并保存的、含有自身抗體的脊髓液樣本。
年輕人笑了,嘴角咧開不自然的弧度,露出后槽牙上粘著的銀白色絲狀物:“爺爺?他已經變成第十二節脊椎了。”他指了指培養箱里一具最新的脊椎骨,椎骨間隙還殘留著藏青色的布纖維。
月蝕達到了頂峰,月亮完全消失在烏云后。鐘樓里的低頻震動突然變強,培養箱里的脊椎骨開始發出“咔噠”的響聲,十二枚蟲形銅釘同時亮起紅光。中央的繭蛹裂開一道縫隙,一只覆蓋著細密白毛的手伸了出來,手背上布滿月牙形的疤痕,每個疤痕都在滲出淡黃色的液體。
“它們需要新的宿主,”年輕人一步步逼近,裁紙刀在他指間旋轉,“你的脊椎很干凈,適合做第十三節——連接繭蛹和地面信號站的關鍵節點。”
我猛地拉開銅盒,將里面的玻璃試管砸向培養箱。試管破裂的瞬間,淡藍色的脊髓液飛濺而出,接觸到脊椎骨的剎那,那些蟲形銅釘發出刺耳的尖鳴,紅光轉為詭異的幽藍。
“不!”年輕人發出慘叫,他臉上的鼓包劇烈蠕動起來,皮膚像被燙到的蠟般融化。培養箱里的脊椎骨開始互相碰撞,發出骨骼摩擦的噪音,十二具脊椎突然連成一條巨大的脊柱,頂端的頭骨眼窩里閃爍著蟲形標記的光芒。
繭蛹徹底裂開了,里面掉出一具佝僂的軀體,穿著破爛的白大褂,后背上裂開巨大的空洞,無數銀白色幼蟲正從洞里涌出,爬向年輕人的身體。那軀體抬起頭,我看到一張早已腐爛卻仍在蠕動的臉,正是報紙上陳景明教授的模樣,他的眼球已經變成兩枚蟲繭,正對著我轉動。
“它們……在墻里面……”腐爛的嘴唇翕動著,發出混合著蟲鳴的氣音。
我抓起頭燈,轉身沖向樓梯。身后傳來骨骼重組的巨響和幼蟲爬行的“沙沙”聲。跑到二樓時,我看到樓梯扶手的“脊髓管”正在收縮,里面的蟲形標記紛紛爆裂,濺出黑色的漿液。
突然,我的后腰傳來劇烈的刺痛,像是有什么東西用針尖猛扎第十二節胸椎。我踉蹌著扶住墻壁,低頭看到自己的影子里,有無數細小的蟲形標記正在皮膚下移動,隨著月蝕的結束,它們正試圖在我脊椎里尋找固定的位置。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鐘樓,身后的建筑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回頭望去,只見那十二節脊椎組成的巨形脊柱從鐘樓頂部穿出,像一條破繭的巨蟲,每個椎骨間都纏繞著銀白色的繭絲,在殘月的余暉下閃爍著詭異的光澤。陳景明的腐爛軀體騎在脊柱頂端,張開雙臂,仿佛在擁抱什么。
年輕人的身體已經被幼蟲啃噬得只剩骨架,骨架上覆蓋著一層半透明的繭膜,正被巨形脊柱吸收。我看到他手腕上的月牙疤痕在繭膜下發出紅光,最終化為一個燃燒的蟲形標記,熄滅在脊柱的縫隙里。
后腰的刺痛越來越劇烈,我能感覺到有東西在皮下沿著脊椎向上攀爬,每經過一個椎骨,就留下一個灼熱的蟲形印記。我想起林文淵筆記的最后一句話:“若實驗失控,可用初代樣本脊髓液在宿主皮膚繪制反向蟲紋,誘導幼蟲自噬。”
我躲進工地旁的廢棄崗亭,用隨身攜帶的記號筆,照著銅盒內壁刻著的反向蟲紋圖案,在自己后腰上艱難地繪制起來。圖案的線條異常復雜,每個轉折都像在勾勒某種昆蟲的內臟結構。當最后一筆落下時,皮下的攀爬感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劇烈的灼燒感,仿佛有無數小火苗在脊椎里點燃。
崗亭外傳來“噼啪”的爆裂聲,我透過破窗看到,那具巨形脊柱正在自我分解,十二節脊椎紛紛炸開,里面的幼蟲在反向蟲紋的影響下互相啃食,銀白色的繭絲化為灰燼,飄落在晨霧里。陳景明的腐爛軀體也隨之崩塌,散落的骨頭上爬滿了正在自噬的幼蟲,最終只剩下一堆混著蟲骸的骨灰。
天邊泛起魚肚白,月蝕結束了。我摸向后腰,皮膚下的灼熱感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凸起的疤痕,形狀正是那個反向的蟲形標記。背包里的人皮書發出輕微的“咔嚓”聲,我打開一看,發現最后那張繭中眼的插圖已經完全褪色,只剩下一張空白的人皮紙,紙上用淡金色的粉末印著一行小字:“實驗終止,樣本封存于第十二胸椎。”
三個月后,我在一家古籍修復店找到了工作。每天與舊書為伴,聞著熟悉的樟木和油墨味,卻再也沒有聞到過那股甜腥的蟲豸氣息。后腰的疤痕偶爾會在陰雨天發癢,提醒我那場發生在月蝕夜的恐怖實驗并非幻覺。
直到某天,我收到一個從國外寄來的包裹,里面沒有寄件人信息,只有一本1937年版的《昆蟲記》,正是父親尋找的那本帶手繪插圖的版本。我顫抖著翻開扉頁,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蟲形標記,但這次,標記的翅膀紋路組成了一行英文:“They are sealed in your spine(它們封存在你的脊椎里)。”
插圖旁用鉛筆寫著一行小字,筆跡和林文淵的實驗手記如出一轍:“我在你父親的古籍里發現了蟲卵,只能將其轉移到我的脊椎,再通過銅盒傳給你。反向蟲紋只是暫時封印,真正的宿主是你的脊椎。記住,永遠不要在七月半的月蝕夜彎腰,否則——”
字跡在這里中斷了,仿佛書寫者遇到了緊急情況。我猛地看向書的最后一頁,那里貼著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老年的林文淵,他站在博古齋的門口,手里拿著那把銅鑰匙,身后的波斯地毯上,用金線繡著的藤蔓圖案蜿蜒伸展,末端連接著一個清晰的人臉輪廓,而人臉的眼睛位置,正是兩個對稱的、正在蠕動的蟲繭。
我的后腰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刺痛,這次不是單個的點,而是整條脊椎都在發出細微的“咔噠”聲,像有人在我體內輕輕轉動一把鑰匙。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時又陰沉下來,遠處傳來悶雷滾動的聲音,那頻率和博古齋地下室的培養箱共振、鐘樓里的低頻震動一模一樣。
書架上一本剛修復好的舊書突然翻開,書頁自動停留在描繪夜蛾幼蟲的那一頁,上面的蟲足正沿著紙面爬行,在空白處留下一行濕潤的痕跡,那痕跡逐漸凝固,變成了一個微小的、正在旋轉的蟲形標記。而我知道,這只是個開始,那些封存在我脊椎里的東西,正在等待下一個七月半的月蝕夜,等待我彎下腰的那一刻,從第十二節胸椎的裂縫里,重新爬出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