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臨死前在我手心寫“別報仇”,我成了江湖最冷血的殺手。
三年后武林盟主指著名單說:“血狼,殺光他們。”我手起刀落,
名單最后一人卻掏出盟主令牌:“他才是叛徒。”盟主震怒拔劍時,我捏碎了令牌。
“江湖不能沒有神像。”我對垂死的人說。“哪怕神像腳下,全是尸骨?”---血,很燙。
沾在手上,像是剛剛從爐火里取出的鐵水,帶著一股子燒灼皮肉的焦糊腥氣。
它從指縫間蜿蜒而下,滴落在青石板縫隙里頑強鉆出的幾簇枯草上,
那點可憐的綠意瞬間被染得污濁。月光慘白,像一層薄薄的寒霜,吝嗇地鋪在狹窄的巷弄里,
勉強勾勒出地上那幾具扭曲的尸身輪廓。他們的眼睛瞪得很大,
空洞地望著墨汁般粘稠的夜空,凝固著最后那一刻的驚駭。最后一個活著的人蜷在墻角,
背脊死死抵著冰冷濕滑的磚墻,徒勞地試圖把自己縮得更小。
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如同破舊風箱在茍延殘喘,
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血沫從嘴角涌出,在慘白的下巴上拖出幾道暗紅黏膩的痕跡。他望著我,
眼白因極致的恐懼幾乎占據了整個眼眶,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
“別…別殺我…血狼…饒…”破碎的字句混雜著血沫噴濺出來。“血狼”?
這名字在喉嚨里滾了一下,冰涼,生澀。我垂眼看著自己握刀的手,那只手骨節分明,
穩定得可怕,刀刃上薄薄一層血正順著鋒刃緩緩滑落,匯聚在刀尖,
凝成一粒飽滿、沉重的紅珠,最終無聲地砸在青石板上,碎裂開來,
像一朵驟然綻放又旋即凋零的毒花。這雙手,三年前還只會笨拙地抓著父親粗布衣袍的下擺,
在藥鋪彌漫的苦澀香氣里,聽他講那些遙遠得如同傳說的江湖故事。那也是個夜晚。風更大,
帶著秋末的肅殺,卷起滿地黃葉。破舊院門被粗暴撞開的巨響撕裂了寧靜。
父親把我死死按在堆滿藥材的沉重木柜后面,他的身體像一堵墻,
擋在我和門外灌入的刺骨寒風之間。
混亂的嘶吼、刀劍撞擊的刺耳銳響、肉體被洞穿的悶響…各種聲音如同潮水般涌來,
又潮水般退去。柜門縫隙里,我最后看到的,是父親踉蹌著撲倒在我面前的身影。
他胸口綻開一大片刺目的紅,那紅色迅速洇開,吞噬了他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他掙扎著,
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沾滿血污的手摸索著抓住了我冰冷顫抖的小手。一根手指,
帶著滾燙的血和生命的余溫,在我汗濕冰冷的掌心,一筆一劃,沉重而緩慢地寫著。
別——報——仇。三個字。滾燙如火炭,烙印在掌心,也烙印在靈魂深處。那灼痛感,
至今未消。那只手最終無力地滑落,掌心殘留的溫度迅速被夜風吹散,只剩下黏膩冰冷的血,
還有那三個字,沉甸甸地壓著,像三塊燒紅的烙鐵,日夜灼燒。
巷子盡頭傳來一聲夜梟凄厲的啼叫,尖利得能刺破耳膜。墻角的男人猛地一哆嗦,
那瀕死的“嗬嗬”聲驟然拔高,變成一種絕望的哀鳴。我抬眼。
冰冷的月光落在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上,也落在我手中的刀鋒上。刀鋒映著月光,
也映著我自己的眼睛。那雙眼睛,在巷子的陰影里,幽深得像兩口不見底的古井,
所有的光投進去,都被吞噬得干干凈凈,泛不起一絲漣漪。沒有憤怒,沒有嗜血,
只有一片空洞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冬日冰封的深潭,表面平靜,
內里凍結著足以溺斃一切的嚴寒。刀光無聲地揚起,劃破凝滯的空氣,
帶起一道極細微的尖嘯。慘白的月光在那道弧線上短暫地跳躍了一下,
旋即被更深的暗紅覆蓋。墻角的聲音戛然而止。巷子里徹底安靜下來,
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在無聲地彌漫、蒸騰,沉甸甸地壓在口鼻之間。我甩了甩刀,
幾滴黏稠的血珠飛濺出去,落在冰冷的石墻上,如同幾朵丑陋的烙印。收刀入鞘,
動作干凈利落,沒有一絲多余的顫抖。轉身,玄色的衣袍下擺在污血里拖過,
悄無聲息地融入巷子盡頭更深的黑暗。身后,只余下一片狼藉的死寂,
和幾只被血腥吸引、開始繞著尸身低空盤旋、發出不祥“嗡嗡”聲的蠅蟲。***晨曦微露,
尚未能驅散籠罩“攬月峰”的厚重云海。這座孤峰如同插入灰色天幕的巨劍,
峰頂隱在翻涌的云霧深處,只露出半截險峻的巖壁。通往峰頂的唯一路徑,
是一條開鑿在近乎垂直崖壁上的窄窄石階,像一道刻入山體的傷痕,
被濕冷的霧氣浸潤得滑膩異常。石階兩側,是深不見底的幽谷,偶爾有風穿過,
帶起一陣令人心悸的嗚咽。我拾級而上,足下無聲。玄色的衣衫幾乎與濕冷的巖石融為一體,
只有腰間懸掛的那柄狹長直刀,隨著步伐偶爾輕碰石壁,發出極細微、極清脆的“叮”一聲,
在這片死寂的云霧里,顯得格外突兀而冰冷。霧氣濃得如同實質,纏繞在周身,
帶著深山的寒意,鉆入衣領袖口,皮膚上凝結起細小的水珠。每一次呼吸,
都吸進一口冰冷潮濕的云霧。峰頂的景象豁然開闊。云霧在這里稍稍稀薄,
露出中央一片巨大而平整的青石平臺,邊緣便是萬丈深淵。平臺盡頭,背對著深淵,
面朝云海,矗立著一座形制簡樸卻氣勢恢宏的石亭。亭中,一人憑欄獨立。他身形高大挺拔,
穿著一襲纖塵不染的月白長袍,袍袖在微冷的晨風中輕輕拂動。單是這一個背影,
便已透出一種淵渟岳峙的沉凝氣度,仿佛他腳下扎根的不是石臺,而是整座攬月峰的根基。
他便是當今武林盟主,秦嘯天。我踏上平臺,在石亭外十步之遙站定。腳下的青石沁著寒意,
透過薄薄的靴底傳來。我沒有出聲,只是垂手而立,目光落在亭中那人的背影上。
秦嘯天緩緩轉過身。他的面容在熹微的晨光與流動的云霧映襯下,顯得異常清晰。年約五旬,
面容方正,線條剛毅,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沉靜如深潭,溫潤平和,
卻又蘊藏著洞悉世情的明澈光芒,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信賴與敬畏。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沒有審視,沒有壓迫,只有一種長輩般的溫和與…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你來了,硯兒。
”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稀薄的云霧,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
如同山澗清泉流淌過卵石。我微微頷首,算是回應。在他面前,
我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的沈硯。只有極少人知道,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血狼”,
便是眼前這個看似木訥的青年。這重身份,是秦嘯天親手賦予的盔甲,
也是他手中最鋒利的一把暗刃。秦嘯天沒有在意我的沉默,他抬起手,
從寬大的月白袍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帛書。那帛紙顏色暗黃,邊緣有些磨損,顯然不是新物。
他并未展開,只是用那溫潤平和的目光看著我,眼神深處,似乎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這上面的人,”他開口,聲音依舊平穩,卻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分量,“皆是江湖大害。
或勾結外敵,或殘殺同道,或暗中經營,意圖打敗武林秩序,動搖正道根基。其罪,
罄竹難書。”他的話語在空曠的峰頂回蕩,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在耳膜上。我靜靜地聽著,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深潭般的眼睛,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快得難以捕捉。
勾結外敵?殘殺同道?這些罪名如同滾石投入死水,激不起波瀾。我早已習慣。“其中幾人,
更與當年…你沈家慘禍,脫不開干系。”秦嘯天的話鋒,陡然一轉。這句話,
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猝不及防地刺入那看似凍結的心湖深處。指尖在寬大的袖袍掩蓋下,
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掌心里,
那三個早已融入血肉、化作無形疤痕的字跡,仿佛又被瞬間喚醒,灼熱地跳動起來。
父親倒下的身影,胸口刺目的紅,
那只在我掌心留下“別報仇”三字的血手……無數個夜晚糾纏不休的破碎畫面,
驟然在腦海中翻騰、炸裂。呼吸有那么一瞬的凝滯,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如同裹著冰渣。
秦嘯天似乎并未察覺我瞬間的異樣,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我,
望向平臺之外那翻涌不息的茫茫云海,聲音里帶著一種沉重的嘆息:“江湖風雨飄搖,
人心詭譎難測。為大局計,為天下蒼生計,有些事,必須做,也必須有人去做。”他頓了頓,
目光重新落回我臉上,那溫潤平和之中,透出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硯兒,
你是我最信任的人。這份名單,交予你手。務必…肅清干凈。一個不留。
”他將那卷暗黃的帛書遞了過來。我的視線從他那張威嚴而帶著悲憫的臉上移開,
落在那卷帛書上。它很輕,薄薄一卷,卻仿佛承載著千鈞之重,浸透了無形的血腥。伸出手,
指尖觸碰到那冰涼的帛面,一種滑膩而沉重的觸感傳來。接過。沒有多余的言語,
甚至連眼神的交流也沒有。我再次微微頷首,將那卷承載著死亡名單的帛書收入懷中。
冰冷的帛書貼著心口的位置,那份寒意似乎能穿透皮肉,直抵心尖。轉身,邁步,
沿著來時那條濕滑狹窄的石階,向下走去。身后,攬月峰頂,云霧依舊翻涌,
將石亭和亭中那月白的身影重新吞沒。秦嘯天溫和而沉重的話語,如同烙印,
刻在峰頂的冷風中,也刻在接過帛書的那一瞬間。“肅清干凈…一個不留。”***刀光,
在黑暗里游走。每一次短暫的亮起,都伴隨著生命的驟然熄滅。名單上的名字,
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用最直接、最暴烈的方式,從世間悄然抹去。
有人死在觥籌交錯的宴席之上,咽喉處一點紅痕,笑容還凝固在臉上。
有人斃命于守衛森嚴的密室,脖頸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眼中殘留著難以置信的驚駭。
有人倒在青樓暖閣的軟榻間,喉間血如泉涌,染紅了錦被。有人葬身在荒郊野外的冷雨里,
尸身被泥濘覆蓋。沒有憐憫,沒有遲疑。每一次揮刀,都精準、冷酷,如同收割成熟的麥穗。
血狼的名號,在這短短十數日內,重新變成了懸在武林上空最濃重的陰云,令人不寒而栗。
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那些名字尚未被勾去的,惶惶不可終日,風聲鶴唳。
我像一個執行命令的冰冷傀儡,穿梭在繁華與荒蕪之間,重復著殺戮的儀式。
懷中的帛書越來越薄,上面的名字被血水浸染、模糊,最終只剩下最后一個墨點。“南城,
枯柳巷,甲字七號院。‘鐵算盤’朱九。”帛書上最后一行字跡映入眼簾。字體粗獷,
帶著一種市井商賈特有的油滑氣息。枯柳巷名副其實。巷子狹窄曲折,兩旁的土墻斑駁傾頹,
幾株早已枯死不知多少年的老柳樹,只剩下光禿禿、虬結扭曲的黑色枝干,
如同鬼爪般伸向鉛灰色的天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年腐朽的霉味和垃圾的酸餿氣。
甲字七號院,是巷子最深處一個不起眼的破敗小院,木門歪斜,門板上布滿蟲蛀的孔洞。
夜色深沉,無星無月。我如同融入陰影的一部分,悄無聲息地翻過低矮的土墻,落在院內。
院子里堆滿了雜亂的破筐爛桶,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臭味。唯一透出光亮的,
是西側一間低矮的土坯房。昏黃的油燈光芒從糊著破紙的窗戶格里透出來,
在骯臟的地面上投下搖晃的光斑。窗紙上,映著一個佝僂的身影,似乎正伏在案上,
埋頭撥弄著什么,發出輕微的“噼啪”聲,像是在數著銅錢。目標確認。
我走到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前,沒有停頓,抬腳。“砰!”一聲悶響,
朽爛的門栓應聲而斷,木門向內猛地彈開,撞在土墻上,震落一片簌簌的灰塵。
屋內景象一覽無余。空間狹小,充斥著一股劣質燈油燃燒的嗆人氣味和濃重的汗酸味。
靠墻一張破木桌,桌上點著一盞昏黃的油燈,豆大的火苗跳躍著。桌后坐著一個干瘦的老者,
穿著一件油膩發亮的灰色褂子,稀疏的頭發在頭頂挽成一個可憐巴巴的小髻。
他正埋首于一堆散亂的銅錢和賬冊之中,此刻猛地抬起頭,
露出一張布滿皺紋、尖嘴猴腮的臉,一雙小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驚疑不定的光芒。
正是“鐵算盤”朱九。他看清門口站著的黑影,以及那身標志性的玄衣,
小眼睛里瞬間爆發出極致的恐懼,身體篩糠般抖起來,
手中的幾枚銅錢“叮叮當當”地滾落在地。“血…血狼?!”他的聲音尖利刺耳,
充滿了絕望。我沒有回答。目光冰冷地鎖定他。手,按上了腰間的刀柄。
狹長直刀的鯊魚皮鞘傳來熟悉的冰冷觸感,指腹緩緩摩挲著粗糙的顆粒。
殺意如同實質的寒流,瞬間充斥了整個狹小的空間。朱九臉上的恐懼驟然凝固,緊接著,
那驚惶的神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古怪的平靜,
甚至…帶著一絲詭異的釋然和解脫。他猛地從破舊的木凳上站起身,
動作竟有幾分與年齡不符的利落。他沒有后退,沒有求饒,反而向前一步,
沾滿污垢的手指顫抖著,探向自己油膩膩的衣襟內側。這個反常的舉動讓我的動作微微一頓。
按在刀柄上的手指沒有立刻發力。朱九枯瘦的手指從懷里掏出了一件東西。
那東西在昏黃的油燈下,反射出暗沉而溫潤的光澤。不是武器。是一塊令牌。巴掌大小,
非金非玉,材質奇特,觸手溫潤中帶著一絲金屬的涼意。令牌正面,
浮雕著一座險峻孤峰的圖案,正是攬月峰!峰頂之上,一輪明月高懸。這圖案線條洗練,
卻透著一股磅礴大氣。令牌背面,兩個古篆大字深刻其中,筆畫遒勁,
力透牌背——“盟主”!秦嘯天的盟主令牌!這塊象征武林至尊權威的信物,
此刻竟出現在一個盤踞在污穢陋巷、靠坑蒙拐騙度日的“鐵算盤”朱九手中!
朱九將那令牌高高舉起,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又像是在展示一件至關重要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