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舊物市場的膠片機梅雨季的第七天,青石板路像浸了墨水的宣紙,
踩上去會洇開細碎的水痕。林小滿蹲在拆遷區(qū)邊緣的舊物攤前,指尖劃過生銹的鐵皮箱邊緣,
鐵銹混著潮氣粘在指腹,讓她想起父親臨終前床頭那臺總在半夜發(fā)出電流聲的收音機。
“姑娘,要淘點啥?”穿棕色雨衣的攤主大叔掀起塑料布,
露出堆成小山的舊物——缺角的搪瓷缸、帶劃痕的黑膠唱片、纏滿膠帶的老式手電筒。
小滿的目光忽然定在最底層的牛皮紙箱里,半卷膠片機的皮繩正從紙箱縫隙里探出來,
磨白的繩結上還系著枚褪色的銅鈴鐺。她蹲下身,指尖觸到膠片機機身的瞬間,
掌心忽然一涼。那是臺1998年產(chǎn)的海鷗DF-1,金屬外殼爬滿青灰色的氧化斑,
鏡頭蓋邊緣刻著歪歪扭扭的小字:“給小夏”。三個字被磨得發(fā)淺,
最后一筆“夏”的撇捺卻格外清晰,像道沒愈合的傷口。“這機子多少錢?
”小滿捏著皮繩往上提,紙箱底部忽然掉出半張泛黃的票據(jù),抬頭寫著“夏氏花店”,
日期是1998年8月15日,金額欄畫著歪扭的對勾,旁邊有行鉛筆字:“給小夏的禮物,
她總說想拍云”。攤主撓了撓頭:“前陣子從對面老房子拆出來的,
原主人好像是個鐵路工人。機子電池早沒電了,膠卷倒還剩半卷——姑娘要是喜歡,
算你五十塊?”五十塊。小滿想起父親葬禮那天,母親把他的工作證塞進骨灰盒時,
指尖也是這樣發(fā)顫。她摸出錢包,紙幣遞出去時,銅鈴鐺忽然“?!钡仨懥艘宦?,
驚飛了停在廢墟磚墻上的灰鴿?;丶視r雨又大了。小滿把膠片機放在玄關鞋柜上,
鞋尖的水洼在瓷磚上洇成不規(guī)則的圓,像父親生前總在草稿紙上畫的鐵路彎道。
母親正在廚房熬銀耳湯,煤氣灶的藍光映著她后頸新添的白發(fā),
圍裙帶子還是三年前父親買的藏青色,邊緣磨出了毛邊。“又買些破爛回來。
”母親擦著手從廚房出來,目光掃過膠片機時忽然頓住。她的指尖在圍裙上蹭了蹭,
指腹蹭過“給小夏”的刻字時,喉結輕輕動了動,“扔了吧,舊東西招灰?!毙M沒接話,
低頭把膠片機塞進帆布包。她知道母親討厭舊物,
就像討厭父親書架上那排永遠擦不干凈的鐵路工程手冊,
討厭陽臺晾衣繩上總也曬不干的工裝外套——盡管父親去世后,
母親偷偷把他的工牌掛進了衣柜最里層,用自己的羊絨衫裹著,像裹著個不敢觸碰的秘密。
沖洗膠卷的暗房在儲物間改的小隔間里。小滿戴上橡膠手套時,聽見母親在客廳走動的聲音,
拖鞋底蹭過地板,停在父親的舊書桌前,又很快走開。膠片機的膠卷有些粘連,
她屏住呼吸慢慢拉展,當?shù)谝粡堈掌@影時,掌心的汗把橡膠手套都攥得發(fā)皺。
那是1998年的火車站。父親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裝,領口別著鐵路徽章,
正對著鏡頭微笑。他身后三步遠的地方,站著個穿藍布衫的短發(fā)女孩,背影微微側著,
能看見發(fā)尾沾著片銀杏葉。女孩的右手藏在背后,
手腕上纏著根紅色繩結——和膠片機皮繩上的結一模一樣。第二張照片是城郊的老橋。
橋下的河水泛著青綠色,父親蹲在橋欄邊,膠片機鏡頭對準對岸。
穿藍布衫的女孩站在他右側,指尖比出個奇怪的手勢:拇指抵著食指彎成圈,其余三指伸直,
掌心朝內,像朵未開的花。后來小滿在網(wǎng)上查到,那是手語里的“謝謝”。
第三張照片讓她差點碰翻顯影液。畫面邊緣被藥水侵蝕得模糊,
卻能清楚看見母親年輕時的側臉——她穿著白色的確良襯衫,頭發(fā)扎成麻花辮,
正抬頭看向鏡頭左側。父親的手搭在她肩上,背景是塊掉了漆的木招牌,
“夏氏花店”四個字里,“夏”字的草字頭缺了半筆,像被雨水沖淡的嘆息。“小滿?
”母親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門把手被擰動的“咔嗒”聲讓小滿猛地站起身。
膠片機從桌上滑落,鏡頭磕在金屬顯影罐上,“給小夏”的刻字在燈光下閃了閃,
像句沒說完的話。母親推開門時,小滿正把照片往信封里塞。
她看見母親的目光定在自己指尖捏著的合影上,看見她嘴角的肌肉忽然繃緊,
看見她圍裙上的銀耳湯污漬在燈光下泛著蒼白的光。
“這機子……”母親的指尖懸在膠片機上方,離“小夏”兩個字只有半厘米,
卻始終沒碰上去,“扔了吧,別折騰了?!毙M沒說話。她看見母親轉身時,
圍裙帶子在身后晃了晃,藏青色的布料掃過父親的舊書桌,
掃過桌上那本攤開的《鐵路工程制圖》——書頁間夾著片干枯的銀杏葉,
和照片里女孩發(fā)尾的那片,一模一樣。窗外的雨又大了。小滿把膠片機抱在懷里,
聽見母親在廚房摔碎了個碗。瓷片落地的脆響里,她忽然想起父親去世前說的最后一句話,
含混不清的音節(jié)里,好像有個“夏”字,像片被雨水打落的銀杏葉,
輕輕飄進了時光的褶皺里。而那些藏在膠卷里的秘密,此刻正躺在她掌心,
帶著顯影液的冰冷氣息,等著在這個潮濕的梅雨季,慢慢洇開歲月的封條。
2 鐵路工區(qū)的銀杏葉鐵路工區(qū)的鐵門掛著生銹的鐵鎖,
縫隙里露出的銀杏葉比照片里的更黃些,邊緣卷著焦枯的邊,像被歲月啃過的信紙。
小滿攥著膠片機站在門口,指尖的銅鈴鐺蹭過鐵門,
驚起幾只趴在鐵軌上的麻雀——這里是父親生前工作過的第三工區(qū),
墻上“安全第一”的標語還在,只是“安”字的寶蓋頭缺了角,像頂歪掉的帽子。“找誰?
”戴草帽的老人扛著扳手從工區(qū)深處走來,褲腳沾著黑色的機油,
腰間掛著和父親同款的鐵路鑰匙串。小滿認出他是父親的老搭檔周叔,三年前葬禮上,
他曾塞給她一顆水果糖,說“你爸總說你愛吃橘子味的”。周叔盯著她手里的膠片機,
喉結滾動了兩下:“海鷗DF-1,你爸當年寶貝得很,說這是……”他突然住了嘴,
目光掃過鏡頭上的“給小夏”,轉身從褲兜摸出鑰匙,“進來吧,工區(qū)要拆了,
上周剛挖出來一堆老物件?!惫^(qū)倉庫的霉味混著鐵銹味撲面而來。周叔搬來張缺腿的木凳,
凳面還留著父親當年用小刀刻的“陸”字。他從鐵皮柜里翻出本泛黃的工作手冊,
封面貼著張褪色的集體照——1998年的工區(qū)春節(jié)聚餐,父親穿著紅色毛衣站在最右側,
旁邊站著穿藍布衫的女孩,正是照片里的背影。她胸前別著工作證,姓名欄寫著“夏知雨”,
職位是“宣傳科見習生”?!靶∠陌。斈瓿鲕嚨満缶兔@啞了,父母沒了,跟著舅舅來城里。
”周叔點起支煙,煙霧在他眼角的皺紋里打轉,“你爸在工地救過她命,
后來就帶著她學拍照片,說鏡頭能讓不會說話的人‘開口’。那臺膠片機啊,
是你爸用三個月獎金買的,說要給小夏拍云……”他忽然咳嗽起來,
指節(jié)敲了敲照片里母親的位置,“你媽那時總來工區(qū)送飯,拎著保溫桶站在門口,
看小夏給你爸打手勢,臉繃得跟鐵皮似的。”小滿的指尖劃過“夏知雨”的名字,
忽然想起第三張照片里“夏氏花店”的招牌。她掏出手機,翻出地圖搜索“夏氏花店舊址”,
卻發(fā)現(xiàn)地址早已變成“陳記花店”,距離母親現(xiàn)在的花店不過三條街。離開工區(qū)時,
周叔往她手里塞了片銀杏葉:“你爸當年總說,小夏教他手語時,
指尖在掌心劃的弧度像銀杏葉。后來小夏走了,他就總在工區(qū)種這樹。
”葉子邊緣有細小的齒痕,像被誰用指甲輕輕掐過,小滿忽然想起母親衣柜里的工牌,
掛著的正是片干枯的銀杏葉。陳記花店的玻璃門貼著“轉讓”啟事,
店主是個戴老花鏡的阿姨,看見小滿手里的膠片機,忽然笑了:“姑娘,
你這機子跟當年素梅用的那臺可真像。她啊,年輕時在夏姐的花店當學徒,
天天抱著相機拍花,說要給夏姐的花寫‘照片日記’。”“夏姐?”小滿的心跳快了些,
“夏知雨?”阿姨點點頭,擦著花瓶的手頓了頓:“夏姐人好,可惜命苦。車禍后聾啞了,
卻把花店打理得井井有條,后來嫁去了蘇州,走前把花店轉給了素梅——哦,就是你媽,
那時她剛和你爸談戀愛,夏姐還說,這花店以后要當他們的‘媒人鋪’呢。
”暮色漫進花店時,小滿才發(fā)現(xiàn)口袋里的膠片機在輕輕發(fā)燙。她躲進巷口的公交站臺,
借著路燈翻開膠片機后蓋,忽然掉出張折疊的紙條,邊角被膠卷藥水浸得發(fā)皺,
父親的字跡歪歪扭扭:“小夏教會我‘永遠’的手語,
是比心后指向心臟——原來愛要落在實處?!被丶視r,母親的花店已經(jīng)關門。
小滿聽見臥室傳來翻動相冊的聲音,推開門時,正看見母親背對著她,
指尖捏著張泛黃的照片——是三人合照,父親站中間,左邊是穿藍布衫的小夏,
右邊是扎麻花辮的母親,三人身后是“夏氏花店”的舊招牌。
照片背面的字跡是母親的:“1998.8.20,小夏教我們手語,
說‘家人’是牽在一起的手?!蹦赣H聽見動靜,慌忙把照片塞進相冊最底層,
卻沒注意到一張車票掉在地上——2005年蘇州到小城的火車票,
乘客姓名欄寫著“夏知雨”,座位號旁畫著朵小銀杏。小滿彎腰撿起車票時,
看見母親的手在相冊封面上發(fā)抖。那是本父親送的結婚紀念冊,
封面燙金的“永遠”兩個字已經(jīng)磨掉了一半,剩下的“遠”字邊角,
像極了小夏比手語時翹起的指尖。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巷口的銀杏葉滴著水,
在地面敲出細碎的光斑。小滿把車票和紙條夾進膠片機,聽見母親在身后輕輕嘆了口氣,
像片銀杏葉落在積水上,蕩開細小的漣漪——那些被時光泡軟的秘密,
此刻正順著車票上的折痕,慢慢舒展成當年未說出口的牽掛。而她忽然明白,
母親討厭的從來不是舊物,
而是藏在舊物里的、那個曾讓她忐忑不安的自己——就像膠片機鏡頭上的“給小夏”,
終究只是半句沒寫完的話,剩下的半句,早已藏在父親給她買的藏青色圍裙里,
藏在母親偷偷種在陽臺的銀杏盆栽里,
藏在那些以為被遺忘的、卻始終在時光里發(fā)著光的瞬間。
3 藏青色圍裙的褶皺梅雨季的第十天,母親罕見地沒去花店。小滿下樓時,
看見她正蹲在廚房灶臺前,對著櫥柜最上層發(fā)呆。櫥柜里整齊碼著父親生前用過的搪瓷碗,
最底層壓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藏青色圍裙——那是父親三十歲生日時送的禮物,
領口還留著他當年笨手笨腳縫上的歪扭針腳?!澳惆謵鄢憎X魚糊?!蹦赣H忽然開口,
指尖劃過圍裙上的油漬斑,“以前總說我熬的湯太淡,后來才知道,他是想讓我多嘗兩口。
”她轉身時,圍裙帶子掃過灶臺,碰響了旁邊的玻璃罐——里面裝著父親收集的鐵路鉚釘,
顆顆都擦得發(fā)亮,像被時光磨圓的星星。小滿沒說話,默默從冰箱里拿出鱔魚。母親切菜時,
刀刃在木板上敲出規(guī)律的節(jié)奏,忽然停在半空中:“小夏啊,當年總說我切的蔥花像碎雪。
”她指節(jié)敲了敲菜板,“其實她不知道,我第一次學切菜,就是為了給你爸送工區(qū)的午飯。
”鍋里的油滋啦作響,母親把鱔魚滑進去,油煙裹著八角香漫出來。
她忽然從圍裙口袋里摸出張泛黃的請?zhí)瑺C金的“婚宴”二字被揉出褶皺,
新郎新娘欄寫著“夏知雨 周明遠”,
日期是2000年5月20日——父親在請?zhí)趁娈嬃酥煌嵬崤づさ你y杏葉,
旁邊標著:“素梅第一次穿紅裙子,比花還好看?!薄拔耶斈臧?,
總躲在工區(qū)圍墻外看他們拍照。”母親關小火,用木勺慢慢攪動湯面,
漣漪里映出她微顫的睫毛,“小夏用手語跟你爸說‘云的形狀’,
你爸就舉著相機跑遍整個工地。我以為……”她忽然笑了,笑聲里帶著澀味,
“直到小夏出嫁前,把我們倆的手按在一起,用手語比‘家人’——五指交疊,
像朵合起來的花?!睖婀距矫芭輹r,母親從抽屜最里層拿出個鐵皮盒。
里面躺著半卷沒拆封的膠卷,包裝紙上寫著“給素梅的新婚禮物”,落款是“小夏”。
膠卷旁邊壓著張褪色的合影:小夏穿著紅色旗袍站在中間,父親穿著中山裝,
母親的紅裙子裙擺掃過她的腳踝,三人身后是“夏氏花店”新漆的招牌,
“夏”字旁邊多了行小字:“家人的花,永遠不敗。”“她走的時候說,
膠片機鏡頭上的字沒刻完?!蹦赣H指尖劃過膠片機上的“給小夏”,忽然翻到鏡頭背面,
那里有行更淺的刻痕,像是后來補上去的——“給小夏、給素梅——我們的家”。
父親的字跡在“家”字末尾拐了個彎,像個溫柔的擁抱,“你爸說,
家人就是互相扛著風雨走,誰也別當 outsider。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變成了太陽雨。小滿跟著母親來到老街道拆遷現(xiàn)場,
推土機正在推平舊工區(qū)的圍墻,墻縫里鉆出的銀杏樹苗被雨水洗得發(fā)亮。
母親站在“陳記花店”舊招牌前,指尖輕輕撫過掉了漆的“陳”字——當年小夏走后,
她把“夏氏”改成“陳記”,卻在招牌背面偷偷刻了片銀杏葉?!皝?,給媽拍張照吧。
”母親忽然轉身,對著鏡頭比出個手勢:拇指抵著食指彎成圈,其余三指伸直,先比向心口,
再輕輕按向心臟——那是小夏教的“永遠”。陽光穿過云層,在她發(fā)間鍍了層金邊,
圍裙上的藏青色褶皺里,落滿了二十年前的光。小滿按下快門時,
聽見膠片機里傳來輕微的“咔嗒”聲——最后一張膠卷用完了。
她忽然想起父親紙條上的話:“愛要落在實處?!痹瓉砟切]說出口的在乎,
早就在母親日復一日的圍裙清洗里,在父親藏在相冊里的車票中,
在小夏寄來的每一張明信片的郵戳上,織成了不會褪色的“永遠”。拆遷隊的哨聲響起時,
母親從口袋里掏出顆水果糖塞給她——橘子味的,和父親葬禮那天周叔給的一樣。
糖紙在指尖發(fā)出清脆的響,母親望著遠處的銀杏樹,忽然輕聲說:“小夏去年寄來的明信片,
說她孫子會用手語比‘外婆’了。”她指尖劃過糖紙上的褶皺,“有些話啊,不用出聲,
心能聽見?!狈党痰穆飞?,小滿翻開膠片機后蓋,發(fā)現(xiàn)里面不知何時多了片新鮮的銀杏葉。
葉片邊緣的齒痕像極了母親年輕時的指甲印,
著行小字——是她熟悉的、母親藏在相冊背面的字跡:“原來‘永遠’不是刻在鏡頭上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