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深秋的上海,空氣中彌漫的不再僅僅是硝煙,而是混合著焦土、尸骸與濕冷秋雨的、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閘北已成一片冒著青煙的瓦礫場,蘇州河以南的租界,雖暫時幸免于戰火直接蹂躪,卻成了巨大的、絕望的漩渦中心。難民如同潮水般涌入,塞滿了每一條弄堂、每一個橋洞、每一處能勉強棲身的角落。饑餓、寒冷、時疫如同跗骨之蛆,在擁擠與污穢中悄然蔓延。
“慈幼之家”那幾處改造過的倉庫,此刻如同汪洋中超載的孤舟,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壓力。門口永遠排著望不到頭的隊伍:懷抱嬰兒、眼神空洞的年輕母親;牽著衣不蔽體、凍得瑟瑟發抖孩子的老嫗;在戰火中失去所有親人、獨自蜷縮在角落的孤兒……每一雙眼睛里都盛滿了絕望與對一口熱粥、一寸干爽地面的乞求。倉庫里,草席鋪得幾乎沒有縫隙,空氣渾濁得令人窒息,孩子的哭鬧、病弱的呻吟、壓抑的咳嗽聲日夜不息,匯成一片令人心碎的背景噪音。
張幼儀鐵灰色的西裝外套上沾著不知名的污漬,額角那道淡白色的舊疤在連日不眠不休的操勞下顯得格外清晰。她正站在最大的一處收容點倉庫門口,與一位穿著紅十字背心、滿面愁容的中年女醫生低聲交談。刺鼻的消毒水氣味也掩蓋不住倉庫深處飄來的、若有若無的腥臭。
“……張先生,實在撐不住了!”女醫生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疲憊和絕望,“昨天又送來三個高燒驚厥的孩子,癥狀都像……**傷寒**!我們的隔離區早就滿了!磺胺藥……早就斷了!連最基礎的退燒藥都快沒了!還有……虱子、疥瘡……根本控制不住!再這樣下去……”她后面的話哽在喉嚨里,眼中是深不見底的恐懼。
張幼儀的心沉到了谷底。傷寒!這個在擁擠、污穢和營養不良中極易爆發的死神,終于還是露出了猙獰的獠牙。胃部的絞痛在巨大的壓力和恐懼下變得尖銳無比,像有一把冰冷的銼刀在反復刮擦。她強迫自己保持冷靜,目光越過女醫生的肩膀,投向倉庫深處那片令人心悸的昏暗。
“隔離區立刻擴大!把最東邊堆放雜物的區域清出來!草席不夠就用干草鋪地!立刻去辦!”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壓過了周圍的嘈雜,“藥品……我想辦法!磺胺沒有,就用最土的辦法!石灰水消毒!艾草熏蒸!所有工作人員,包括我,每天必須用肥皂徹底清洗!還有,”她的目光陡然銳利,“從今天起,所有新收容的婦孺,進門前必須經過更嚴格的清潔檢查和初步隔離觀察!源頭,必須掐住!”
“可是張先生……”女醫生還想說什么。
“沒有可是!”張幼儀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按我說的做!責任,我擔!”她轉身,大步走向停在倉庫外那輛沾滿泥濘的銀行專用黑色雪佛蘭轎車,腳步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的決絕。額角的舊疤突突地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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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車駛回女子銀行大樓。這里的氣氛同樣凝重,但多了一層冰冷的秩序感。戰爭的陰影讓金融活動幾近停滯,大部分業務轉向了戰時應急和慈善資金的調度。張幼儀剛踏進營業部,秘書便迎了上來,臉色緊張:“張副總,您可回來了!陳主席讓您馬上去她辦公室!還有……宋夫人那邊派人來,說請您務必抽空回個電話。”
宋夫人?宋靄齡?
張幼儀眉頭微蹙。這位孔宋家族的長姐,能量巨大,素來深居簡出,極少直接過問具體事務。此時來電……
她點點頭,示意知道了,腳步未停,徑直走向陳主席的辦公室。
推開門,陳主席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門,望著窗外灰蒙蒙、被難民潮和戰爭陰云籠罩的城市景象。她的背影透著一股深重的疲憊和憂慮。
“幼儀,”陳主席聞聲轉過身,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坐。‘慈幼之家’的情況,我知道了。”她開門見山,聲音低沉,“情況比想象的更糟。傷寒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設想。不僅收容點會變成死地,整個租界的防疫壓力也會劇增,工部局那邊……壓力已經給到我們銀行了。”
張幼儀在陳主席對面坐下,脊背依舊挺直:“陳主席,隔離和消毒措施我已經緊急加強了。現在最要命的是藥品,尤其是磺胺,黑市也斷了貨。還有糧食,米價一天三漲,我們囤的也撐不了幾天了。”
陳主席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銀行能調動的慈善資金已經到了極限。社會募捐杯水車薪,杯水車薪啊!現在人心惶惶,自顧不暇……”她頓了頓,目光復雜地看著張幼儀,“剛才……宋夫人親自給我打了電話。”
張幼儀心下一凜。
“她……表達了對‘慈幼之家’工作的‘高度關切’。”陳主席的措辭謹慎,“她認為,在如此惡劣的衛生條件下,維持如此龐大而密集的收容規模,風險巨大,且……效率低下。她暗示……或許可以考慮……收縮規模,只保留最核心的救助力量,將部分……負擔,轉移到工部局的公共設施,或者……”她沒有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放棄一部分。
一股寒意瞬間從張幼儀腳底直沖頭頂!收縮規模?放棄一部分?那意味著將那些最無助的婦孺重新推回寒冷的街頭、污濁的橋洞,任由饑餓、寒冷和瘟疫吞噬!
“陳主席!”張幼儀猛地站起身,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憤怒的光芒,“不能收縮!更不能放棄!那些孩子!那些母親!她們沒有地方可去!工部局的收容所早就人滿為患,條件更差!把她們推出去,就是送死!”她想起倉庫角落里那個抱著破娃娃、眼神空洞的小女孩,想起阿歡在防空洞里恐懼顫抖的樣子,心像被刀絞一般!
陳主席看著張幼儀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決絕和悲憤,沉默了片刻,最終沉重地嘆了口氣:“我知道,幼儀。你的心,我都明白。但現實……太殘酷了。宋夫人的意見……我們不能完全無視。銀行的壓力,也很大。”她走到辦公桌前,拿起一份文件,“還有一個更緊迫的問題:戰局惡化,日軍可能很快會合圍上海。租界,不再是絕對安全的孤島。董事會……剛剛通過緊急決議,要求我們核心員工及家屬,即刻向香港或后方疏散。你……和阿歡,在第一批名單里。船票,已經訂好了,三天后啟程。”
疏散!香港!
阿歡!
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瞬間擊中了張幼儀!她身體晃了一下,連忙扶住椅背才站穩。胃部的絞痛驟然加劇,讓她眼前陣陣發黑。送走阿歡?在這個兵荒馬亂、瘟疫橫行的時刻?讓他獨自漂洋過海去陌生的香港?可留在這里,隨時可能被戰火吞噬,被瘟疫侵襲!
巨大的恐懼和撕裂感瞬間攫住了她!柏林冰冷的產房里失去彼得的錐心之痛,如同最恐怖的夢魘,瞬間清晰無比地浮現!不!她不能再失去阿歡!絕不能!
“陳主席……”她的聲音嘶啞干澀,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我……我不能走!‘慈幼之家’離不開人!三百多個孩子!她們……”
“幼儀!”陳主席打斷她,語氣帶著少有的嚴厲,卻也透著一絲深切的擔憂,“‘慈幼之家’重要!但阿歡是你的命!也是張家的根!他才多大?戰火無情,瘟疫更無情!你留在這里,萬一……萬一有個閃失,你讓阿歡怎么辦?讓你二哥怎么辦?讓你九泉之下的母親怎么辦?!”她走到張幼儀面前,按住她冰冷顫抖的肩膀,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懇切,“聽我的,幼儀。帶著阿歡走!‘慈幼之家’的工作,我會親自盯著!銀行會傾盡全力維持!但孩子……你必須送走!這是……命令!”
“命令”二字,如同沉重的枷鎖,狠狠砸在張幼儀的心上。她看著陳主席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關切和決斷,所有爭辯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她知道,陳主席是對的。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母親保護孩子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那翻騰的痛苦和掙扎,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決絕所取代。額角的舊疤在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刺目。
“好。”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嘶啞而平靜,“阿歡……走。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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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只有三天。
這七十二個小時,對張幼儀而言,如同在滾燙的刀尖上行走,每一秒都浸透了煎熬。白天,她像一臺上緊了發條的機器,更加瘋狂地撲在“慈幼之家”的生死線上。她親自守在隔離區外,監督著每一桶石灰水的潑灑,指揮著艾草煙霧的熏蒸;她拿著銀行副總的身份,幾乎是用搶的方式,從一個關系復雜的黑市商人手里弄到了僅存的幾盒磺胺;她甚至動用了最后一點私人積蓄,從即將關閉撤離的洋行倉庫里,高價買下了一批積壓的、粗糙但厚實的軍用毛毯。
她的身影穿梭在污濁與藥水氣味交織的倉庫里,腳步沉重卻異常堅定。只有額角劇烈跳動的舊疤和偶爾因胃痛而佝僂起的腰背,泄露著她身體和精神承受的巨大壓力。每一次看到那些在病痛中呻吟的孩子,每一次聽到倉庫外絕望的哀求,都讓她送走阿歡的決心變得更加冰冷而痛苦。
夜晚,回到那間被防空洞恐懼記憶纏繞的亭子間,才是真正的地獄。吳媽默默地收拾著阿歡簡單的行李——幾件換洗衣服,幾本他喜歡的畫冊,還有那個在防空洞里陪伴他的舊鐵皮小火車。小小的藤箱放在屋子中央,像一個沉默的、即將到來的離別宣告。
阿歡似乎預感到了什么。他變得異常沉默和粘人。張幼儀坐在燈下核對藥品清單時,他就搬個小板凳坐在她腳邊,小手緊緊攥著她的褲腳,小腦袋靠在她腿上,大眼睛里盛滿了不安和依戀,卻不再像以前那樣問東問西。
“姆媽……”他偶爾會小聲地、帶著不確定地喚一聲。
“嗯,阿歡乖,姆媽在。”張幼儀總是立刻停下筆,低下頭,用最溫和的聲音回應,手指輕輕拂過他柔軟的頭發。然而,那聲音里無法掩飾的一絲顫抖,那眼神深處無法化開的沉重,卻讓敏感的孩子更加不安。
夜深人靜,阿歡終于在她斷斷續續的故事聲中沉沉睡去。張幼儀卻毫無睡意。她坐在床邊,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光線,凝視著兒子熟睡中依舊微微蹙著眉頭的小臉。手指極其輕柔地描摹著他柔嫩的眉眼、挺翹的鼻尖。柏林冰冷的產房、彼得蒼白的小臉、醫院里阿歡撕心裂肺的哭聲……那些深埋的恐懼如同掙脫鎖鏈的惡鬼,在她腦海中瘋狂咆哮!這一次,她不是失去一個孩子,而是親手將另一個孩子推向未知的險境!
巨大的恐懼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幾乎要將她撕裂!她猛地捂住嘴,壓抑著沖到喉嚨口的悲鳴,身體因劇烈的情緒沖擊而無法控制地顫抖。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瞬間浸濕了手背和衣襟。
她低下頭,將臉深深埋進阿歡散發著奶香和溫暖氣息的頸窩里,無聲地、劇烈地聳動著肩膀。瘦削的脊背在昏暗的光線下,彎成一張被痛苦拉滿的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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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程的日子,終于還是在深秋的凄風苦雨中降臨了。
黃浦江十六鋪碼頭,混亂如同沸騰的油鍋。汽笛聲凄厲長鳴,蓋不住鼎沸的人聲、哭喊聲、叫罵聲。逃難的人群像潰堤的洪水,瘋狂地涌向那幾艘懸掛著米字旗或星條旗、象征著最后逃生希望的輪船。巡捕揮舞著警棍,聲嘶力竭地維持著搖搖欲墜的秩序,卻如同螳臂當車。擠掉的鞋子、散落的行李、被踩踏者的哀嚎……構成一幅末日逃亡的慘烈圖景。
張幼儀一手緊緊牽著阿歡,一手拎著那個小小的藤箱,在吳媽和兩名銀行派來的精壯男職員的護衛下,艱難地在瘋狂的人潮中向前挪動。冰冷的雨水混著汗水,順著她的發梢、額角流下,模糊了視線。額角那道舊疤在雨水的沖刷下隱隱作痛。胃部的絞痛一陣緊似一陣。但她所有的感官和意志,都集中在掌心那只小小的、冰涼而汗濕的手上。
阿歡被周圍的混亂和恐怖景象嚇得小臉煞白,大眼睛里充滿了驚恐的淚水。他死死攥著張幼儀的手,小小的身體緊貼著她,每一步都走得踉踉蹌蹌,帶著哭腔一遍遍地問:“姆媽……我們去哪里?……船好大……阿歡怕……姆媽你也去嗎?”
“不怕……阿歡不怕……”張幼儀的聲音在嘈雜中顯得異常嘶啞,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穩定,她低下頭,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滴落在阿歡仰起的小臉上,“姆媽送阿歡去一個……安全的地方。有大海,有陽光……等炮聲停了,姆媽就去接你!很快!很快!”
她不斷地重復著“很快”,像是在給兒子承諾,更像是在給自己編織一個渺茫的希望。每一次重復,心口都像被重錘狠狠撞擊一次。
終于擠到了那艘開往香港的“皇后號”郵輪舷梯旁。人群在這里更加瘋狂地擁擠,都想搶先登船。巡捕組成人墻,粗暴地推搡著人群,只允許持有船票者通過。
“票!船票!”一個滿臉橫肉、操著山東口音的巡捕頭目堵在舷梯口,兇狠地吆喝著。
張幼儀護著阿歡,艱難地掏出被雨水打濕的船票遞過去。巡捕頭目掃了一眼,又斜睨著她和她身邊的孩子、吳媽,粗聲粗氣地吼道:“一張票一個人!這小的算半票!這老媽子沒票!不能上!”
“她是孩子的保姆!必須跟著!”張幼儀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雨水沖刷著她蒼白的臉,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刀,“這是女子銀行張幼儀!孩子是徐志摩先生之子!若有差池,你擔待不起!”
“徐志摩?”巡捕頭目愣了一下,似乎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但隨即被身后洶涌的人潮推搡得更加煩躁,“老子管你是誰!沒票就是不能上!規矩!懂不懂規矩!”他蠻橫地揮手,試圖將吳媽推開!
吳媽嚇得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手里緊緊抓著的、裝著阿歡最后一點細軟的包袱掉在地上。
“吳媽!”阿歡嚇得尖叫起來,死死抱住張幼儀的腿。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間沖垮了張幼儀所有的理智!她猛地將阿歡護在身后,一步上前,幾乎與那巡捕頭目臉貼著臉!雨水順著她的發梢流下,她的眼神如同淬火的寒冰,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后迸發出的、令人心悸的兇狠!
“規矩?”她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般刺骨,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我告訴你什么是規矩!規矩是讓孩子活下去!”她猛地從貼身口袋里掏出所有的現鈔——厚厚一沓被雨水浸濕的法幣和幾張珍貴的美元——看也不看,狠狠拍在巡捕頭目油膩的胸前!“拿著!夠不夠買她一張站票?!夠不夠?!”
鈔票被雨水打濕,黏在巡捕頭目的制服上。他被張幼儀眼中那股近乎瘋狂的狠厲氣勢震懾住了,一時竟忘了反應。
旁邊另一個機靈點的年輕巡捕見狀,連忙上前打圓場,一把抓過那沓濕漉漉的鈔票塞進頭目手里,賠著笑:“頭兒,算了算了!特殊情況!讓孩子和保姆上去吧!后面還等著呢!”
巡捕頭目捏著那沓濕透的鈔票,看了看張幼儀那張雨水沖刷下依舊凜然不屈、額角舊疤猙獰的臉,又看了看她身后嚇壞了的孩子和老媽子,最終罵罵咧咧地側開了身子:“媽的!快滾快滾!別擋道!”
張幼儀一把拉過驚魂未定的吳媽,將阿歡的小手塞進吳媽粗糙而溫暖的手掌里,聲音急促而嘶啞:“吳媽!阿歡……交給你了!一步不準離開他身邊!到了香港,按地址找我二哥!”
“夫人!您放心!老吳這條命不要,也護著小少爺周全!”吳媽含著淚,用力點頭,緊緊攥住阿歡的小手。
“姆媽!姆媽!”阿歡似乎終于明白了什么,猛地掙脫吳媽的手,像只受驚的小鹿般撲向張幼儀,死死抱住她的腰,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我不走!阿歡不走!我要姆媽!姆媽不要丟下阿歡!嗚嗚嗚……炮會打姆媽!壞人會抓姆媽!姆媽不要死!嗚嗚嗚……”
“姆媽不要死”!
這四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張幼儀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柏林冰冷的產房、彼得蒼白的小臉、醫院里絕望的哭喊……所有的恐懼在這一刻轟然爆發!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淹沒!她雙腿一軟,幾乎站立不住!
她猛地蹲下身,用盡全身力氣將哭得渾身顫抖、幾乎窒息的阿歡緊緊摟進懷里!冰冷的雨水和滾燙的淚水混合在一起,瘋狂地流淌。她將臉深深埋進孩子柔軟的發頂,貪婪地呼吸著那最后一絲帶著奶香的氣息,喉嚨里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阿歡……乖……阿歡不怕……”她的聲音破碎不堪,緊貼著孩子的耳朵,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姆媽不會死……姆媽答應你……一定……一定去接你……很快……很快……你要乖乖的……聽吳媽的話……好好吃飯……好好長大……”
她猛地抬起頭,臉上雨水淚水縱橫交錯,眼神卻在這一刻迸發出一種近乎決絕的清明和力量!她不再猶豫,狠下心來,用力掰開阿歡死死抓著她衣襟的小手,將哭得幾乎暈厥的孩子用力推向吳媽懷里!
“走!”她沖著吳媽嘶吼,聲音撕裂了雨幕和嘈雜!
吳媽淚流滿面,死死抱住掙扎哭喊的阿歡,在兩名銀行職員的護送下,跌跌撞撞地沖上了那冰冷濕滑的舷梯!
“姆媽——!!!”阿歡凄厲絕望的哭喊聲,如同最后的挽歌,穿透了凄風苦雨和嘈雜的人聲,狠狠扎進張幼儀的耳膜,直抵靈魂最深處!
她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暴雨沖刷的、失去靈魂的石像。雨水瘋狂地打在她身上,冰冷刺骨。她眼睜睜地看著吳媽抱著哭喊掙扎的阿歡,那小小的身影在擁擠的舷梯上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艙門內那一片象征著未知與離別的黑暗之中。
巨大的汽笛聲再次拉響,悠長而凄厲,蓋過了碼頭上所有的喧囂,也蓋過了張幼儀心底那無聲的、如同世界崩塌般的轟鳴。
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臉頰、脖頸流進衣領。她一動不動,目光死死地鎖定在“皇后號”那高聳的、濕漉漉的黑色船舷上。就在輪船緩緩離岸,即將駛入渾濁江心的那一刻,她猛地抬手,用力扯下了自己旗袍領口處那枚陪伴多年的、溫潤的珍珠盤扣!
細小的珍珠在雨水中劃過一道微弱的光芒,無聲地墜落在泥濘濕滑的碼頭上,瞬間被無數慌亂的腳步踩入污泥之中。
張幼儀緩緩轉過身。雨水沖刷著她蒼白如紙的臉,額角那道舊疤在陰郁的天光下,像一道永不愈合的閃電。她的目光,不再投向那艘載著她骨肉的輪船,而是穿透迷蒙的雨幕,越過混亂的碼頭,投向城市深處——那里,有在瘟疫和寒冷中掙扎的“慈幼之家”,有在戰火中哀嚎的土地。
她挺直了被雨水打濕、顯得更加單薄的脊背。沒有淚水,只有雨水沿著冰冷的臉頰滑落。胃部的絞痛依舊存在,心口的空洞冰冷徹骨。
但她的眼神,卻如同被暴雨洗刷過的寒鐵,只剩下一種淬火后的、無悲無喜的、近乎冷酷的沉靜與堅硬。仿佛剛才那場痛徹心扉的離別,已將她生命中最后一點屬于“母親”的柔軟徹底剝離。
她邁開腳步,高跟鞋踩在冰冷的、泥濘的碼頭上,濺起渾濁的水花。身影逆著四散奔逃的人流,堅定地、一步步地,重新走向那座被戰火、瘟疫和絕望籠罩的城市深處。走向她無法逃離,也絕不會逃離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