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臉上像冰針,我懷里抱著個褪色的塑料收納箱,
里面胡亂塞著幾件換洗衣服、幾本舊書,還有我媽——不,
現(xiàn)在應該叫林月茹女士——偷偷塞進來的一卷用皮筋捆著的鈔票。
鐵灰色的別墅大門在我身后“哐當”關(guān)上,
隔絕了里面暖黃色的燈光和那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晚餐景象。“江見素,出了這個門,
就別再回來丟人現(xiàn)眼!”養(yǎng)父江振業(yè)的聲音隔著厚重的門板傳來,悶悶的,
卻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個女孩子,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心思都讀野了!
明年就給我去相親,早點嫁人,安安分分過日子!”雨水順著發(fā)梢流進眼睛,又澀又疼。
我沒哭,只是死死盯著那扇冰冷的大門上鑲嵌的黃銅門環(huán),
心里默數(shù):一、二、三……數(shù)到十,門如果開了,哪怕只是露出一條縫,我就……“姐,
爸也是為你好。” 養(yǎng)弟江承宇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虛偽的擔憂,透過門縫擠出來,
“你看你,成績不上不下,考個普通二本都懸,還不如聽爸的,找個好人家。
隔壁王叔叔家的兒子……”“閉嘴!” 我猛地吼出聲,聲音嘶啞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在嘩啦啦的雨聲里顯得格外突兀。門內(nèi)瞬間安靜了。緊接著,
是江振業(yè)暴怒的咆哮和什么東西砸在門上的悶響。數(shù)到十。門紋絲不動。只有冰冷的雨水,
無情地沖刷著我,也沖刷掉我心底最后一絲可笑的、對“家”的眷戀。為你好?
為我好就是在我剛上高三、距離高考還有不到一年的時候,
因為一次模擬考沒進年級前五十(那還是因為我重感冒),就徹底否定我所有的努力,
認定我是“沒用的賠錢貨”?
為我好就是迫不及待想把我像處理一件過季商品一樣“清倉”掉,
好給他的寶貝兒子騰出更多資源?我深吸一口帶著土腥味的潮濕空氣,
抱緊了懷里輕飄飄的收納箱。行。江振業(yè),林月茹,江承宇。記住今天。
記住你們親手把一個叫江見素的人,從你們所謂的“家”里,像扔垃圾一樣扔了出來。轉(zhuǎn)身,
我毫不猶豫地走進了瓢潑大雨里。高跟鞋踩在濕滑的路面上,好幾次差點崴腳。
這身為了參加江承宇生日宴而特意換上的、并不合身的裙子,此刻濕漉漉地貼在身上,
冰冷刺骨,像個巨大的諷刺。無處可去。親戚?江振業(yè)早就和他們劃清了界限,
嫌他們“窮酸”。朋友?高三了,誰家父母會允許自家孩子收留一個“被趕出家門”的麻煩?
深秋的寒意透過濕透的衣服,刀子一樣往骨頭縫里鉆。我抱著箱子,
像個游魂在霓虹閃爍卻冰冷無情的城市邊緣游蕩。公園的長椅太濕,
24小時快餐店明亮的燈光下,店員警惕的目光像探照燈。最終,
我縮在一個關(guān)了門的銀行自動取款機的小隔間里。狹窄的空間勉強擋住了風雨,
但擋不住無孔不入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疲憊。我拿出林月茹塞給我的那卷錢,
借著取款機屏幕幽微的光,數(shù)了數(shù)。三千塊。真大方。不夠江承宇買一雙限量版球鞋的零頭。
但此刻,它是我全部的財產(chǎn),是我活下去、繼續(xù)讀書的唯一本錢。眼淚終于洶涌而出,
不是因為悲傷,是憤怒燒灼著心肺。我狠狠抹了把臉。哭?哭給誰看?江振業(yè)只會冷笑,
林月茹只會嘆氣,江承宇只會幸災樂禍。這世上,
沒有人會心疼一個“沒用的、被趕出來的女兒”。想讓我認命?想讓我像他們規(guī)劃的那樣,
灰頭土臉地嫁人,一輩子仰人鼻息?做夢!一股從未有過的狠勁猛地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
高考!只有高考!這是唯一的路,唯一能狠狠扇在他們臉上,
扇在所有等著看我笑話的人臉上的武器!我要考!而且要考得驚天動地!
我要讓“江見素”這三個字,成為他們余生揮之不去的噩夢!
我哆嗦著翻出收納箱里那幾本被雨水打濕了邊角的課本和習題冊,緊緊抱在懷里,
像抱著最后的救命稻草。濕冷的紙張貼著皮膚,
那冰涼的觸感奇異地讓我混亂灼熱的頭腦冷靜下來。活下去。考上去。天蒙蒙亮時,雨停了。
城市蘇醒,車流聲漸起。我拖著凍得麻木的身體,用那三千塊錢里的一部分,
在城中村一個陰暗潮濕、終年不見陽光的筒子樓頂層,租下了一個不到十平米的隔斷間。
房間里只有一張嘎吱作響的鐵架床、一張瘸腿的舊書桌和一個搖搖欲墜的塑料衣柜。
公共廁所和水房在走廊盡頭,永遠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氣味。放下東西,
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學校。我必須回去上課。距離高考,只剩不到三百天。
推開高三(七)班厚重的木門,早讀課的嗡嗡聲瞬間低了下去。
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射向我——驚詫、好奇、探究,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和鄙夷。
“喲!這不是我們江大小姐嗎?怎么,豪門夢碎,舍得回來體驗我們平民生活了?
” 一個平時就陰陽怪氣的女生率先開口,聲音尖利,引得周圍一片壓抑的嗤笑。
“聽說被趕出來了?真的假的啊?”“看她那樣子,嘖嘖,
衣服都皺巴巴的……”“該不會真去……那個了吧?” 一個男生壓低聲音,猥瑣地笑。
班主任老嚴,一個頭發(fā)花白、戴著厚瓶底眼鏡的老教師,皺著眉頭從教案里抬起頭。看到我,
他愣了一下,隨即眼神復雜,有同情,但更多的是麻煩上身的無奈和不耐煩。“江見素?
你……回來了?” 他推了推眼鏡,語氣帶著點疏離,“你家里……處理好了?
”我挺直背脊,無視那些刀子一樣的目光,徑直走到老嚴面前:“嚴老師,我要繼續(xù)上課,
參加高考。”老嚴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像兩條扭曲的蚯蚓。他嘆了口氣,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江見素啊,你這個情況……唉,不是老師打擊你。
你的基礎……你自己也清楚。之前最好的時候,也就年級中游。
現(xiàn)在又耽誤了幾天……高考不是兒戲,競爭多激烈啊!老師是怕你……最后期望越大,
失望越大,白白浪費一年時間。不如考慮考慮別的出路?你家里……”“老師,
” 我打斷他,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目光卻像釘子一樣釘在他臉上,“我家里的事,
和我的高考資格無關(guān)。我有學籍,我要參加高考。這是我的權(quán)利,也是我自己的選擇。
至于結(jié)果,我自己承擔。”教室里徹底安靜了。所有人都沒想到我會這么強硬地頂撞老嚴。
老嚴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大概是覺得權(quán)威受到了挑戰(zhàn),但又找不到正當理由反駁。
他最終煩躁地揮揮手:“行行行,隨你!座位還在老地方!不過我丑話說在前頭,
跟不上進度,或者影響了班級平均分,別怪我沒提醒你!還有,學費、資料費,盡快交齊!
”我走到那個位于教室最后一排、緊挨著垃圾桶的角落座位。
同桌是個胖胖的、總是低著頭看小說的女生,叫沈月白。她飛快地瞥了我一眼,
眼神里沒有惡意,只有一絲淡淡的同情和好奇,然后迅速低下頭,把自己縮得更小。
課桌抽屜里塞滿了垃圾——揉成一團的廢紙、空飲料瓶、吃剩的零食包裝袋。
我面無表情地把它們清理出來,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拿出濕了又干、邊緣卷翹的課本和練習冊,攤開在桌面上。第一節(jié)課是數(shù)學。講臺上,
老師語速飛快地講解著上次模擬考的壓軸大題,那是我因病缺考的那次。
周圍的同學刷刷地記著筆記,偶爾有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而我,
看著黑板上跳躍的符號和公式,只覺得一片茫然。幾天的時間,加上之前生病落下的課程,
像一道巨大的鴻溝橫亙在我面前。但我沒有時間沮喪。我咬緊牙關(guān),強迫自己集中精神,
拼命去聽,去理解。聽不懂的,就在課本上瘋狂地標記下來。手里的筆因為用力,
指節(jié)都泛白了。午休時間,別人去食堂或者校外小餐館,
我拿出早上在路邊攤買的、已經(jīng)冷透發(fā)硬的饅頭,就著從公共水房接來的涼水,
小口小口地啃著。省下的每一分錢,都是活下去、買復習資料的資本。放學鈴聲一響,
我第一個沖出教室。不是回家,而是直奔城市另一端的一個大型廢品回收站。
廢品站老板是個六十多歲、滿臉溝壑、眼神卻異常清亮的老頭,大家都叫他辛老頭。
之前偶然幫他在一堆舊書里找到過他老伴的遺物——一張夾在舊雜志里的老照片,
他念叨著要謝我。如今走投無路,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找上門。
“辛伯……” 我站在堆成小山的廢紙和塑料瓶中間,有點局促地開口。
辛老頭正蹲在地上捆扎硬紙板,聞言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清是我,
咧開缺了幾顆牙的嘴笑了:“咦?是見素丫頭啊!咋跑這臟地方來了?
”我簡單說了自己的情況,沒提被趕出家門,只說家里困難,想找個地方打工,
順便……看看有沒有能用的舊書。辛老頭聽罷,沉默了。他站起身,
用粗糙得像砂紙一樣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小,拍得我晃了一下。“唉!造孽喲!
讀書娃子不容易!” 他嘆了口氣,指著旁邊一個用石棉瓦和破木板搭起來的小棚子,
“那棚子是我堆點干凈廢品的,還算干爽。你要不嫌棄,晚上可以住那,門給你弄把鎖。
活嘛,放學后來幫我把分好的廢品捆扎好,周末來幫忙分類。工錢……” 他搓了搓手指,
“按斤算,紙板塑料瓶一個價,舊書舊報高點,包你一頓晚飯!管飽!”“辛伯!謝謝您!
” 巨大的感激瞬間沖垮了我的防線,眼眶發(fā)熱。這小棚子雖然簡陋,四面透風,
但至少能遮雨,比露宿街頭強百倍!還有工錢,還有飯吃!“謝啥!” 辛老頭大手一揮,
“好好讀書!考出去!離開這鬼地方!就是對我老辛最大的謝!
” 他的目光掃過堆成山的舊書,“書?隨便翻!有用的你就拿走!
反正最后都是打成紙漿的命,可惜了了!”就這樣,我的“新家”安在了廢品站。
白天在學校,忍受著異樣的目光、繁重的課業(yè)和時不時來自老嚴的“善意提醒”(“江見素,
這道題你又錯了?基礎啊基礎!你這樣下去真的很危險!”);放學后和周末,
就在彌漫著灰塵和霉味的廢品堆里,像個陀螺一樣分類、捆扎,雙手很快磨出了水泡,
又變成厚厚的老繭。只有在夜深人靜,小棚子里點著一盞昏暗的節(jié)能燈時,
我才真正屬于自己。辛老頭給的饅頭或面條早已消化殆盡,胃里空空如也,但我顧不上。
我像一頭饑餓的狼,
——那些沾著污漬、缺頁卷邊的舊輔導書、習題集、甚至還有幾本字跡模糊的高考狀元筆記。
它們是我的光,是我的武器。效率。我必須榨干每一分每一秒。課間十分鐘?背單詞!
排隊打水?看錯題本!走路回廢品站?在腦子里過一遍數(shù)學公式!吃飯?
一邊啃饅頭一邊看辛老頭淘來的舊報紙上的時事政治!睡眠被壓縮到極限,
每天最多四五個小時。黑眼圈像墨汁一樣暈染在眼下,臉色蒼白得嚇人。有一次在物理課上,
因為低血糖,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引來一片哄笑和老嚴更加憂心忡忡(或者說嫌棄)的目光。
“江見素,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這樣硬撐,把自己熬垮了,別說高考,命都要搭進去!
” 老嚴在課后把我叫到辦公室,痛心疾首,“聽老師一句勸,量力而行……”“老師,
我很好。” 我打斷他,聲音因為疲憊有些沙啞,但眼神異常平靜,“我會注意的。
”沈月白偷偷塞給我一塊巧克力:“見素,你……你悠著點啊。” 她看著我,欲言又止。
“謝謝。” 我接過巧克力,很廉價的那種,糖精味很重,但我珍惜地放進口袋,
準備留到最餓的時候。在這個班級里,她是唯一一個沒有用異樣眼光看我的人。
日子在汗水、灰塵、油墨和徹骨的疲憊中,像上了發(fā)條一樣飛速轉(zhuǎn)動。痛苦嗎?當然。
無數(shù)次在深夜里,看著棚頂石棉瓦縫隙里漏下的冰冷星光,
聽著外面呼嘯的風聲和老鼠的窸窣聲,問自己:值得嗎?為了那虛無縹緲的“打臉”,
把自己逼到絕境?可每當這個念頭升起,
虛偽的“關(guān)心”、老嚴不信任的眼神、同學們鄙夷的嘲笑……就會像鞭子一樣抽打在我身上。
身體很累,但心里的那團火,燒得更旺了。不能停。停下就是認輸。
停下就真的成了他們口中那個“沒用的廢物”。第一次月考,成績出來。
班級排名38(全班52人),年級排名489(理科生約800人)。意料之中的慘淡。
物理甚至不及格。“看吧!我就說不行!”“死要面子活受罪,何必呢?”“哎,
你們猜她晚上住哪?聽說在撿破爛?”“真的假的?
好惡心……”議論聲像蒼蠅一樣嗡嗡作響。老嚴拿著成績單,走到我座位旁,
長長地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但那沉重的嘆息比任何責罵都更有殺傷力。
我死死盯著試卷上刺眼的紅叉,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痛感讓我清醒。我把每一道錯題,
每一個知識點漏洞,都用紅筆重重地圈出來,貼在床頭,每天睜眼閉眼都能看到。
時間不等人。我調(diào)整策略,不再盲目刷題,
而是利用從廢品堆里淘來的一本破舊的《高效學習法》,結(jié)合自己的情況,
開始“精準打擊”。把有限的時間,全部砸在最薄弱、提分空間最大的地方。基礎概念模糊?
死磕課本和基礎習題!題型不熟?找同類題反復做,做到吐!
辛老頭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個舊的、接觸不良的小電爐。晚上,小棚子里有了點微弱的暖意。
我裹著撿來的破舊軍大衣,蜷縮在電爐旁,借著昏暗的燈光,一遍遍演算。困極了,
就用冷水狠狠搓把臉,或者狠狠掐自己大腿。棚外寒風呼嘯,
棚內(nèi)只有筆尖劃過粗糙紙張的沙沙聲,和我自己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第二次月考。
班級28,年級367。物理勉強及格。第三次月考。班級19,年級251。
數(shù)學有了起色。第四次月考……期中考試來臨。考試前一天晚上,我發(fā)起了高燒。
可能是連日勞累加上棚子太冷。頭痛欲裂,渾身酸痛,冷得直打哆嗦。
我翻出箱子里最厚的衣服裹上,又裹上那件軍大衣,坐在電爐旁,牙齒咯咯作響。
手抖得幾乎握不住筆。完了嗎?要倒在半路上了嗎?不行!絕對不行!我掙扎著爬起來,
翻出之前囤積的、最便宜的退燒藥,就著涼水吞下去兩片。藥效上來,昏昏沉沉,
但我強迫自己拿出錯題本,就著昏黃的燈光,用模糊的視線去看那些早已爛熟于心的題目。
嘴里喃喃地背著公式、定理,像念著某種保命的咒語。期中考試,全市統(tǒng)考,規(guī)格很高。
考場里暖氣很足,但我還是冷得發(fā)抖,手心全是虛汗。題目在眼前晃動,像隔著一層毛玻璃。
我拼命集中精神,調(diào)動起這幾個月來被極限壓榨出的所有潛能,
每一個腦細胞都在尖叫著運轉(zhuǎn)。考完最后一門,走出考場,冬日慘白的陽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腳下一軟,差點摔倒。是沈月白扶住了我。她看著我蒼白如紙的臉和布滿血絲的眼睛,
嚇了一跳:“見素!你怎么了?臉這么燙!”“沒事……有點感冒。” 我擺擺手,
聲音嘶啞得厲害,“考得怎么樣?”“別提了,
最后那道大題我都沒看懂……” 沈月白一臉懊喪,隨即擔憂地看著我,“你真的沒事嗎?
要不要去校醫(yī)室?”“不用。” 我搖搖頭,掙脫她的手,挺直背脊,一步一步,
慢慢走回那個冰冷的廢品站小棚。一頭栽倒在硬板床上,裹緊所有的衣物和被子,昏睡過去。
成績公布那天,學校公告欄前圍得水泄不通。我站在人群外圍,沒有擠進去的力氣。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跳出來。高燒剛退,身體還很虛弱,冷風一吹,
又是一陣哆嗦。耳邊充斥著各種聲音:“哇!一班那個學神又是第一!”“靠!
我這次退步了十幾名!”“快看!七班!七班那個撿破爛的!
”“撿破爛的”三個字像針一樣刺進耳朵。人群自動分開一條縫,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絲絲驚懼?沈月白從人群里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