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鄢祺和我賭氣離府，老侯爺匆忙將我送了人。高門間贈妾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兒。
可老侯爺叮囑我不得聲張。是以當我挎著包袱被鄢祺的小廝撞見時，也只說是回老家探親。
他為主子不平，存心氣我。「太子有意要撮合世子和三公主才邀他去圍場的。」
「看來世子好事將近了喲！」我淡淡道。「那提前恭喜世子了。」「人往高處走，
是該恭喜咧。」我頓住腳步。都是做妾，那從侯府的，變成王府的。也算往高處走了罷。
1得知自己作為贈禮被送給王府時，我心里頭一驚。我擱下手里的繡繃子，
問前來通傳的丫頭：「當真？」端午點點頭又搖頭。「八成是真的，
我也是聽角門的小廝說的，沒聽太真切。」「那世子呢？」我問。
「世子還在圍場陪太子打獵。」端午嘆了口氣：「您和世子還置著氣呢？」我斂眸，
最終淺淺應了聲。那天，我偷服避子湯被鄢祺知曉后。他氣得將瓷碗重重摜在檀木桌上，
褐色藥汁順著桌沿蜿蜒成溪。「你當這侯府是什么龍潭虎穴？」燭火映在他眼底，
鄢祺恨鐵不成鋼。「我要你生的孩子，是你后半輩子的護身符！」鄢祺從未發過這么大的火。
嚇得屋外掃地的粗使丫頭攥著掃帚，遠遠躲到了月洞門后。我明白，
鄢祺是想借延續侯府血脈為由，將我從妾室之位扶起，謀個平妻的名分。一年前，
葉家被抄家，爹爹鋃鐺入獄。鄢祺在祠堂跪足三日三夜，硬是將我從絕境里拽進侯府做妾。
這份救命之恩，我始終記在心底。可是這里畢竟是侯府，我也只是妾……我無意識揪著裙角，
聲音像浸了冷水的棉絮：「上月，張姨娘的孩子被抱走時，哭得嗓子都啞了。」
「我知道你想抬我為平妻，可這府里，平妻的孩子也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庶子。」
與其讓親生骨肉在深宅里嘗盡冷眼，不如守著這方小院獨善其身。「所以你就自甘輕賤？
還是說…」鄢祺扯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你想要世子妃的位置。」世子妃？
在侯府做妾尚且蠅營狗茍度日，遑論世子妃？我不由得輕笑，滾燙的淚砸在他手背上。
從前見我落淚便慌張的男人，此時從鼻尖嗤出笑來。「別說現在你是失怙的孤女，
就算葉府尚在，你一個庶女也夠不著這世子妃！」葉府尚在時，他不是這么說的。
他大概早忘了，當年自己那句——嫡庶有別又如何，我才不會讓自己輸給這世道的成見。
如今，最親近之人出口成刃，字字見血，句句剜心。可偏偏他說的每一句又都是事實。
我無從反駁，只是下意識甩開他的手，踉蹌著后退，試圖給自己留些體面。
「你當我稀罕作你的世子妃？」「我不過是想守著這間小院安安靜靜活著也有錯嗎！」
窗外風聲掠過寒枝，鄢祺下頜緊繃如堅冰，怒喝道：「好，如你所愿。從今日起，
你便守著這破院子，自生自滅！」2自那日起，鄢祺再未踏入我居處半步。
世子厭棄扶疏姑娘的消息，很快傳遍侯府。如今，就連掃落葉的仆婦都在墻角議論。
「世子呀，早忘了她。」府里的下人也瞧出了風向，變著法兒地借機輕慢我。
每日送來的飯菜，總摻著隔夜的冷菜，幾日過去衣裳就寬大了一圈。說到衣裳，以往，
每季都會送來新的綾羅衣裳，這回卻只有兩件單薄棉衣，若逢連日天陰，
換洗時還等不到另一件干透。從前每日足量供應的紅羅炭被換成了廉價碎炭不說，
份例也被縮減，到了深夜，連硯臺里的墨汁都結了冰碴。老侯爺夫婦更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權當沒看見。自我入府后，鄢祺一直拒娶正妻，他們早對我不滿。一個月過去，
鄢祺也沒等到我低頭，索性負氣離府，說是應邀陪太子去圍場打獵。某日宴會，
老侯爺終于等來了這成人之美的戲碼。不安了一夜。老侯爺將我贈給端王府的傳言，
像屋檐垂落的冰棱，懸在頭頂遲遲不墜。我攥緊衣角，想要去找侯夫人問個清楚。
3剛要跨進花廳門檻，便聽見三公主銀鈴般的笑聲：「不過是我從圍場先跑出來，
想來侯府討杯茶喝。」「也想聽夫人說說，世子平日都喜好些什么？」
侯夫人瞥見立在門外的我，眼角笑意陡然加深。「正巧！有人比我更清楚。」
侯夫人揚聲喚我，不等我反應，嬤嬤已快步上前，指甲掐進我的手腕。「來，扶疏，
給公主殿下說說。」我踉蹌著被拽進廳內，膝蓋幾乎要磕在青磚上。
三公主慵懶地倚在軟榻上，指尖慢條斯理地撥弄著耳垂上的珍珠墜子，
連一個正眼都沒施舍給我。她眼尾微挑，似笑非笑地看著侯夫人。「這是？」
侯夫人語氣溫柔地解釋道。「不過是祺兒房里的一個妾室，對他的喜好最是了解。」
公主丹蔻輕點著鎏金護甲，眼睫都沒抬一下。「也好，既得了世子青眼，總該比旁人清楚些。
」我渾身發冷，喉頭像被一團棉絮堵住。原以為會迎來三公主的刁難與羞辱，
可她漫不經心的態度，比任何尖酸刻薄的話語都更有力。我盯著她裙裾上金線繡的回紋，
突然意識到。在她眼中，我連令她生妒的資格都沒有。雕花窗欞外的北風灌進來，
卷著我的聲音發顫。「世子...世子好讀兵書，晨起必練劍……」……一炷香燃盡。
三公主輕輕打了個哈欠，起身整理裙擺，明黃的綢緞掠過我的大半個身子。「知道了，
下去吧。」她的廣袖不耐煩遞掃了掃。我低頭退了出去。人還未走遠，
便聽侯夫人和三公主解釋：「祺兒心善，當初納她為妾不過是憐她孤苦，就算是阿貓阿狗，
祺兒也會善待的。」「不過公主放心，她不日就要被送出府去了。」4快到傍晚，
侯夫人遣人傳我。我垂首斂衽入內，終于問出心中所想。侯夫人仿佛換了張臉，執帕掩面，
哀哀嘆道：「這都是為你好，如今你與祺兒已沒了情分，三公主又對他青眼有加，
況且端王府富貴，去那兒也總強過在侯府空耗青春。」「這是侯爺的意思還是世子的意思？」
我繼續問。她收斂了剛剛的偽善姿態，正聲道：「祺兒正在陪太子打獵，
此次出行事關祺仕途。念在他曾救過你，這等小事還是莫要聲張，以免無端叫他分神。」
話說到這，已沒有再問下去的必要。侯府要我守口如瓶，以防鄢祺得知消息回府阻攔。
我別無他法，只能照做。是以當我挎著包袱在側門被鄢祺的小廝撞見時，
也只說是回老家探親。似乎是想起我惹他主子發了火。他為主子不平，存心氣我。
「這次圍獵，太子特地邀請世子，其實是有意要撮合世子和三公主。」「看來，
世子好事將近了喲！」我淡淡道。「那提前恭喜世子了。」小廝斜睨著我，
眼尾皺起的紋路里都浸著譏諷。「人往高處走，是該恭喜咧！」看著不遠處迎妾隊伍的軟轎，
我的腳步不由得頓住。都是做妾，那從侯府的，變成王府的。也算往高處走了罷。
5獵場上的寒風裹著血腥味兒，鄢祺卻覺得呼出的白氣都帶著暢快。這幾日圍獵。
他特意將最肥美的鹿群驅向太子方向，又在太子坐騎受驚時，棄弓拽住驚馬韁繩，
掌心被粗糲的韁繩磨出血痕都渾然不覺。隨后太子興致勃勃地將戰利品分給隨行官員，
又將御賜的玄狐皮氅披在他肩頭，連聲道：「鄢祺最知孤心意」。回程的馬車碾過凍土。
鄢祺望著車窗外掠過的枯樹，袖中攥著的鐲子硌得掌心發燙。這是特意著人尋來的冰種翡翠，
水頭足得能映出人影，送給扶疏，她也該能消氣的吧。那日吵架后，他故意冷著她。
算上打獵這段時日，想來已兩月有余。想起上次爭吵時她泛紅的眼眶，鄢祺喉間泛起苦澀。
明明總忍不住想在府里繞到她院外，隔著影壁偷看，又怕被她瞧出在意，索性就繼續置氣。
原想借這次出門冷著她，磨一磨她的性子。可這些時日過去。扶疏的性子沒磨到，
自己倒是難受得很。罷了罷了。如今得了太子賞識，明日便去求父親，
就算先給個平妻名分又何妨？若她還惱著，便將這幾日獵到的白狐皮做成斗篷賠罪。
大不了……大不了就厚著臉皮，給她作揖道歉。這般想著。鄢祺已一把扯開帷幔，
沖車夫喝道。「再快些！」6象牙箸與鎏金盞相觸的花廳里，滿室熱絡。
老侯爺將羊脂玉酒杯重重一擱，琥珀色的酒液濺出杯沿。鄢祺卻恍若未覺。
剛剛回來換過衣服其實是想立刻見扶疏的。想想又覺得不合規矩。況且府里早已備好了飯菜，
還有諸多長輩兄長在場，被簇擁著落座也不便再推辭。剛一坐下，
鄢祺的目光不免掃過屋外廊亭。忽然想起扶疏身為妾室，按規矩不得登堂入席。
終究將話先咽回腹中。酒過三巡，他還是沒什么興致。
目光灼灼地望著上座說了句：「這盞酒飲盡，孩兒想趁著神智清明去瞧瞧扶疏，
順道將準備的——」話音未落，侯夫人已笑著夾了塊鹿肉塞進他碗里。「先吃飯，先吃飯，
這鹿肉可是三公主派人專送到府里的。」兄長們紛紛舉杯相勸，滿室喧鬧聲中，
鄢祺的話淹沒其中。回廊下，端著茶盤的小廝手一抖，青瓷盞摔得粉碎。幾日前，
自己以為世子厭棄了她，仗著老侯爺撐腰，在扶疏面前冷嘲熱諷。想到這，
小廝冷汗不禁順著脊背往下淌。他偷瞄著花廳里世子的身影，
喉間像卡著塊燒紅的炭——老侯爺明明下了死令，誰敢透露扶疏已被送往王府，
就打斷誰的腿。等到王府那邊安頓好，世子即便是想要人，也無力回天了。于是，直到宴散，
世子踩著滿地碎月回到東跨院臥房，小廝一直緘默不語。心里盼著世子一會直接睡著了才好。
可哪知，三更梆子剛響過，鄢祺披衣起身，冷硬道：「掌燈，去西跨院。」小廝嚇得「撲通」
一聲跪地，額頭貼著冰涼地磚：「世子！夜里風寒，扶疏姑娘院里早熄了燈……」「讓開！」
鄢祺抬腳要邁，卻被小廝猛地拽住衣擺。「使不得啊！」小廝聲音發顫，「姑，
姑娘前日著了涼，大夫說要靜養，此時驚擾怕是……」「著了涼？」
鄢祺擔憂道：「那她房里炭火可足？藥可按時喝了？」小廝暗罵自己借口拙劣。可無法回旋，
只能任由冷汗浸透后背：「足的！老夫人特意吩咐……」話未說完，鄢祺已甩開他的手，
靴跟重重碾過石磚：「不成，我得親自去看看！」7小廝立刻跪行了兩步攔住。
鄢祺心中已有不好的預感。「怎么了？」小廝顫抖著道出實情。
「扶疏姑娘她…被老侯爺送走了。」「送去哪了？」鄢祺并沒多想這個送字的含義。
送哪也不打緊。他再把人找回來便是。「是…是王府，
老侯爺將扶疏姑娘作為贈禮送給了端王，那日王府長史欣然替王府收下了，
三日…三日前就送走了。」「你說什么？」鄢祺踉蹌著扶住廊柱，指節死死摳進雕花木梁，
連指甲劈裂滲出的血珠都渾然不覺。夜里，一陣風吹過，檐角的通靈叮鈴作響，
驚起心里一陣寒意。鄢祺一把掐住小廝的脖子。「為何今日才說！」小廝嚇得字不成句。
「姑娘和我說…說她只是回老家探…探親。」「之后我才得知姑娘被送走的消息，
可老侯爺叮囑我不得給你傳信，不然，不然就打斷我的腿！」「蠢貨！她家都被抄了，
哪來的老家和親人！」「備馬，就算是王府我也要去把人帶回來！」鄢祺一腳踹開小廝，
抬腳就往外走。「站住！」還沒到府門，半路被老侯爺和侯夫人攔住。「大半夜的，鬧什么？
」早就得了信的侯夫人，按住鄢祺顫抖的肩，規勸道。「兒啊，那丫頭不過是個妾，
三公主才是你即將明媒正娶的妻。」「和三公主的婚事，我何時應承過！」
鄢祺氣得牙齒都在打顫。「那是我的妾，你們竟不與我商量就擅自送走？」
「你的妾比侯府的百年基業還重？」老侯爺怒喝。「當年由著你納她為妾，
任你蹉跎至今未立正室，已是天大的縱容！」「你不是要去討要人嗎？有本事你就去啊！
我倒要瞧瞧，端王肯不肯和你浪費一句口舌！」冷靜下來的鄢祺噤了聲。父親說得對，
那畢竟是王府。他便是撒潑打滾也無力回天了。巨大的悔意反復席卷全身，他惱怒，
卻又無可奈何。「為何，為何偏偏是那沈祜…您明知他……哎!」
8王府的氣派果然遠勝侯府。接我來的嬤嬤說。「原說納妾只需付身價銀，
偏王爺瞧著姑娘可心，竟另備了聘禮。」單看這聘禮的陣仗，
便比當年鄢祺納我時足足多出三倍有余——鎏金匣里的東珠顆顆渾圓如滿月，
蜀錦緞子堆得半人高，就連壓箱底的翡翠擺件，都刻著王府獨有的纏枝紋。吱呀一聲。
門開了。男子坐著輪椅緩緩而入，玄色大氅下探出半截蒼白的手，墨色長發隨意束起，
幾縷碎發垂落在棱角分明的下頜。他轉動輪椅逼近到我身側，雪松混著藥香的氣息將人籠罩，
狹長的眸子斜睨著我。我被這副好皮囊震驚得忘了福身。男人也沒在意，遞給我一張紙。「？
」我怔住。「你的身契。」他別過臉，喉結動了動。「你若想走，我不攔著。」我別無長技，
只有繡工尚可稱羨，想來縱是出了門，也足以憑此謀生。我接過，
不可置信道：「我真的可以帶走？」沈祜抿唇點點頭。「聽聞你在來的路上一直哭，所以…」
沈祜似是有些不安，指尖輕叩輪椅扶手，指節泛白。我急急挎起還未散開的包袱，
起身同沈祜道了謝，轉身便要往門外走。沈祜忽然站了起來，小心翼翼道：「這王府無正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