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餅干背后的秘密住院時總有個臟老頭在病房外徘徊,床頭總出現老式餅干和蘋果。
我嫌臟不敢吃,后來發現餅干是他省下午飯錢買的。直到踢醒蜷縮在走廊睡覺的他,
才認出布包上印著媽媽童年時的幼兒園標志。醫生趕走他時,
他指著我病房比劃“3”——那是媽媽曾經的幸運數字。半年后外公葬禮上,
我看見遺照里那雙渾濁卻含笑的眼睛。親戚說:“老爺子最后半年總背一包東西進城,
回來時空著手,笑得特別開心。”2 病房外的幽靈醫院的氣味像一層撕不開的塑料薄膜,
死死地糊在口鼻上。消毒水濃烈得刺鼻,蓋過了所有試圖掙扎的鮮活,
只剩下一種被反復擦拭過的、冰冷的潔凈感。陽光穿過半掩的百葉窗,
在慘白的地磚上投下明暗相間的條紋,像一道永遠也走不出去的囚籠柵欄。我躺在病床上,
盯著天花板上一塊小小的、輪廓模糊的水漬,意識在藥力與虛弱的夾縫里浮沉。
身體里每一根骨頭都像被拆開又草草裝回去,疲憊如鉛水,灌滿了四肢百骸。父母來過幾天,
帶著消毒水也沖不淡的焦慮。他們的身影在床邊忙碌,削蘋果的手勢帶著一種久違的笨拙,
低聲的交談在寂靜的病房里嗡嗡作響,內容離不開工作、債務、請假的不易。
那點短暫的溫暖像投入冰湖的小石子,只激起幾圈微瀾便迅速沉沒。很快,
他們被電話鈴聲拽回了那個更為迫切的世界,
留下幾句“好好休息”、“有事打電話”的囑咐,腳步聲便消失在走廊盡頭。
病房重新沉入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靜。就在這父母離開后的沉寂里,
那個影子第一次出現在我的視野邊緣。那是一個佝僂得厲害的老頭。
灰撲撲的舊外套洗得發白,袖口和肘部磨出了毛邊,露出里面同樣灰敗的襯里。
一條辨不清原本顏色的褲子空蕩蕩地掛在干瘦的腿上。
最扎眼的是他背上那個碩大的、鼓囊囊的深藍色帆布包,像一座沉重的小山,
壓得他本就彎曲的脊梁更低了幾分。頭發花白、凌亂,臉上溝壑縱橫,
被灰塵和汗水涂抹得模糊不清。他總是在午后走廊人少時出現,
像一道游移的、不合時宜的舊抹布,在病房門外那條狹窄的過道上來回踱著小小的步子。
腳步拖沓,遲緩,每一次邁步都帶著骨骼不堪重負的滯澀聲響。渾濁的眼睛偶爾抬起,
飛快地掠過我的房門,那目光渾濁、粘滯,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專注,
像在尋找什么失落的碎片。每當護士推著換藥車經過,或是清潔工拎著拖把出現,
他便像受驚的鼴鼠,迅速地縮到走廊盡頭的樓梯間陰影里,消失片刻,待風平浪靜,
又悄無聲息地挪回他徘徊的原點。起初我只當他是哪個誤入住院部的拾荒老人,
或是某個同樣被病痛折磨卻無處可去的可憐人。他那身裝扮,那副神態,
與這明亮潔凈、充滿消毒水味道的地方格格不入,
透著一股底層掙扎的窘迫和邊緣人特有的畏縮。他的存在像角落里一片無人清掃的枯葉,
引不起太多的注意,只有一絲淡淡的厭煩。這厭煩源于他的不合時宜,
源于他闖入這死水般寂靜時帶來的那點不和諧的擾動。然而,這老頭帶來的“擾動”,
遠比他的身影更早地潛入了我的病床。某天清晨從昏沉的藥力中掙脫,
刺目的陽光已經爬上了窗臺。我習慣性地伸手去夠床頭柜上的水杯,
指尖卻意外地觸到一個涼而粗糙的物體。定睛一看,竟是一兜蘋果,五六個,個頭不大,
表皮紅得不甚均勻,帶著細微的磕碰痕跡和自然生長的斑點,表皮甚至有些微皺。
它們安靜地躺在那里,帶著一種樸拙的、來自土地的氣息,
與病房里塑料包裝的標準化果籃截然不同。隔了一天,蘋果旁邊又憑空多出一包東西。
是那種老式的油紙包裝,
印著模糊不清的、色彩暗淡的卡通動物圖案——一只憨態可掬的小象,
正用鼻子卷起一塊餅干。包裝紙的邊緣已經磨損起毛,
透著一股濃重的、屬于遙遠過去的陳年油墨味。透過半透明的油紙,
能看到里面黃澄澄的、做成小動物形狀的餅干。老式動物餅干?紅蘋果?
我的第一反應是警惕。父母早已離開,護士送餐定時定點,
從不附帶這種額外的、來歷不明的“慰問品”。它們像那個徘徊的老頭一樣,
帶著一種突兀的闖入感。我盯著那包餅干,油紙上的小象圖案在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
這年頭,誰還吃這種東西?又土又廉價,
包裝粗陋得像是從哪個塵封的倉庫角落里翻出來的古董。一股說不清的嫌惡感涌上來,
混雜著對食物安全的疑慮。那個臟兮兮的老頭佝僂的身影,和他渾濁的目光,
瞬間在腦海中浮現,與床頭這包廉價餅干詭異地重疊在一起。是他?這個念頭像冰冷的蛇,
倏地鉆入腦海,激起一陣強烈的排斥。他碰過的東西……我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
捏起那包餅干,指尖感受到油紙粗糙的質地和里面餅干的堅硬。沒有絲毫猶豫,
我把它連同那兜帶著可疑斑點的蘋果,一起塞進了床頭柜最底層的抽屜里,
仿佛扔掉了什么令人不安的臟東西。抽屜“哐當”一聲合上,
隔絕了那土氣的包裝和隱約的油脂氣味。眼不見為凈。可那老頭和他的“饋贈”,
卻固執地延續著。隔三差五,當我從昏睡或疼痛中醒來,拉開床頭柜抽屜,
總會發現新的補充。有時是同樣的油紙包餅干,
有時是換了一兜表皮同樣帶著“瑕疵”的蘋果。它們沉默地躺在抽屜深處,
像一個個無聲的謎題,也像一道道微小的、不斷累積的負擔。我從不碰它們,
任由它們在抽屜的陰影里慢慢失去水分,餅干受潮變軟,蘋果表皮皺縮得更深。
抽屜成了一個被遺忘的角落,一個專門用來盛放“麻煩”和“不潔”的容器。
每次瞥見或想起它們,心頭那點被強行壓下的煩躁和隱隱的不安便又浮上來幾分,
如同角落里積下的、拂不去的灰塵。3 夜半驚魂病房的夜,是另一個世界。
白天的喧囂沉淀下去,只剩下走廊遠處偶爾傳來的儀器低鳴,
或是值班護士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止痛藥的效力在午夜過后開始消退,
骨頭縫里鉆出的鈍痛像細小的銼刀,一下下磨著神經。
膀胱的脹感最終戰勝了賴在床上的惰性。我咬著牙,掀開被子,
雙腳試探著踩在冰涼的地磚上,扶著床邊冰涼的金屬護欄,一點點把自己挪下床。
走廊的頂燈調到了夜間模式,光線昏黃而稀薄,勉強驅散著濃稠的黑暗。我扶著墻,
一步一步挪向走廊盡頭的洗手間方向。每一步都牽扯著腹部的傷口,痛得吸氣。
夜風從未關嚴的窗戶縫隙里鉆進來,帶著醫院特有的陰涼。就在距離洗手間幾步之遙的地方,
我踢到了一個溫熱而綿軟的障礙物。一聲壓抑的悶哼在寂靜中響起。我猝不及防,
嚇得心臟猛地一抽,差點失聲叫出來。低頭看去,借著昏暗的光線,
只見一團深色的影子蜷縮在墻角冰冷的地面上,緊貼著冰冷的墻根。
正是那個白天徘徊的老頭!他顯然被我踢醒了,身體猛地一哆嗦,
像只受驚的獸類般蜷縮得更緊。隨后,他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灰白的頭發亂糟糟地支棱著,
臉上縱橫的皺紋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更深了。那雙渾濁的眼睛費力地睜開,里面布滿了血絲,
映著頂燈微弱的光點。他看清是我,
臉上的驚惶和痛苦瞬間被一種奇異的、近乎討好的神情取代了。他咧開干裂起皮的嘴唇,
露出幾顆發黃的、參差不齊的牙齒,沖我無聲地笑了笑。那笑容堆疊在深刻的皺紋里,
顯得疲憊又卑微。他費力地抬起一只枯瘦、布滿老人斑的手,
對著我輕輕地、幅度很小地揮了揮,喉嚨里發出含糊不清的“啊…啊…”氣音,
仿佛在急切地說:“沒事,沒事,是我擋了路,沒嚇著你吧?
”就在他抬手揮動、身體也跟著微微直起一點的瞬間,
他背上那個碩大的、一直鼓鼓囊囊的深藍色帆布包失去了倚靠,一側肩帶滑落下來。
包口微微松開,里面塞得滿滿當當的東西失去了平衡,最上面的一角嘩啦一下塌陷下去。
一個亮黃色的、印著醒目卡通小象的包裝袋,從塌陷的豁口里滑了出來,
突兀地暴露在昏黃的光線下。那只卷著餅干的小象,正咧著嘴傻笑。我的目光像被燙了一下,
死死地釘在那個滑出的包裝袋上。它和我抽屜里那些被嫌棄的餅干包裝袋一模一樣!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猛地向下一沉。視線不受控制地從那刺眼的小象,
移到他臉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帶著窘迫和討好的笑容上,
再移到他背上那個塌陷下去一大塊、顯得空癟了許多的帆布包。原來如此!
抽屜里那些憑空出現、被我視為麻煩和“不潔”的廉價餅干,還有那些帶著“瑕疵”的蘋果,
源頭找到了!就是他!這個臟兮兮、灰頭土臉的老頭,每天像個幽靈一樣徘徊在病房外,
原來就是為了偷偷摸摸地把這些上不了臺面的東西塞進我的抽屜!
一股強烈的被冒犯感瞬間沖上頭頂,壓過了片刻前那點因踢到人而生的歉意和驚嚇。
像是一直小心提防的、潛藏的污穢終于被當場抓住,那種嫌惡感變本加厲地翻涌上來,
混合著一種領地被人窺探、私人物品被人擅自觸碰的憤怒。胃里一陣翻滾。他碰過的東西!
他白天不知道在哪個垃圾堆旁待過,晚上就睡在這冰冷骯臟的地上!
他居然把這些東西放進我的抽屜!老頭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目光的落點和瞬間僵硬冰冷的表情。
他渾濁的眼睛里那點卑微的笑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孩童做錯事被抓現行般的慌亂和無措。他慌忙地低下頭,
手忙腳亂地去拉扯滑落的肩帶,想把那個塌陷的布包重新背好,
試圖把那個滑出來的小象餅干包裝袋塞回去。他的動作笨拙而急切,枯瘦的手指微微發抖,
那佝僂的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更加渺小、可憐,甚至有些狼狽。但這狼狽,
此刻只讓我覺得更加反胃和難以忍受。我再沒看他第二眼,也顧不上腹部的疼痛,
幾乎是逃也似的,用最快的速度沖進了洗手間。冰冷的瓷磚墻壁貼在滾燙的額頭上,
我大口喘著氣,仿佛要驅散剛才吸入的污濁空氣。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必須解決掉這個麻煩!
必須讓他消失!4 驅逐的真相第二天上午,陽光刺眼,
護士長帶著她標志性的、不容置疑的威嚴走進來查房。我立刻抓住機會,
帶著一種揭露隱患的急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感,指向門外:“護士長,
外面走廊上總有個老頭晃悠,臟得很!昨晚還睡在墻根底下!他是不是精神有問題?
還偷偷往我抽屜里塞東西!這多不衛生啊?萬一他身上帶病菌傳染給我怎么辦?
你們醫院也不管管?我們病人安全怎么保障?”我的語氣又快又沖,
刻意強調了“臟”、“病菌”、“傳染”這些字眼,
試圖把那個老頭描繪成一個巨大的污染源。護士長皺起眉頭,順著我指的方向瞥了一眼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