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天,我的龍鳳胎孩子跪在路邊賣花。一輛勞斯萊斯急剎在我們面前。車窗降下,
露出五年未見的傅承嶼的臉?!耙I一朵花嗎,爸爸?”我女兒天真地仰起頭。
傅承嶼瞳孔驟縮,視線凝固在孩子手腕的胎記上——和他的一模一樣。
他猛然想起五年前那個清晨,我挺著孕肚平靜離開:“傅先生,替身游戲結束了?!倍丝?,
渾身濕透的小男孩警惕地護住妹妹和零錢盒,指向不遠處的墓園:“媽媽帶我們來祭拜爸爸,
他就住在那里?!?--暴雨如同天河倒懸,狠狠砸在坑洼的水泥路面上,濺起渾濁的水花。
豆大的雨點密集得幾乎織成一片灰色的幕布,遮蔽了視線。風像狂躁的野獸,
卷著冰冷的雨水,抽打著路邊那兩團小小的、緊挨在一起的身影。我的兒子蘇黎和女兒蘇曉,
就跪在這片傾盆的雨幕邊緣。小小的身軀裹在濕透的廉價雨衣里,顯得更加單薄脆弱,
冰冷的水流無情地鉆進他們的衣領。他們面前,鋪著一張被雨水泡得發白的塑料布,
上面稀稀拉拉躺著幾枝被暴雨蹂躪得凋零破敗的玫瑰,可憐的紅色在灰暗的天地間掙扎,
花瓣零落,貼在濕漉漉的塑料布上。蘇曉小小的身子抖得像寒風里的葉子,小臉凍得發青,
嘴唇幾乎沒有血色。她努力想護住面前那個裝著零散硬幣和小額紙鈔的塑料餅干盒,
不讓雨水打進去。旁邊的蘇黎緊抿著嘴唇,眼神里有著超越年齡的警惕和執拗,
他把妹妹往自己身后攏了攏,用自己同樣瘦小的身體試圖為她擋住更多的風雨。他口袋里,
一支哮喘噴霧劑的金屬外殼輪廓隱約可見?!案绺纾洹?蘇曉的聲音細若蚊蚋,
帶著抑制不住的顫音。蘇黎沒說話,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緊了妹妹冰涼的小手。每一次呼吸,
都帶著白蒙蒙的霧氣,迅速被風雨撕碎。雨幕模糊了世界,只有偶爾疾馳而過的車燈,
像怪獸的眼睛,短暫地刺破混沌,又迅速消失,留下更加沉重的轟鳴和飛濺的水墻。
就在這時,一道極其刺眼的車燈穿透厚重的雨簾,由遠及近,速度快得驚人。
伴隨著輪胎在濕滑路面上尖銳的摩擦聲,
一輛體型龐大、線條冷峻如移動堡壘的黑色勞斯萊斯庫里南,
以一種近乎失控的姿態沖向路沿,在距離兩個孩子跪著的塑料布不到半米的地方猛地剎停!
巨大的慣性讓沉重的車身劇烈地往前聳了一下,車輪碾過路邊的積水坑,
渾濁的泥水“嘩啦”一聲高高濺起,劈頭蓋臉地澆在了跪在外側的蘇黎身上。
蘇黎小小的身體本能地劇烈一抖,泥水順著他濕透的頭發和臉頰往下淌,流進衣領。
他猛地抬起手臂擋在臉前,也下意識地將身后的妹妹蘇曉緊緊地護住。
那雙遺傳自他母親的、此刻寫滿驚懼和戒備的大眼睛里,
映出了那輛龐然大物如同蟄伏巨獸般的輪廓。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只剩下暴雨喧囂的背景音。后座那扇厚重、隔絕著兩個世界的深色車窗,無聲地降下。
一張男人的臉出現在車窗后。雨水順著車窗滑落,模糊了細節,
卻無法模糊那份刻入骨髓的熟悉輪廓。挺直的鼻梁,緊抿的薄唇,
還有那雙深邃的眼眸——即使隔著雨幕和水痕,我也能瞬間認出。傅承嶼。五年了。
時光的河流足以沖刷掉許多痕跡,甚至試圖模糊某些深入骨髓的記憶。然而此刻,
當這張臉猝不及防地撞入視野,那些被精心封存的過往碎片,帶著冰冷的棱角,
瞬間刺破時間的屏障,呼嘯著涌回腦海。五年前的那個夜晚,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
傅家那間巨大空曠得能聽見自己心跳回聲的主臥里,只開著一盞光線昏黃的壁燈。
空氣里彌漫著昂貴香薰刻意營造的舒緩氣息,卻壓不住那份無形的沉重。
傅承嶼剛從國外回來,帶著一身仆仆風塵,更帶著一種幾乎將他壓垮的、濃得化不開的悲傷。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我,深色的西裝將他挺拔的身影襯得格外冷漠孤絕。
窗外是璀璨的城市燈火,卻似乎沒有一絲光亮能照進他此刻的世界?!八吡恕?/p>
” 他的聲音低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過粗糙的木頭,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鈍痛,
“就在昨天……葬禮,在國外舉行完了?!蔽抑馈八笔钦l。沈清漪,
永遠懸掛在我們這段畸形關系頂端的白月光,傅承嶼心口那顆無法愈合的朱砂痣。
也是我存在于此最根本、也最屈辱的理由——不過是因為眼角眉梢那幾分模糊的相似。
我沉默著,扮演著一個合格替身應有的安靜背景板。喉嚨有些發緊,
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傅承嶼緩緩轉過身。壁燈的光吝嗇地勾勒出他半邊的側臉,
下頜線繃得極緊。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眼神卻空洞地穿透了我。
那里面翻涌著巨浪般的痛苦,深不見底,幾乎要將人溺斃。他一步步走近,
步伐沉重得像拖著無形的鐐銬。他冰涼的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拂過我的眼角,
動作近乎虔誠地描摹著那里的弧度。那冰冷的觸感讓我渾身一顫,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隨即,他低沉嘶啞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
帶著滾燙的絕望氣息,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扎進心里:“幸好……還有你在這里。
你的眼睛,最像她看我的時候?!蹦且豢?,巨大的轟鳴聲在我腦中炸開。不是憤怒,
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冰冷,仿佛靈魂深處某個支撐點終于徹底崩塌。
胃里猛地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洶涌而上,
我死死咬住下唇內側的軟肉才沒有當場嘔吐出來??谇焕镅杆購浡_的血腥味,
帶著鐵銹般的腥甜。我只是沈清漪缺席時一個暫時的填充物。她的離世,
非但沒有終結這場荒謬的扮演,反而似乎將這虛無的“價值”永久地烙印在了我身上。
我存在的意義,被永遠定格在了那雙“像她”的眼睛里。夜色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
傅家大宅主臥厚重的窗簾依舊緊閉,隔絕了外面世界所有的光線。
空氣中還殘留著昨夜昂貴香薰和未散盡的絕望氣息。傅承嶼沉睡著,呼吸均勻而綿長。
他沉睡的側臉在昏暗的光線下褪去了清醒時的冷冽輪廓,顯出一種罕見的、毫無防備的柔和,
眉心那道慣常的刻痕也舒展開來。這難得的平靜,就像暴風雨后短暫死寂的海面。
我靜靜地看著他,目光在他臉上流連,仿佛要將這一刻的安寧刻進心底。然后,
我無聲地掀開絲絨被一角,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毯上。偌大的房間空曠得令人心慌,
我的動作輕柔得像一片羽毛飄落,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我沒有帶走任何一件他買給我的東西——那些昂貴的珠寶,量身定制的衣裙,
所有屬于“傅太太”這個虛假身份的物品,包括那枚冰冷的結婚戒指,
都被我整齊地碼放在梳妝臺上。只拿了自己的舊身份證和一張儲蓄卡。
卡里有過去兩年我悄悄攢下的、勉強夠支撐一段時間的薪水——當初簽那份替身協議時,
我唯一堅持的“報酬”是每月一筆打入我個人賬戶的、數額固定的現金工資。
傅承嶼對此毫不在意,只當是我無傷大雅的小心思。經過臥室門口穿衣鏡時,
我的腳步頓住了。鏡子里映出的人影蒼白、消瘦,穿著最普通的棉質睡衣,
腹部卻已經無法掩飾地隆起了一道明顯的弧度。那里,正孕育著兩個頑強的小生命。
昨晚那陣強烈的惡心感再次襲來,我下意識地抬手按住了小腹,深深吸了一口氣,
強行壓下了翻騰的不適。走出那間囚禁了我兩年靈魂的華麗牢籠,穿過死寂的走廊,
走下旋轉樓梯。每一步都異常沉重,每一步又都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解脫感。
厚重的橡木大門在身后無聲地合攏,徹底隔絕了那個金絲編織的虛幻世界。
管家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廳的陰影里,手中遞過來一把傘。他眼神復雜地看著我,
嘴唇動了動,終究什么都沒說。我沒有接那把傘。清晨冰冷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
帶著雨后的清新和凜冽,瞬間灌滿了我的胸腔。我挺直了背脊,
沒有再回頭看一眼那座曾是我全部世界的巨大牢籠,一步一步,
走進了外面廣闊而真實的、帶著涼風的世界里。晨曦微露,天空是灰蒙蒙的冷色調。
冰冷的雨點砸在傅承嶼昂貴的定制西裝上,洇開深色的水漬。車窗降下后,
車內恒溫干燥的空氣與外面滂沱的冰冷瞬間交匯,形成一股帶著渾濁水汽的風。
傅承嶼那張輪廓深邃、久居上位而顯得格外冷硬的臉,在看清路邊那兩個小小身影的剎那,
仿佛被無形的冰棱擊中。所有屬于傅氏掌權人的淡漠從容和難以接近的倨傲,
如同被重錘敲擊的冰面,驟然碎裂。
那雙曾穿透我靈魂、只在我眼中尋找另一個女人影子的深邃眼眸,此刻瞳孔猛地收縮,
死死地釘在雨幕中的兩個孩子身上。震驚、難以置信,還有一絲更深沉、更暗啞的情緒,
如同風暴般在他眼底瘋狂積聚、醞釀。他握住車門把手的指關節用力到泛白,
手背上青筋根根綻起。駕駛座的司機老陳從未見過自家總裁流露出如此失控的神情,
嚇得大氣不敢出,身體僵直。就在這時,靠近庫里南后車門這邊的蘇曉,
被哥哥蘇黎擋在身后的小小身影動了動。她似乎完全沒感受到那輛鋼鐵巨獸帶來的壓迫感,
也沒在意剛剛濺到哥哥身上的泥水。她只是仰起了被雨水打濕的小臉,濕漉漉的睫毛下,
一雙清澈見底、如同林間小鹿般天真無邪的大眼睛,直直地看向車窗里那個面容冷峻的男人。
她努力地想彎起一個屬于孩童的、帶著一點討好意味的笑容,
小小的身體因為寒冷還在微微發抖,聲音卻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甜美:“好心的叔叔,
要買一朵花嗎?” 她頓了頓,似乎覺得“叔叔”不夠親近,歪著小腦袋又補充了一句,
脆生生的童音穿透雨幕,清晰地砸進傅承嶼的耳膜,“……爸爸?”“爸爸?”這個稱呼,
像一道裹挾著萬鈞雷霆的閃電,猝不及防地劈中了傅承嶼。他渾身猛地一震,
僵硬地維持著探身靠近車窗的姿勢,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
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慘白。時間驟然凝固。暴雨的聲音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隔絕開來,
世界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傅承嶼的目光,如同被最精密的儀器操控著,
無法抗拒地、一寸寸下移。越過小女孩被雨水打濕貼在額頭的碎發,
越過她凍得發紫還在努力上揚的嘴角,
最終死死地定格在她從寬大濕透的袖口里伸出的、那截細細的、凍得發紅的小手腕上。
就在那腕骨內側,靠近脈搏跳動的地方——一枚小小的、淡褐色的、橢圓形的胎記,